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游
赵光荣到王约翰办公室向王约翰要那笔钱。王约翰给他倒了一杯水。赵光荣慢慢腾腾地喝着,他有喝水的习惯,喝喝水,尽管要不到钱心也不那么急了。
王约翰说,我也想还你的钱啊,可是最近手头紧。
赵光荣说,两年了……你一直说手头紧。
王约翰说,我投到股市的钱不好收啊!
赵光荣不能理解钱是他王约翰的,为什么投到股市想退就不能退。
王约翰说,你不知道,我买的那几只优绩股最近竟然跌了,跌到让人伤心的地步——剩下的钱还不到买进时一半。
赵光荣替王约翰惋惜不已。
王约翰说,知道跌这么惨,早早退出来,在最高点光赚的足够还你的账。
赵光荣被喝到嘴里的水呛了一下,心疼地想股市里亏的钱可是自己的钱啊。前一阵子,王约翰投资楼市,买了套商品房想转手赚一把,没想到后来也赔了,赵光荣也心疼死了。作为债主,他不像别的债主要不到钱就咒欠钱的人不得好死——对方死了你还上哪要钱去呢?他巴望王约翰挣越多的钱,才好偿还欠他的那笔账。两年前,他俩合伙做生意,一大笔款项滞留在王约翰手里,一直不还。王约翰常说的一句话:没钱!人肉能吃吗?
赵光荣回到旅馆,倒了一大杯水,喝着,发呆。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电视上的韩剧看过好多遍的,那女的跟那男的第七次亲嘴后就要被汽车撞死了,他记得很清楚——讨债的大部分时间就待在旅馆里,能少看这类电视节目?两年来,赵光荣为了要回欠款,滞留在这个陌生城市,快要把旅馆住成自己家了。他关掉电视机,从包里拿出王约翰打的那张欠条,因不时翻看,折痕的地方都快断掉了。看过一遍,又小心地收回包里。
……突然有个念头:到王约翰家里去看看。两年来他只到单位去要——一直要不到钱,却从未有过这想法。
王约翰不在家,他妻子不认识赵光荣,一开始以为是朋友来了还挺热情,听说讨债的就凶了:你懂不懂啊?这是‘私人空间’!要钱到公司去。赵光荣说,我在这里等他回来……他私人欠的钱,老是去单位也不太好吧。王约翰的妻子不耐烦地说,爱等你就等吧。赵光荣讪讪地在客厅找了个矮凳子坐下,尽管那边宽大的皮沙发看起来挺舒适的,但他没敢坐上去。他拿着纸杯自己在饮水机倒了一杯水,一半热的一半凉的,王约翰的妻子用眼睛剜了他一下,赵光荣下意识地攥紧水杯,生怕她夺走似的,瞅空才偷偷抿一小口。王约翰的妻子不再看他,当他没在这坐着,只管做自己的家务活。
赵光荣环顾了客厅,装潢和摆设都蛮高档的,大尺寸液晶电视机正播放他看过好多遍的韩剧,那让汽车撞死的女人的眼角膜移植到另一女人身上,这女人竟然同先前那女人的男友一见钟情了。韩剧够无聊的,赵光荣不太愿意看,但还是假装饶有兴味地看着。王约翰的妻子做家务时走来走去,不断进入他的视线。女人在家里也穿着高跟鞋,走动时屁股一颤一颤的,弯下腰去擦地板裙子就在臀部上绷紧,显露得尤其玲珑饱满。跟赵光荣同住一个旅馆的一位催款人士说过,出门在外低人一等,大街上的女人,心里想多看一眼又不敢的,而坐在欠钱的人家里欣赏对方妻子的屁股,略能心安理得,回到旅馆,还能以之打一回手铳呢。这家伙有一套高妙的理论作依据:抛妻弃子、远离家庭出来催款,日子过得苦巴巴,偶尔意淫一下对方的女人,不算过分!
王约翰的妻子边做家务边辅导她女儿做作业,小丫头不老老实实做,一会儿就喊肚子饿,王约翰的妻子说,做完再说。小丫头不依,她妈只好去给她做饭。赵光荣绕到小丫头身后看她做作业。
他和小丫头说,你好几道题做错了。
小丫头不信,撅着嘴巴说,我妈妈教的,没有错!
