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萧珛预想到能在酒宴上看到他,却没想到这么快。
“孩子还没有名字呢,他大伯,你看能不能给娃取一个?”
“眼角一点痣,玉上一枚瑕,就叫珛吧!”
“他大伯可真有文化,秀秀,小名儿就叫秀秀好不好,珛珛,秀秀,咱们有名字啦!”
肩上被轻轻拍打,力道稳而有分寸。“丫头,回来了怎么不说一声儿?”许是饮了酒,大伯脸颊微红,话音也比平时高昂,看起来高兴的很。
萧珛望着大伯微微发白的双鬓,默默计算究竟上一次的相见是在多少年多少天前。
萧珛微微有些尴尬,咧开嘴角,“我也是刚到,才坐车回来,没来得及跟大伯说。”
“那还站着,我给你找个座儿,快歇歇,这些年在外面不容易吧!”大伯丝毫没有生分,对她的关切还是那样的热情而真挚。
“哪有,我好的很,一点儿也不辛苦…”这倒是实话,比起这个勉强被称为家的地方,外面的千难万险都不算什么。
“你看看,都瘦成啥样了,还说不累。”话语饱含关切。
引导萧珛坐下后,大伯开始兴致勃勃的跟身边的人介绍着:“我侄女,研究生,现在在大北京的外企工作呢,秀外慧中,聪颖非常。”说完回过头来盯住萧珛,眼里的自豪和得意丝毫未收,灼的萧珛脸颊通红,不住低头啜饮。
“臭丫头,回来怎么不说一声儿,还,还空着手!”听到这声音,萧珛不自觉的颤栗,即使自认历练多年,依旧抵不住骨子里早已扎根的恐惧。
礼物放在祖德的房间了,礼物放在家里了,我带了的。萧珛刚想起身,但心里默默重复数遍的话语还未出口,就被大伯按住了。
“萧鹏,孩子刚回来,东西肯定搁家了,让她歇歇,咱那边还有几桌没敬呢,不陪那老哥几个喝两盅,不得闹死!”说完便示意旁边的人一起簇拥着萧鹏离开。
萧鹏不情愿,仍骂骂咧咧:“我女儿,了不起!研究生,在大北京工作,外企,一个月好几万,和她爹说话都得坐着,了不起!”差不多的内容,大伯说来萧珛就既兴奋又羞涩,萧鹏却像在吐唾沫钉,一颗颗扎在自己的心上。
萧珛再也坐不住,总觉得身边的人都在掩着嘴嘲笑。她想解释:这位了不起的父亲,间接逼死了自己亲生母亲;这位了不起的家伙,从女儿甫一出生就盼着她死,不取名字不给学费,在她的人生中只给过鞭子和木棍下印上的抹不去的伤痕;这位了不起的家伙,教唆自己和亲弟弟不和,即使结婚都不愿意通知一下,还是萧鹏打电话让她回来送钱,她才知道弟弟居然已经结婚了。可是说了有什么用,不过徒增笑料,旁闲人等谁会真正的去心疼。
萧珛起身,告诫自己眼神要坚定,面容要端正,要堂堂正正的走出去,不给谁笑的机会。
离开热闹的婚宴,寒冬腊月的小县城有些冷清,少有的几家饭店也早早的闭了门,争相比较谁家门上的福字更大。萧珛走得急,忘了拿围巾,一阵风吹来,不由得束紧领口。这会儿能去哪儿呢?回那个家,是想也别想了!
对了!那里,今天肯定不会有人去那里!
2
萧珛从大院儿进去,阴凉感扑面而来,她却觉得熟悉而温暖。大门依然破旧而松垮,她不怎么费劲儿就翻了进去。走到门口,萧珛熟门熟路地摸出第四个花盆侧边的钥匙。
这间小屋和六年前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就是母亲的照片成为黑白,被挂在墙体正中央。遗像的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奖状,全部都是萧珛的。从幼儿园到大学,大部分都开始泛黄,萧珛摸上去,才发现每一张都被仔细地塑封了。
眼泪一瞬间涌了上来,原来这个世上还是有人这么认真而笨拙的爱着自己,数十年如一日。而自己却因为他没能及时将医药费送给母亲而责怪他,断绝了六年的联系。
房间正中央烧着炉子,上面坐着水壶,早已沸腾,白气咕咚咕咚往外冒。萧珛将水倒入暖壶,添了煤球,打开炉门,让房间热起来。随后便和衣躺在床上,侧过头,是干净且浓郁的男性气息。
萧珛觉得脖子硌得慌,伸手一摸,原来是本厚厚的日记。萧珛撑起身子读了起来,也开始回想大伯和家里的渊源。
大伯大名何新生,一般都称他大生或傻大生,其实他有个很好听的本名——何毅柌。大伯并不是本地人,来到这里之后才改名的。
妈妈并不是第一个见到大伯的,却是第一个跟他说话的人。据妈妈讲,当时的大伯在大夏天裹着一个大棉袄,头发胡子愣长,整个脸都黑乎乎的,大家都叫他傻子,拿石子扔他,嫌他晦气,撵他走。
妈妈看到后发了善心,喝走小孩子,跟他搭话。那时的大伯连话都讲不清楚了,只断断续续的嘟囔:“饿,我饿!”
