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事家事||通透的姨夫

通透的姨夫

姨夫就这样匆匆的走了,享年86岁。若不是那场意外,90岁应该不是他寿限的极值。

被撞躺在马路上的姨夫,最后只说了两句话,他对着三姨说“你把我拉起来呀!”抬上救护车后,他说“我喘不上气来”,然后就再没有说话,就昏迷、就弥留了……

据三姨回忆,姨夫在生前,曾多次开玩笑说“我死的容易,‘嘎嘣’一下就完了”,不幸竟一语成谶。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实现了姨夫的“愿望”。比起经过开膛破肚,全身插满管子,折磨的死去活来后的“惨死”,这种经过短暂的痛苦之后便进入极乐的离去,不失为一个好的结果,更是一种造化。

俗话说盖棺定论,该给姨夫一个什么样的“定论”呢?思前想后,我觉得还是用“通透”一词为好。

通透,即通彻、明白的意思,这确实是个很文雅的词汇,一般都用在文人雅士、哲人学者身上,若用于评价一介文化程度几乎为零的老农民似乎不妥,其实不然。

要说姨夫的通透,那是表现在方方面面的,其中,心灵手巧,便是他通透的底色。

他会画画儿、会刻戳、会剪纸、会磨剪子抢菜刀、会刨笤帚、会敲鼓、会木工,而且这些技艺、手艺竟都是无师自通的。

他堪称一位农民画家,尽管他的绘画说不上多么好,别说与大家、大师,就是与一般画家比也无法望人项背。但作为一个普通农民,其绘画技艺却堪称了的。对于作画,尽管他可能说不出什么形神关系、透视关系、明暗关系的门道,但一招一式都在践行着这样的艺理,其绘画,不但能做到形似,而且还能神似,落款钤印也有模有样。

书画界讲究诗书画印,作为界外人士,姨夫也玩儿治印,不同的是,他用的不是什么寿山石、青田石等名贵石料,而是木头。用锯子、刨子、刻刀,经锯削、打磨、勒刻,一方印章就出手了。父亲退休时网络转款还没有,银行之间的通存通兑也不方便,退休费得通过邮局邮寄,支取时得需要签名或盖章,特别是签名,对于写字不多的父亲真是好不麻烦。姨夫知道后自告奋勇给父亲刻了一枚名章,之后领退休费就省去了签名的麻烦。尽管后来支取退休费不再用印章,但父亲一直保存,不舍得丢弃。

再诸如剪纸、磨剪子抢菜刀等等,对于姨夫来说那都只是小儿科的玩项,而真正谋生立业的还是他的木工手艺,这才是他引以为傲的看家本事。

姨夫之木工手艺,是村里村外出了名的,他做工精巧,掂对材料仔细,从不让一块儿木料大材小用。姨夫干活从不手忙脚乱,但也绝不拖拖拉拉。经他手的活儿,处处显示着精巧、精致,即便是一个小马扎、小板凳也不粗制滥造,也要做成精品,因此赢得了大量“客户”。在生产队的时候,队长舍不得让他下地干粗重活儿,总是把犁耧靶盖、锹镐车杈这些修修补补的手艺活儿交给他,他实际就是生产队的维修站。之外,经村民申请队里批准后,还入户干一些打门窗,做箱柜,修桌椅的活儿。

姨夫在手工、手艺上的这种灵巧表现,为自己赢得了尊严,为家人赢得了尊重和更加广阔的生存空间,无疑也凸显着他在智力方面的过人。而推己及人的品格,则表现的是他德行胸怀方面的通透。

他明白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的道理,因此在生活上非常节俭,尤其对自己近于苛刻,从不多花一分,更别说妄花了。但他绝不视财如命、食亲财黑,对孩子、对大人、对别人不但从不吝啬,而且慷慨有加。对此我体会颇深,并一直笃信三姨、姨夫是有恩于我们家的,因为我们深受他们慷慨之惠。这个恩情尤其表现在那个饥饿的年代。

和三姨家,尽管我们两村相距不过两三里,且两家都是农民,但三姨家是乡下农村的农民,我们则是城里农村的农民。当年不像现在,一说是城里人,就注定有一种不知所以的优越,莫名奇妙的自负,而且对乡下人总有一种天然的不屑和鄙视,但那时的我们,对农村的认知则是反向的,特别是对农村的农民更是羡慕有加。当年,城里的农民姑娘多半不愿嫁给城里的农民小伙,而心向往之的则是能多吃口饭的农村。

因为那时农业技术条件、水肥条件、籽种条件都非常差,在收成上基本是广种薄收的状态,但毕竟他们拥有的耕地多,有广种的基础,也就有能收或多收的可能。而我们城里的农民因为耕地少,则连广种的条件都不具备,又何来多收?因此经常挨饿,不得不偷偷去乡下的黑市上买粮食。这时外援就显得格外重要,而三姨家就是我们的关键外援之一,他们总是时不时的接济我们。

去三姨家,姨夫总是嘱咐“让他二姨拿点菜吧、拿点高粱吧、拿点棒子吧”等等,有时还直接给送家来。现在说来,所给的东西确实不多,不过一小把青菜,两三个茄子北瓜,几斤粮食。但饥时粮米赛黄金,在那个年代这又是何等的金贵呀。俗话说“饿时吃糠甜如蜜,饱时吃蜜也不甜”人到了饥饿之极时,别人给一碗剩粥、半块溲馍就是活命之恩。况且,三姨家的接济,绝不是“达则兼济天下”层面的“兼济”那么轻松,而是《红灯记》中所言“穷不帮穷谁照应,两颗苦瓜一根藤”的“穷帮”,因为三姨家也非丰衣足食,在那样的境况下,他们家又怎能称富裕呢?