王约翰的妻子从厨房出来,赵光荣细细分析给母子俩听,小丫头倒是听懂了赵光荣教的,一一照他所说改正了,她妈妈却一时不能接受,硬是说她教得没错,非要女儿还改过来。女儿不听她,她生气地说赵光荣多管闲事,厨房里水开了,她骂了声“有病”下面条去了。
饭做好端出来,赵光荣一看是方便面。他说,呀,怎能让小孩吃这个?方便面一点营养也没有。以前在单位上班,一下班他便急急匆匆赶回家去给儿子做饭,炖骨汤、青椒炒鱿鱼、木耳炒肉丝、糖醋鲤鱼、清蒸鳜鱼、红烧带鱼……换着花样做,天天不重样,而且讲究荤素搭配,营养均衡。特别是鱼,他在电视上听说小孩子吃鱼才聪明。儿子赵阳长得壮实,十三岁就有一米六几,爱打篮球,学习成绩又好,年段排在前几名,年年都拿奖状回家。全都归功于他这当爸的做了好饭菜打下的基础!
王约翰的妻子冷冷地说,方便面只给她当点心,待会他爸回家一起上饭店吃。她女儿一听,就撇下方便面闹着要吃鸡腿,像上次在饭店吃的炸鸡腿。赵光荣说,饭店里的菜不行,味精放太多,对小孩不好,食用油也不干净,鸡呀鱼呀全是用激素饲料养大的,吃多了影响到小孩的发育。王约翰的妻子不是十分相信,赵光荣说这是营养专家讲的,以前他在报刊上看到有关这方面的常识,总要剪下来分门别类贴在一个本子上,不时拿出来揣摩揣摩,所以比较在行。他说,没骗你的……世界大品牌的快餐连锁都有人说是垃圾食品呢。王约翰的妻子不再搭理他。
赵光荣枯坐了一会儿,不见王约翰回来,只得告辞了。临走时说,我建议你们多在家里给小孩子弄吃的。
王约翰回家后,他妻子说这人好奇怪,讨债还管起人家做什么饭菜来。王约翰说,呵呵呵,要债的全是这德性,无话找话,好叫你不好意思赶他走。他妻子说,这人特别严重。王约翰说,下次再来不搭理他,他自己也就觉得无趣了……他妻子责怪他欠人的钱不还,惹得上家来烦的。王约翰说,你懂什么呀,睡吧,睡吧。他妻子还想说什么,他只管蒙头大睡,他妻子拿浑圆滑溜的屁股蹭他他也不理。
当晚,赵光荣本想学那人拿王约翰妻子惹人遐想的好屁股意淫一番,但老是歉意重重——毕竟欠钱是她老公,而不是她本人。赵光荣只好以自己妻子作意淫对象打了一回手铳,方才昏昏然睡去。
赵光荣和妻子恋爱时,同在机电制造厂工作,他是技术员,她是普通工人。那时,他参加工作才不久,工资就比她高。他把领到的钱交给她,让她数得笑逐颜开。后来,他们结婚了,有了小孩,他也升为车间主任,工资比以前更高,而且还能拿到年度奖金。而时间慢慢地一点一点晃过去,情景也就变了。车间主任的工资比技术员高,但跟那些替厂里跑“供销”的业务们比,还是少得可怜——人家随便一张单子的提成就抵得他一年工资。妻子头一个恋人就是跑供销的,那人以前是工人,因聚众赌博被开除,后来跑供销反倒挣大钱开起宝马了。尽管妻子没说什么,但从她接过他的钱数也不数就扔到抽屉里,闷闷不乐的样子能看出点什么来。
赵光荣向厂里申请停薪留职跑起了业务。
他只身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一开始替厂里揽业务,按正规的购销合同办事,但只能拿到一些小额单子。王约翰是一大公司采购部主管,总是鼓动赵光荣跟他合作,由他把单拿到公司去签,可以拿到大宗的,而且价位特别高。然而像这种做法赵光荣他们厂里是不同意的,只能由赵光荣私人来供货。赵光荣胆小,不敢答应,但经不起他三番五次的鼓动,回家和妻子说了,妻子拿出全部积蓄,又向她娘家人借了一些,凑足百份七十货款向厂里进了货,余款还得凭他的关系暂且跟厂里欠着。
王约翰有一个以他人名誉申请的小小“贸易公司”,他就用它跟自己供职的公司签下了单子,然后给赵光荣打了他私人落款的欠条。赵光荣不懂其中的猫腻,满以为货一经验收就能拿到钱,哪知道王约翰收到货款就是不给他。到单位要还不能让别的人知道呢,吃了哑巴亏!
