在木栅栏门口望去,宽厚的土院墙内左右各有两棵高大的柿子树,柿子树下站着我的姥姥,瘦瘦高高的身材,头上戴着蓝色粗布头巾,穿着蓝布围裙,乐呵呵地在那里接送我们。面南背北的是三间青砖蓝瓦房,顶是木头椽子上铺的芦苇编成的顶盖,芦苇上头是白灰土混合的泥浆,上错落有致地铺着一层蓝瓦。这是堂屋,共三间,东边一间有界墙隔开,是姥姥姥爷的卧房,一个小门跟中间一间相通,门口挂着一个手工织成的鸭蛋青色粗布门帘,上边印有字:抓跃进,促生产。姥爷在房间里看书或者写书,姥爷的字极好,老人家总是用软笔,在竖版的纸张上写那些蝇头小楷。因为年轻时候给地主扛过长工,下力太大,姥爷晚年一直腿疼并骨质增生,后来就拄着双拐才能活动。姥爷身材高大,皮肤白皙,五官轮廓俊朗,棱角分明,连鬓胡子,年轻时候一定是美男子,宽肩细腰,白面有须。东屋是一间土胚房,顶也是木椽子,很小的一间,一个大大的地锅灶台,一个大水瓮,地方就所剩无几了。院子不大,有几十平方,但茅屋低小,阳光灿烂。
在这个小院子里,曾经生活着我的姥姥姥爷。我记忆最深的一段,就是姥姥姥爷在这里居住的时光。我们都叫这里是南园,因为之前姥姥姥爷在北边的老宅里住。南园围墙外就是官路,很宽的一条土路,直通刘格挡村。
在河南省滑县瓦岗寨,我姥姥家,夏天有超甜的甜瓜,有三十斤一个重量的西瓜,秋天有红通通的柿子,尤其是烘柿(我也不知道具体该是哪个hong,,就是摘下来是涩的,不能吃,跟苹果香蕉等水果放一起暖几天就熟透变软甜腻可口),暖得熟透了,在阳光下几乎透明,橘红橘红,那薄皮吹弹可破,揭开口,喝一下,蜜罐儿甜。对去姥姥家,每个孩子都是向往的,姥姥会煮些鸡蛋,白皮的小鸡蛋,蛋黄又极黄,给每个孩子发一个,彼时我们家也不缺鸡蛋,我母亲曾经养过百十只母鸡,可只有姥姥煮的鸡蛋是最好吃的。
我算是记事比较早的,最早的印象是在学前,姥姥姥爷还在老宅里居住,姥爷养过貂,那貂在铁丝笼子里,像黄鼠狼大小,通体黝黑的皮毛油光发亮,眼睛黑黑小小的,在笼子里窜跳的速度很快,舅父每次看到我们小孩子围观那些貂笼,就忙不迭地提醒说:“可不敢靠近,不能用手摸笼子,这个玩意儿咬住人的手指不松口,必定把手指咬掉一截才罢休。”我就立马新生恐惧,只敢远观。姥姥家还有一条大狗,脖子上戴着一个项圈,那项圈上朝外的一面都是刺刺,这狗并不拴起来,每次我们去姥姥家,它都跑到胡同里来接,不停地摇着尾巴,让人心生喜悦与亲切。母亲常说狗是通人性的,我最喜欢的动物就是狗,其次是羊。不过也有喂不熟的狗,后来我上高中时候,舅父养的一条大狼狗就咬了我。那是我暑假跟弟弟去找表弟们玩,进院子也没有看到狗,谁知道它正躲在香蕉树后边睡觉,我的脚步声还没有到西屋门口,毫无防备地它就窜出来咬住了我的腿,我尖叫着后退,它松一下口又换个地方咬住我,舅妈和表弟飞快地从屋里跑出来打狗,边护着我,那狗最终咬了我三下,舅妈扶我进屋,给我腿破皮的地方敷了云南白药,又给我叫了叫魂。表弟笑着说,都这么大了还叫魂么,舅妈说:“你懂啥,大人还能把魂吓掉。”惊魂未定的我的确是在舅妈的细心安抚下才慢慢缓过了神。舅父回来后闻听大狗咬了我,气的咬牙切齿说,这个狗咋喂不熟,抄起一个大木棒就去教训那只狗,那狗咬我之前还咬过姑姥姥,姑姥姥穿着大棉裤没有被咬住肉,大狗还咬过公社的舅父一个同事,那同事来舅父家喝酒,两手端着菜从厨房出来被狗咬住了屁股。那狗凶猛无比,一下子咬住了木头,舅父把狗牙都打掉了两颗,舅妈说,得狠狠打它,这狗不能喂了。然后就把那条狗给卖了。我后来打狂犬疫苗打了一个多月。