我们清楚,按照俗理说,三姨和母亲是同胞姊妹,是近亲,而姨夫则是“外人”。三姨对我们的接济若得不到姨夫的首肯,也是有心难为的。而姨夫肯把自己保命的粮食省出来救助我们,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胸怀,什么层次、什么意义的通透呢?我不得而知。

尽管姨夫有同理心,善于推己及人,并且心灵手巧,事事可以无师自通,是不可多得的聪明之人。而在人情事理的处理上,有时往往又显得笨拙和愚钝,甚至给人是非不辩的感觉。但那是大智若愚,恰恰是他处事方面的通透亦或高明之处。正如“晚清中兴四大名臣”曾国藩所言“天下之至拙,能胜天下之至巧”。

最让我记忆犹新的是那年他和DS的冲突。

DS是他的亲侄子,因为姨夫不满他挑起邻里矛盾,便出面说了他几句。谁知言语不和,DS竟对自己的亲叔叔拳脚相加起来。

侄子打亲叔叔,是可忍孰不可忍。

正当大家都在愤愤不平,跃跃欲试,欲集结力量群起讨伐,甚至不惜一战之时,姨夫竟自己打起了退堂鼓,公然选择了和解、释然,并笑呵呵地说“我还打他了呢”。

实事求是地说,我相信这个和解是真的,是从内心消除了怨恨后的和解。尽管以后谈及此事,姨夫也多次表示过对DS的不满,但那只是嘴皮儿上的事儿,心里是无所谓的。

而对此,当时我们许多人都感到不可思议,甚至嘲笑姨夫的糊涂、懦弱和窝囊。但经历了许多世事后,再反思此事,竟得出了与当年恰好相反的结论。

姨夫选择释怀与不争,真的是懦弱、是窝囊吗?显然不是。那是用息事宁人的办法避免着一场无谓的祸端,这种懦弱窝囊的外表,不过是智慧与坚强的一个“应身”罢了,姨父化解难题于无形,手段可谓高超,分寸可谓得当,其背后潜藏着的恰好是他的通透和大智慧。

试问,狗咬你一口,难道你去反咬狗一口吗?你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搞情绪内耗吗?

“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是昭彰的天理,“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是不可违逆之常法。此时“幸福让”就是绝对的公理,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生活的赢家,否则落入“打赢坐牢,打输住院”的两难境地也未可知。

对于人和事,他选择不争。对于老和病,他同样采取了通透的和解态度。尽管他的和解行为有时也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甚至可笑。但是,结果证明他是对的,是成功的。

那年姨夫也就是50多岁,家里正在盖房。因为他是木工,调檩、锯椽、做门窗口的活儿肯定少不了他,我们表兄弟几个也都前去帮忙。正当千头万绪之际,谁知来了个算卦的,他便放下手里的活儿跟人家聊了起来。卦人说,看你的生辰八字、面相,活过80岁肯定没问题。听了这话,兴姨夫高兴万分,一个劲儿地说“没事儿了,没事儿了,不吃药了。”因为他们家族里长寿者少,活过80岁岂不就是奇迹?于是便把本来经常吃的降压药也给停了。

人老了,难免身上这里不舒服,那里不得劲儿。这事儿若发生在别人身上,肯定得紧紧张张地去求医问药,还难免陷入“你有病,病很重,我有药,药很贵”的圈套。但姨夫却对此不以为然,并且心安理得的选择了与之和解,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六七十岁那年,他得了股骨头坏死的病,经过几轮医治不见什么起色,三姨、表弟都坚持再去大医院、再大的医院治疗,但姨夫却坚辞不去。在他看来,人不仅要勇于进取,也要学会认输,懂得放弃,“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这时他决绝地选择了“走”。放弃治疗后,他顺其自然,不能直腰,就猫着腰走,空手走不行,就拄着拐杖走。即便这样他还经常去菜园儿里种菜,拿着板凳儿坐着捣地、坐着间苗、坐着除草,并乐此不疲。

姨夫是个容易服输的人,但有时他又不服输,甚至“逞能”。得股骨头病之后,为了救腿脚疼痛之急,他硬买了一个电三轮车并学会了骑行。为了调剂乏味的老年生活,打发那么多闲暇的时间,他发挥自己爱花养花的特长,在家里种养了一些花草绿植,拄着拐杖,骑着电三轮倒腾着卖起花来。尽管家里人群起反对,但他依然故我。其实我知道,他卖花儿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享受那个养花、卖花的过程。坐在街边儿看着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行人,听着人们对他养的花说几句无需承担任何责任,尽管无关痛痒但却让他非常受用的赞语,然后又能有一些许收入,何乐而不为呢?为此他喜笑颜开,他幸福快乐。

哲人说:人生没有最好的年龄,只有最好的心态。有什么样的心态,就过什么样的生活。只要内心平和,世间千种疾病都能得到治愈。我深以为然。

不是吗?姨夫不就以他独特的处事态度和行事理念,硬是把老来难的老年生活过出了诗意吗?

当然,他的处事态度和行事理念可以复制吗?血压高你敢不吃药?股骨头坏死你还有心情有毅力到处走?而对于姨夫的处事态度和行事理念,意会之后仿效应该是应该是可行的。

我总在想,姨夫这样做吃亏了吗?我以为没有。因为或平时或年节去他家,我见到的姨夫总是乐呵呵的,幸福感满满的,从他嘴里从未吐露过一丝生活之苦。

实践可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张范津 2023年9月13日22:34:57

(图片来自网络侵权即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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