妈妈给了他水和食物,谁知道这人竟然不走了,整天赖在门口求妈妈给他吃的。小县城的人不知道找警察这回事,老实巴交的农民恨不得一辈子不迈入衙门大门。姥爷也发了善心,看他是个大小伙子,就叫小舅舅把他洗干净,教他下地干活,既给他口饭吃,也能给家里补充劳动力。
家里因为来了这么个后生日子有点紧张,但总归还是平淡而又温馨的。但突然有一天,大伯就不见了,家里人怎么找都没找着。又过了两年,大伯才又回来了。个中原委解释清楚后,大家才知道原来那时大伯恢复了神智,想起来要救仍被关在黑煤窑里面的工友们,怕跟妈妈们说了白白担心,就偷偷跑回家处理。谁知他被黑煤窑拐走后父母双双离世,把黑煤窑打倒后,自己在老家却已经没了家。辗转回到我们县城,却已经物是人非。姥爷已经过世,妈妈嫁给了爸爸,舅舅各自成了家。家中的田地也已经分完,也不再有他的容身之处。
妈妈劝大伯回他的城市,他却死活不愿意。大伯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新开的火葬场缺人,便留了下来,一干就是这么多年。
萧珛出生是在大伯回县城的第三年,县城里的爸爸本来就看不起种地的妈妈,又生了个女儿,就更是不着家了,每天在外面胡吃海混。她和妈妈全靠大伯的接济度日,而萧珛也从小就到火葬场里玩耍,这里是她的第二个家。
萧珛始终觉得,大伯才是自己真正的爸爸,是他教她写字算术,是他教她正确的英语发音,是大伯,让她有了走出去的勇气和资本;也是大伯,在其他孩子嘲笑她的容貌时,毫无惧色地大声说:“珛确实是有瑕疵的玉,但只有有瑕疵的玉才是真正的玉。”“珛珛,站起来,昂起头,堂堂正正走路,我们不比任何人低贱。”
大半个枕头已经湿透,萧珛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3
突然的嘈杂声使萧珛惊醒,看表已经到晚上了,但院子里灯火通明。萧珛起身,开门出去,才发现院子里已经搭起了灵堂。
是谁这么倒霉,在即将过年的时候去世?
“萧珛,你怎么在这儿?你爸死了,喝酒喝死了,快过去看看吧!”人群中有个人走出来,原来是发小胡梅,不由分说地拉着萧珛走向灵堂。
弟弟还穿着结婚礼服,脸色铁青,看到萧珛后显得更生气了:“真是晦气,早不死晚不死,非在我大喜的日子下地狱。真是冤家,要膈应我一辈子。你来了正好,怎么说也是你爸,遗体搁我婚房总不合适吧,正好你大伯在,赶紧火化了事。你在这里看着,我还得回去跟岳父岳母说好话。我媳妇要是跑了,要你好看!”最后一句萧祖德是对着棺材说的,看来真真是恨急了这个人,连死后也如此恶毒。
萧珛木然地点点头,萧祖德便匆匆离去,旁侧的胡梅一脸尴尬,也默默踱到一边儿去。
祖德,光是听听这名字就知道萧鹏有多宝贝这个儿子。可惜却并未赢得儿子的爱与尊重。一昧的迁就和溺爱,只会让祖德迷失自己,变成一个自私自利的家伙。然而萧鹏不懂,也不再有机会懂了!
萧珛奇怪,明明恨死了眼前这人,但见他就这样孤独的躺在棺材里,还是有些戚戚然。萧珛感觉一阵眩晕,就在快要昏倒的时候,大伯接住了她。
萧珛不知道这两天是怎么过的,反正等她平静下来,萧鹏已经入葬了。彼时她正坐在大伯的房间里,面前是大伯炒的西红柿鸡蛋和烧茄子。吃着吃着,萧珛便落下泪来。
“丫头,不要哭了,眼睛都肿成核桃啦!”大伯把剥好的白煮蛋敷在萧珛的眼睛上,像小时候一样。
“大伯,我不是哭他,我是哭你。你上一世真是欠了我们一家大恩了,这辈子要这样偿还!我们母女俩吃你的喝你的,连累你不能回城,连累你到现在都没有结婚,我,我还和你赌气。你真的太惨了!”
“傻丫头,你这么嚎我都以为是我出啥事了呢!我这一世也承了你姥爷和你妈妈的大恩,不然活不到今天。这些都是我该做的。”
“大伯,我知道你没把钱给我妈是因为当时我妈已经很严重了,她怕我背债,故意不要的。我都知道,我恨的是我自己,却把气都撒到你身上了!”
“我理解,你是小孩子嘛,任性一点是可以的。”
萧珛像小孩子撒娇一样蹭到大伯的怀里,挂在他的身上死活不下来。良久,才在大伯耳边说出珍藏了近三十年的心里话:“大伯,我最最最爱你啦,是最高级的喜欢。”
“珛珛,丫头,我是你的大伯。”大伯的语气里有不由分说的拒绝。
“我知道!”
萧珛嘴上说着知道,但手却一点儿没松。
我知道,你永远是我的大伯,但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未来的人生路上,我再也不会丢下你!我将与你并肩作战,把你前半辈子的苦楚都用后面的甜来偿还。你若喜欢热闹,我便结婚生子,让你含饴弄孙;若你喜欢清闲,我们便离开这座伤心城,去到新的地方开始干净的生活。你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会孤苦无依,我将是你的女儿、你的亲人、你的伙伴和你的朋友,而你,永远都会是我的大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