舅父很早就在公社上班,就是现在的乡政府。大概二十多岁就参加了工作,并且还兼任村里的党支部书记,也极有学问,是我很钦佩的一个人。舅父和我母亲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学校的尖子生,两人蝉联两届学生会主席,并分别在毕业时候代表全校毕业生讲话。还没有毕业村党支部和公社都开始争着要舅父去效力。姨妈是家里的长女,我母亲排行第二,舅父最小。姨妈没有上过学,从小就非常懂事,姥姥姥爷经历了旧社会,经历过国民党时期,经历了1942,见识过伪军,日本兵,还乡团。生养的儿女夭折了三四个,姥姥因悲伤过度体弱多病,比我母亲大十来岁的姨妈很大程度上承担了母亲的角色。年纪很小的姨妈跟姥爷被派去挖河,每个人都吃不饱,很多人得浮肿病,甚至有人被饿死。姨妈每顿饭总是从她的口粮中分出一半给姥爷,一个小黑窝头或者是一个杂粮面饼,薄的透明。虽然被饿的风吹就倒,但是姥爷因为姨妈的体贴没有被饿死而得以活命,感恩我伟大的姨妈,无私的姨妈,孝顺的姨妈!上帝是公平的,没有上过学的姨妈,嫁给了是中学校长的我姨夫,并培养出了优秀的儿女,家里两个女儿一个女婿一个儿媳都是教师。姨妈自学认识了许多字,一本圣经能完完全全看下来。如今姨妈姨夫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过着恬淡安然的日子。姥爷极有学问,喜欢研究易经,晚年后信仰基督教。教过私塾,性情耿直,不轻易麻烦别人,这方面甚至有点执拗。比如说,他拄着双拐到屋门口要掀门帘,这时我抢步上前帮他打帘子,他就停下来不走了,说:“你放下,忙你的去,我自己可以。”非不进去,我放下门帘,他自己掀起,将门帘搭到肩膀上, 然后再拄起双拐进屋。姥爷不吃韭菜,喜欢吃绿豆芽,煮玉米,喜欢吃怪味豆。姥爷有一副筷子,摆在一起是一副图画:卧龙岗诸葛草庐全图,姥爷说是衙门里的一个朋友送给他的。却被无知的我拿走一双,觉得好看想要带到学校用,姥爷就同意了,如今那筷子早就没了踪影,那一副图,被我拆散估计也没有再妥善留存下来。姥爷还送我一本字帖,《王仁楷书》,是古书,宣纸,那书柔软的我每次都要轻轻翻看。后来被我的前男友借去,因为酷爱书法,即使分手后他也没有还我那本字帖,不想再见面也不想有任何瓜葛,没有去要回,这是我心里的一个结。希望有一天这字帖能重新回到我手里,这是我姥爷给我留下的遗物。还有一本朋友送我的字帖也被他一并借去,那时候他的字已经写的相当好了。曾经跟先生提到过一次这个字帖,只说是被朋友借去没有归还,先生当时就直言说这个朋友一定是男的。估计想着如果是女的我早就方便去要了吧。扯远了,重新回来。老宅子里有堂屋,西屋,还有一间东屋是厨房,这是祖宅,院子很大很宽敞,我一直弄不明白哪个是主屋,因为姥爷家的院子里开了两个大们,根据豫东地区的风俗习惯是院门开在正屋前院子的左上方,如此一来,西屋和堂屋就都算是上房。在王家胡同里,这个院子坐落在胡同的拐角处,南北的胡同到尽头朝东拐,路北有两户人家,围墙内种着枣树和柿子树。