过了几天,赵光荣还到王约翰单位去。王约翰说,我好忙!去去去,有钱了自然给你!像这样的话赵光荣两年来也是听过无数遍了,他不以为然也不想反驳,只是说,我去你家找你,你不在家。
王约翰说,我应酬多。
果然还没下班他就通知秘书到什么地方订酒席,接待什么人去了。王约翰的秘书是个小女生,扎着马尾辫、穿牛仔裤,走路轻快得的像一阵风。王约翰带着她就像携着一阵风,钻进一辆白色小轿车开走了。赵光荣记得这不是公司给他配的车,公司配的是黑色小轿车,白色小轿车是王约翰收到公司付他们那笔货款后买的,私家车。
赵光荣在街上乱逛,不知不觉走到王约翰家住的小区边上,踌躇了好一会儿,还是上楼敲了门。王约翰的妻子系着的围裙给他开门,这次她不再拒不让他进门,她听她老公的,由着赵光荣自己坐,坐久了没意思也就自己走掉。
王约翰的妻子在厨房杀一只甲鱼,她从没杀过这东西,弄得一筹莫展的,正想用开水烫烫看它死不死。你这个办法不行,赵光荣说。他教她用铁丝捅进它的心脏弄死它,她不敢,女人就是爱大惊小怪,她说万一血流出来溅得一地都是,多恐怖!赵光荣说不会不会,甲鱼才多少血,又不是杀猪宰羊。她拿着铁丝要捅,又心虚了,闭着眼睛瞎捅一通没捅着。赵光荣笑了,说,你还不如甲鱼,人家挨捅的不怕你倒怕了,瞧它正看着你呢。王约翰的妻子睁眼一看,果然那甲鱼圆溜溜的绿豆小眼睛正盯着她,一下子唬得扔掉铁丝,执意还要用开水来烫。赵光荣说,真的不能这样,开水一烫皮就烂掉,还怎么吃?他捡起铁丝轻轻巧巧替她将甲鱼杀了,还顺手开膛取去了内脏。王约翰的妻子长舒了一口气,在客厅放起音乐来。
赵光荣问,甲鱼炖汤吗?生姜放两片去腥哦……今晚不到外面吃吗?王约翰的妻子说,她爸说有应酬回来晚的,我才到菜市场买了甲鱼炖汤给小丫头补补。赵光荣笑了笑说,你们不常在家里开伙吧,瞧你手忙脚乱的。王约翰的妻子不好意思了起来,说,我不太会做饭菜,往常都是在外面吃的,最近他爸应酬多我们母女就煮煮方便面凑合一顿。你知道饭店那种地方,要嘛是一大群朋友,要嘛是全家人热热闹闹的……
王约翰的妻子的意思说,尽管她们在外面吃惯了,但若她老公回来得晚,她们母子俩还是不愿意在外面吃。这个赵光荣能理解,他在单位上班时,星期天总要带全家人到郊外野餐。他们县城郊区有一处野地,绿茸茸的草长成地毯一样,附近是大片的果林和池塘,星期天全城的人都来郊游和野炊。后来,他跑业务常年在外,再也没有闲暇带妻儿共度这样的星期天。妻子在电话里怪罪他,他让妻子自己带儿子去。当时,妻子也是这么说:就我跟儿子俩人去,看别人全家人其乐融融的场面?!