路南就是姥爷家的宅子,围墙内也长者一棵枣树,挨着堂屋西山墙,然后是堂屋连着东北角的门楼,这门楼就在抄手胡同的尽头。院子西南也开有一扇大门,门外是南北胡同,路西的人家也是一家挨着一家,院子都很宽敞,错对面的是西妗家,院墙低矮,没有大门,土墙一天天风化,上次春节回去,见到院子里一大圈波尔多羊,咖啡色的耳朵,我们家在城里长大的孩子们都趴在羊圈外咩咩地叫着,阳光暖暖地照在羊身上,也照耀着孩子们。按常理说西大门出入方便,不用走抄手胡同,少走弯路更近些,东北角门楼一直高高竖在那里,实木大门也经常是紧闭着。曾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姥爷去世前叮嘱舅妈东北门必须留着,东北方位属水,舅父属龙,大表弟也属龙,龙不能缺水,姥爷小名里面有一个船字,船也离不开水。舅父小名江海,大表弟乳名波,二表弟乳名涛,二表弟家次子也属龙,三个小侄子分别名洋和浩。起名也是有学问的,想到以前老邻居家姓海,儿子叫海洋,生的女儿小名叫船船,大名海一帆。应该也是请人给取的名字,大有讲究。
在我学龄以前,母亲一直在姥姥家所在的村中学教书,教毕业班语文并兼任班主任。其工作繁忙程度可想而知,我们姐弟三人年龄都是错两岁,我和妹妹一岁多都被送到5公里外的奶奶家跟着父亲,由爷爷奶奶照看,弟弟出生后在床上围了八个月,后请了个保姆。
我和妹妹偶尔去姥姥家小住。哥哥是我姨妈家的长子,姨夫工作调回长垣后姨妈举家搬走,将哥哥留在了姥姥家,舅父坚持不让哥哥走,说那边的黄河水喝了容易长黄牙,的确现在哥哥的牙齿比较白,好像小姐姐牙齿也不黄呢,大概是常年在外求学的缘故吧。母亲待哥哥视如己出,给他洗头洗澡洗衣服,直到八年后生了我,才因为实在忙不过来对哥哥疏于照顾。哥哥对我是万分好的,我更是把他当成了亲哥哥。哥哥童年时代最疼爱我的人,也是让我至今心存感动的一个人。那个时候哥哥就是无条件爱我的,我们经常在姥姥家相遇,我被送走时,哥哥还在姥姥家住,直到后来该成家的年纪才回到自己家乡。被送走后,回姥姥家就成了我旷日持久的一个期盼,去那里,能见到妈妈,能见到哥哥,还有我的小表弟们,还能吃到姥姥煮的鸡蛋。姥爷种的瓜果。舅父舅妈对我很亲,至今温暖着我。舅妈经常跟我像跟大人一样聊天,她总是夸我会说话,而我只是小孩子家好奇加上话多而已。一次我自己去书店闲逛看书,正好碰到了舅父,非要我挑选点喜欢的东西他买给我,最后我好像选了一只钢笔和一个小猫咪的画,至今难以忘记。母亲不一定几周才能回奶奶家看我们一次,来的时候总是带一个军用书包,里面总是装着些好吃的或者是给奶奶带的一些礼物。书包里如果是带的杏啊苹果啊什么的,能吃上一个我就知足,毕竟奶奶家也是一大家子人,平均分下来也是不一定能分到呢。无论谁从姥姥家回来,都能带些好吃的,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那是小孩子最殷切的渴望。舅妈生了两个儿子后又生下了一个女儿,我白白胖胖的小表妹,是姥姥姥爷的掌上明珠,因为胖,小时候她跑起来都得弯着腰,姥姥每次看到小表妹向她跑过来的样子,就笑得眼泪也出来了。如今表妹已经博士毕业,做了大学的老师,快要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母亲工作调回我们村小学,那年我正好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母亲依然忙碌,忙学校忙家里忙三个孩子忙地里的农活儿。夏天姥爷会赶着马车给我们来送甜瓜和西瓜,那西瓜真大,是我见过的最大的西瓜。姥爷种瓜,种果树,养狗。姥爷很勤劳,因此家境富裕。姥爷后来行动不便的时候,偶尔也来我们家小住,吃完饭姥爷就会给我们小孩儿讲过去的事情。讲旧社会,讲新中国,讲他经历的一些事情,还讲水鬼,讲傻冬niu。还说有个傻子去他们家要饭,给个馒头就在家里墙上写上:好。不给馒头的人家就在墙上写个:坏。那傻子过年时候自己还写了一副对联贴在自家门口,上联:新年新节新风尚,下联:破鞋破袜破衣裳。横批:帽也不戴。姥姥给我们讲基督教,讲主耶稣,将福音的种子播种在了我们小小的心里。
姥姥姥爷搬到南园去住的时候,两个表弟也跟着,晚上都陪伴在那里居住。姥姥姥爷在东套间,俩表弟在当门的小厅里左右两边的两个小床上睡,最西边的一间放的杂物。无数个夜晚,他们在欢声笑语中度过。两个表弟对姥姥姥爷感情很深,姥爷对他们的影响也很大。南园院子有几十平米,堂屋后还有一个后园,园里有两棵大树,姥爷又种下了几棵小果树,树下老母鸡领着一窝小鸡在逍遥漫步,土地被刨得松软。小果树四周都有青砖搭成的小塔保护着,不至于被鸡爪子挠出来根。姥爷种果树,我真是佩服,他能今年种一粒杏核,每天浇水,等待它明年破土而出。柿子树一年比一年高大,秋天树上的柿子就像是一盏盏红灯笼,瓦岗寨有很多这样的树木。八月二十四是老会,从我记事时就有的,会的前几天家家都忙开了,采购蔬菜食品肉类,准备招待四方来客。戏台也是提前几天就热闹起来,叮叮咣咣的锣鼓喧天,戏园里人满满当当,不少都得站着,座位很早就坐满,因为是露天戏园,票价比较便宜,多少钱我也记不清了,表弟总能带我偷偷溜进去,我们还能趴在戏台边上看,那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带给我们无限的满足与快乐。我们尽情地跑玩,没有人管,也不用人管,也不会丢,那种快乐抵得上李白的斗酒十千恣欢谑。如今的两个表弟也都定居郑州,大表弟是厨师,二表弟在单位身居要职,已是高层领导了。随着求学离家渐远,俩个表弟都陆续不能在南园陪伴姥姥姥爷,姥姥姥爷虽然喜欢清静,舅父还是不放心,用南园跟另外一户人家置换了一下,南园是带房子带园子带满园的果树,只置换了一个同等大小的园子,但是跟老宅子离得很近,一条胡同里相隔两户人家的距离。姥姥姥爷的暮年,都在那里度过。
姥姥姥爷离开我们已经快要有二十年,南园的柿子树应该还在,估计已经是参天大树了吧。我对姥姥姥爷最清晰的记忆,就定格在那柿子树下。园依旧,人非昨。
愿姥姥姥爷在天堂里依然快乐!
2018.01.26日 星期五
手记:在2018.12月31日的家宴上,表弟跟我碰杯,说:“姐,有空了写一写我的爷爷奶奶。”慨然允诺,心想着这些温暖的往事该理一理头绪再写,今天突然想着先写个开头,没想到就一直写下来,没有草稿,也没有复阅和修改。有时间了再做整理吧。遗憾那时候没有请姥爷讲更多,也没有当时就写下文字记录。怀念姥姥姥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