赵光荣随口将这些向王约翰的妻子说了,他的本意是让她明白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小丫头一听到野餐便跑过来问:野餐是怎么一回事呢?她让赵光荣仔细讲给她讲,今天老师布置的作文是:记一件快乐的事。小丫头本打算写“妈妈给我炖了‘乌龟汤’”……她把甲鱼跟乌龟混为一谈了——这对她来说也是一件值得快乐的事。而现在她更感兴趣的事是野餐。
赵光荣给小丫头讲:我们骑着自行车去,赵阳坐在前杠上,他妈妈坐后座。一般都挑天气晴好的日子,一路上的风景就够让你心畅神舒的……在草地铺下野餐的塑料薄膜,我们从包里拿出水果、饮料、自制的长面包、火腿肠,有时还带点牛肉或鸡翅什么的……摆好,不着急吃,我去钓鱼,他们母子在草丛里捉蚂蚱或在油菜花上扑蝴蝶。钓鱼时我会美美睡上一觉,以消解一周工作的疲倦,躺在软软的草地上,天空里有一朵云飘过来给我当被子了……赵阳和他妈妈拿狗尾巴草在我脸上轻轻地蹭,痒痒的,这时我醒了,鱼儿也正好上钩,大都是一条溪梭或鲫鱼,银亮银亮的,待会烤牛肉、鸡翅时把它也一起烤得焦香焦香的,果林里有很多枯枝,我们捡来生火烤东西,有一股淡淡清香,沁人肺腑……
小丫头听得出神了。她妈妈过来想打断,她直说“讨厌讨厌”。那天晚上,她的作文一开始写“听赵伯伯讲野餐的事情”,后来又改成“跟爸爸一起野餐去”。小孩子就有这移花接木的本事。
赵光荣在街上找了家快餐店胡乱吃过晚饭。
满街的灯火把满街的行人照得影影绰绰,一晃一晃的,左边的迎他走来,右边的背他离去,一一擦肩而过……在这座城市里,赵光荣没有亲戚朋友,只有一个欠他钱的人。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两年前是陌生的,现在依然陌生。为了讨回这笔债,他在此一待就是两年。当中虽然回过几趟家,但都是去匆匆来匆匆的。
一开始,妻子打电话催他回家,他以生意上的事脱不开身当借口,当时妻子就感觉到不对劲,但又想不出他让什么事耽搁的。好在以他平常的个性,妻子没做有关女色或其他方面的无谓猜疑。不多久,厂里因他余下的货款不能到位一催再催,甚至解除了他的工作关系,要把他告上法院。他妻子在电话里求他,要他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回家再说。妻子说,厂里都要把你告上法院了。你应该清楚,到时法院可能封了我们的房子!赵光荣只得回家一趟,托了好多关系才和厂里说好宽限一些时间。那天晚上,夫妻俩在床上忙乎了好一阵子,赵光荣补交了之前欠下的作业,然后向妻子交了底,说明白货款被合伙人拦截了。妻子说,那你还不快催讨去。
几个月过去了,妻子又给他电话说,亲戚们也来讨钱了。他找王约翰要求先付一部分货款,王约翰说,真的没钱啊!有钱一起给你了。赵光荣无法向妻子交代,她摔了他的电话筒。
再次回家,妻子和他大吵了一架。他向她说了无数自责的话,让她还和娘家人说说到春节再还,行不行?王约翰说春节前一定还钱的。
但是,到了春节王约翰依然没有还钱,这个春节,赵光荣在家过得半点欢畅的滋味也没有,妻子娘家人来催钱,他只得答应过了正月把房子拿去银行抵押贷款还他们。
接下来,赵光荣漫长的讨债日子一点也不好过。因为厂里不愿再供货,他就是拿到单子也做不成生意,没有经济收入,他的费用能省则省,住满地蟑螂的小旅馆,吃夹杂沙子和老鼠屎的路边快餐是在所难免。最要命的是银行的贷款眼看要到期,而厂里给的宽限时间一延再延,厂领导最后给他的电话已经把话说绝了——再不能还,就真告上法庭。
他最后一趟回家是一个月前,儿子逃学跟一帮小混混玩街头篮球,被学校责令退学了。赵光荣向校方说,这孩子以前挺好的啊?校长和班主任都说那是两年前的事了。谁也没想到那么用功的学生会变得逃学,考试交白卷,在校园抽烟,出手就打人。你瞧他的奇装异服:彩纹T恤衫都盖过膝盖头了,牛仔裤上全是窟窟窿窿,鸡窝一样的乱发染成三四种颜色,钻耳洞,胳膊上还纹着一匹豹子,跟那些缺少管教的野孩子有什么分别呢?!班主任老师欲言又止了好几回,方才吞吞吐吐地问:你是不是跟他妈妈闹离婚了?
赵光荣赶忙说没有没有。
这天晚上,赵光荣和他妻子躺在床上,他把手放在妻子的臀部上,这个动作在以往是他们的性信号,妻子没有反应,也没有拿开他的手,最后赵光荣自己无趣地缩了回来。
赵光荣说,我保证讨回那笔钱!一定讨回来的……
妻子说,不用说了,等你拿到钱这个家早垮掉了。
赵光荣直到走之前才知道妻子跟她头一个恋人刘先先的事。有好心人告诉他,他的妻子坐在刘先先的宝马到处去玩,有时也让刘先先上家里来过夜……
赵光荣在街上走着,口有点渴了便在小卖部买了一瓶水边走边喝。他看到一家西餐厅门前贴着一则招聘帮厨的启事,便走进去问问。老板是一位嘴唇上方长着细微胡子的女人,她问赵光荣有没有烹调方面的经验,赵光荣说在家里烤过长面包,做过牛排和蔬菜沙拉。老板说,好吧,试用看看,八百块。说着,不信任地看着赵光荣干净细软的手掌。赵光荣说,八百太少了吧,能不能加一点?他现在确需要有些收入,才能支付旅馆的房租和饭店的餐费,但八百未免太低。嘴唇上方长着细微胡子的女人瞪了他一眼说,我招的是帮厨,又不是招主厨!工资绝对不能加的,就允许你中午在餐厅吃一顿吧……你在听不在听?
赵光荣走神了。
那边有个女孩子挺眼熟的,一看却是王约翰的女秘书,那个叫落莎的女孩子。奇怪的是她的装束一改平时的简朴清纯,穿着低腰裤和露脐装,长发飞扬,模样妖妖的。她刚从包厢里出来,应该喝了不少酒,两腮红馥馥的……赵光荣正诧异着,走来一个男的,揽住落莎的腰肢,俯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让她咯咯咯直笑,男人的手就扣在她扭动的屁股上去。赵光荣感觉那男的矮胖的身形酷似王约翰,待要细看清楚他们已钻进门外一辆白色小轿车里。
同住一个旅馆的那位催款人士陈长征喝醉了。躺在过道上说酒话,赵光荣拉他,他说,不想起来,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赵光荣问他什么完了?他说,欠钱的那家伙到澳门赌场赌博,赌输了。赵光荣说,他赌输了你号啕什么啊?陈长征哭丧着脸说,你不知道,那不是普通的输,是输得精光,输得一干二净……喝醉酒的人舌头都大,说话含糊不清,赵光荣费好大劲才听明白,原来,欠陈长征钱的那人平常就好赌。一向赌的只是输赢百八十块的小麻将,这次却让人带去澳门玩大的了,一去就输了不少,回来后竟然拿了钱还去翻本,朋友们劝他就此打住,但他不听,继续赌,接着输……赌徒就是这德性,越是输越是相信自己要赢了,所以赌注越下越大,就要把输掉的全部赢回来。最后,他输得把公司也转让别人了。
陈长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就像家中死了老爸似的,赵光荣见他嗓子都沙哑了,嘴角挂着全是白色的沫沫,就到自己房间给他倒杯水。开打房门便听到电视的声音,兴许是白天出门忘记关了,好在旅馆老板不知道,不然准要罚上五块钱电费。电视上还播着那个无聊的韩剧,移植别人眼角膜的女孩子爱眼睛主人的男友爱得死去活来,而对方浑然不觉,她为情所困倍受煎熬……
赵光荣让陈长征先喝口水,缓缓劲再说。陈长征说,我不喝水,我还想喝酒,我心里别提多难受了,比那输得精光的家伙还难受……赵光荣清楚他心里的想法,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劝他。陈长征说,我去他们家里,那家伙还悠然自得地喝着啤酒哩。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家具和家电差不多变卖光了,剩下一台冰箱人家正要扛走,里面冰着两只冰淇淋,来扛的人拿到桌子上说留给小孩子吃吧。大热天,冰淇淋很快化得水淋淋,小孩子在他妈妈怀里吃惊地看着……往日美丽动人的女人憔悴得像换个人似的,抽泣声在喉咙底下哽咽着,像一阵一阵的打嗝。你想象不出吧,我真想扑上去抱住这可怜的人儿!
大舌头的陈长征说着,自己的喉咙底下也打起了嗝来。赵光荣问他,那你接下来怎么打算?陈长征说,还能怎么办,他们破产了,我根本没有希望拿到钱。赵光荣默不做声,把烂醉如泥的陈长征丢在过道上,回房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上,赵光荣刚醒,陈长征拿着行李来道别。也不知道他昨晚是什么时候醒来的,现在看起来倒是清醒得很。赵光荣问他上哪去。陈长征说,回家去呗。说完苦笑了一下,回家等待我的债主来向我讨债。
赵光荣饭也不吃就跑去王约翰家。王约翰的妻子睡眼惺忪地开了门,他问,王总昨晚回家睡觉吗?王约翰的妻子说,回来的啊,只是晚了些,怎么回事?赵光荣连忙说,没什么,没什么。他仔细观察王约翰妻子脸上除了初醒的慵懒,并没什么异常。他记得自己有一回参加同学联谊会,同曾经暗恋过的女同学跳了一支舞,回家时见妻子神情怪怪的,他便不打自招了。所以见王约翰妻子安之若素,赵光荣便认为王约翰昨晚跟女秘书幽会的事没让他妻子查觉到,或许那对男女根本就不是王约翰同他女秘书,只是自己看差了而已。
王约翰的妻子说,进来坐坐吗?赵光荣说坐一下吧。跟着她屁股后头进屋了。
王约翰在床上大骂,他妈的,老赵你大清早来干嘛?讨债也没人这么讨的,弄得人家星期天想睡晚一些也不能!他妻子给赵光荣倒了水,到厨房准备早餐去。王约翰在床上又叫喊:早餐不能到楼下买现成的豆浆油条吗?非得自己做。他妻子说,自己做的卫生!我注意到楼下那炸油条的,油又稠又黑也不换一下,里面不知含有多少致癌物质。赵光荣因大清早噪吵了他们一家人的清梦,便讨好地说,自己做卫生,自己做卫生。他问王约翰的妻子面是不是早早发好的。王约翰妻子说,是啊,面粉和酵母的比量按你说的放。王约翰穿着睡袍趿着大拖鞋上卫生间拉屎,进去时使劲地关上门,“咣当”一声把他女儿吵醒了。小丫头一看赵光荣来了,又打听起野餐的事。
王约翰的妻子烤的是小型面包,用电烤箱快速烤法,不多久出炉了,一起端上来还有荷包蛋和牛奶,满屋子弥漫着面包的香味。热腾腾的味道,赵光荣闻着特别熟悉,仿佛置身于几年前自己家中的清晨。王家人洗漱过后围拢在餐桌前,王约翰的妻子请赵光荣也吃一点,赵光荣假说吃过了。你们吃吧,我坐坐就走。他嘴上说就要走,却不愿意挪足,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一家人吃喝。
王约翰嘴里塞满面包嘟嘟哝哝地对妻子说,午饭一定不要再自己做了。到外面吃节省时间,去琴行看看钢琴,顺便再到琴房把女儿的名字给报上。他妻子说,好。小丫头却站了起来说,我不想弹琴。
最近女儿的学校让家长都要给小孩子报一个兴趣班,说一个人的艺术素养都是从小培养出来。夫妻俩商量好让女儿学钢琴,这是为以后上音乐学院打基础。他们甚至打算学过钢琴还让她学声乐学舞蹈学表演,完全按照影视歌三栖巨星的教程来安排的。
王约翰说,我女儿长得像周笔畅。
他妻子说,嗐,她爸超女比赛看多了。
其实,小丫头长得像她妈妈,眼睛大大的,嘴唇红红的,从身材上看长成后一定高挑苗条的,十足的美人胎子,比周笔畅不知漂亮好几十倍。
赵光荣突然插了一句:小丫头想象力丰富,让她参加写作兴趣班或美术兴趣班更适合。
王约翰吃惊地瞪了他一眼说,你懂什么呀?!
赵光荣说,小孩子应当以文化课为重,参加兴趣班只是丰富一下课余生活和提升她的全面素质,假如有功利的想法就不大好了。
赵光荣满嘴教育方面的专业名词让王约翰笑得快不行了。他妻子捅了他一下,说,老赵说的兴许有道理,让他说完嘛。
赵光荣说,真的,我说的一点没错,电视上专家天天讲这个呢。培养一个歌星、影星不是那么容易,要有这方面的天赋,还要有后天的努力,最要命的是种种不可预测的机缘很难把握……你随便给一个篮球,每一个小孩都能成为姚明吗?
赵光荣的儿子以前就说过长大后要做姚明第二,儿子说的时候还双手比了个扣篮的动作,惹得他们夫妻俩笑了起来。
王约翰知道赵光荣儿子赵阳的事,他说,你家那个姚明第二,听说犯事了让公安局……
赵光荣说,没那么严重,只是打架被学校开除了。还说小丫头的事吧——就是真成了影星歌星也不见得是好事,你知道的,演艺圈乱得很,潜规则、吸毒、绯闻、丑闻,乌七八糟的,一点也不好。上次不是还闹了个什么门事件……他想说“艳照门”因为身边有女人小孩一时不好说出口。有关这些他在电视上看得多了。这时客厅里电视正开着,一开始播新闻,王约翰妻子随手换了个频道,那个无聊的地方台大清早就在播韩剧,还是那个片:被汽车撞死的女孩的男友慢慢接受了移植他女友眼角膜的女孩,他把她当作以前的女友爱了起来……
小丫头说,我不学琴,我想参加美术兴趣班。
他爸爸有点烦,说,轮不到你做主。说完猛地将她搡到一边,小丫头一晃,要不是她妈揽住险些摔了跤。
他妻子说,和小孩子说话怎么这样粗暴。
王约翰恨恨地说,小小年纪就不服管。小丫头让她爸搡了一下,就赌气不跟他说话了。
赵光荣说,课余爱好还是要由着她的兴趣来,这样才能取得实效……他转身问小丫头说,你不也爱好写作吗?
小丫头对赵光荣说,美术和写作我都喜欢,但写作在作文课上老师有教的,也可以买课外书自己看,美术课老师却只拿个茶壶让我们对着画什么也没教。所以我想报美术兴趣班。
小丫头说得头头是道,惹得赵光荣不停地摩挲她的脑袋瓜子。小丫头亦是橡皮糖似的粘在他身上,说来奇怪这小丫头同赵光荣特对路。赵光荣说,那就报美术兴趣班了。
王约翰那边生气了,在餐桌上使劲拍了一下说,老赵你是来讨债还是掺和我们的家事?!
赵光荣想不出自己最近怎会如此热衷于介入王约翰家的家事。关心他们家的饮食,关心他们家的起居,关心他们小孩的教育,让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的是他还关心起他们夫妻的感情生活。尤其是那天在西餐厅看到疑似王约翰和他女秘书的男女在勾勾搭搭,更是三不五时跑去王家看看王约翰妻子神情正常否?有没有吵架过的迹象?就差了没问他们性生活和不和谐,一星期大约有几次。他甚至偷偷检查过他们家的垃圾桶,看里面避孕套出现的次数多不多,假若翻到一张擦过类似于性液的脏纸巾,他都会喜形于色的,但这样的景况并不多,不知道是他们善后工作做得好,还是真的做那么少。
不好太频繁去王家,他就躲在小区对面的电杆后面注视王约翰妻子出出入入,看她上班下班,接送小丫头上学或上星期天的兴趣班,买菜,回家做饭。她最近喜欢穿着件白色牛仔裤把屁股裹得圆圆鼓鼓的,一路欢畅而韵致十足地扭动。从这个迹象看,夫妻生活应该是还可以的。赵光荣记得以前妻子在他那里得到了满足,就这般活色生香,后来他在外跑业务又因讨债没时间陪她,每次回家见她像一朵快要枯萎掉的花儿似了……
除了关注王约翰妻子各方面的迹象外,他还三天两头到王约翰办公室观查王约翰跟他的女秘书,看他们是否有超乎寻常的暧昧行为,弄得王约翰正常工作都没办法进行。王约翰勃然大怒说,你非要这么急着要钱,大可到法院告我。王约翰知道他不敢到法院告的,因为出门在外人地生疏你就是告赢了,真正执行起来也很难。
赵光荣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约翰说,你越是和我急我越不给你。他满脸不高兴地抽着香烟,一个接一个地吐烟圈。赵光荣假装没看见,他找秘书落莎闲扯,落莎还是那么衣着朴素看起来像大学生,赵光荣问她:落莎小姐刚大学毕业吧?落莎说,嗯。赵光荣说,怎不读研究生呢?落莎说,没钱呗。赵光荣用开玩笑的口气说,让你们王总资助嘛。说完他古古怪怪地笑了一下。因为社会上常有女大学生傍了个大款交学费的流传,落莎的脸刷地红了。王约翰说,老赵你什么时候也爱开玩笑了,这种玩笑是不能乱开的!赵光荣说,呵呵,这么优秀的下属,你做上司帮帮她也未尝不可。
细心的人能体味得出,赵光荣这个“未尝不可”用的是小心翼翼的文言腔,可见他不是随便开开玩笑,而用意在旁敲侧击,但似乎没试探出什么来。他有几次跟踪王约翰的白色小轿车——坐黑色小轿车出去显然是办公事,那就不用跟踪了——但他搭着公交车哪跟得上私家车。往往眼看着目标驶进一个路口,他急了,直拍打公交车车门,司机师傅骂他是疯子,“嘶”的一声刹车让他滚下去,另换一路车却再也找不着白色小轿车的踪影。他不得不放弃了。
赵光荣在一家大酒店找到一份电工的工作,这也是一项他能够胜任的工作,他本来就是学工的。工资一千比西餐厅帮厨高不说,至少比较受尊重,班组长是位老电工(其实,这个班组也就他们两个人),不像嘴唇上方长着细微胡子的女人爱吹胡子瞪眼睛。一天上十二小时的班,他跟老电工轮换着,负责酒店的照明、户外广告灯、电器、电梯以及备用电源的正常使用。不用上班时他在宿舍看电视,酒店提供了宿舍他便也省下旅馆的住宿费。最近,那个无聊的韩剧临近结尾,像这种蹩脚的片子逃不过一个俗套的结局——有情人终成眷属,皆大欢喜,圆满得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所以,这片子播过无数次,赵光荣无一例外避开不看大结局。他随便看看新闻,新闻报导一个凶杀案。
赵光荣习惯性地倒了一大杯水,喝着,看着看着……他吓了一大跳。凶犯竟是陈长征。那天说好要回家,不知怎的又拐了回来,去了欠他钱的那人家里,将那人的妻子先奸后杀了,连同那人才六岁的小孩也在劫难逃。
电视台记者采访凶犯陈长征,他被关押在重案犯的牢房里,但他一点儿也不惊慌,平静得就像没杀过人似的。他说,他去敲门,那人的妻子一开门,他便扑上去将她压倒在地上奸了起来,他清楚记得那人的妻子并没有做太多挣扎,而且还有高潮呢,他就是在她高潮的那瞬间将她掐死了。有关这个刑侦人员无法作准确的判断,因为人在极度兴奋状态与痛苦时所呈现的表情是一样的。然后,他将死者扶上沙发,让她像平常看电视时那样坐好,但彼时电视机已被男主人卖掉当赌本了……当那个六岁的小孩从睡房走出,他坐在茶几前平静地吃东西,他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随便便煮点东西吃:方便面,放几粒丸子和牛肉片。小男孩跟他很熟,一如往常的邀请他玩躲猫猫,他在小男孩蒙起眼睛时抓住他的脑袋猛撞向墙壁,让他在丝毫没有恐惧感的状态下安然死去。这个刑侦人员也无从追究当时的实际情况,反正小男孩是重度颅脑损伤致死了。“躲猫猫,撞着墙”,似乎是一种仁慈的致人死命的手段呢!以致后来有不少凶杀案都来模仿这个。令人费解的是他作案后并不逃逸,而是用死者家中的电话自己报了案,警察赶到时他刚刚刷过碗,正为死者家中打扫卫生,警察将他押走之前,他不忘叮嘱说要带上门,因为男主人赌博破产后已抛下他的妻儿到另一城市发展去了。
陈长征的怪异凶残的举止让司法部门怀疑他精神有问题,特地为他做了这方面的鉴定,但是很正常。通过调查得到该人的身份认证:外省人,失业,离异;一死者的丈夫或另一死者的父亲欠他一大笔钱,未还。这应该是他杀人的动机,但也不能说明他悖暴行为的根源。据说网上有种种推测,而专家正在研究中。
陈长征杀死欠债的人妻儿的案件在城市传播得沸沸扬扬。赵光荣工作的酒店里也是人人都在谈论,从客房部服务员到前台接待员,各部门的经理,客人,保安,餐饮部的大师傅,采购部的采买,还有洗被单的小工们都在谈论这件事。赵光荣没有参与,陈长征曾经是他熟人,而且同是出来讨债的,他不想去说它。他平常时也沉默寡言,又是新来的,所以别人并不感觉奇怪。
这天刚上来交接班,班组长给他派了一个工作。
有个客房里电视机遥控器坏掉了,服务员去弄没弄好,客人投诉要求换房,但最近本市有个大型的商品博览会在召开,所有房间都是满满的。当班的服务员说,这对男女是酒店的常客,每次来住到半夜就走了,男的比女的大很多,一看是偷情的,却极其罗嗦,凡是空调不够冰、毛巾不是全新的、热水器的莲蓬头喷得不够散、房间里放的饮料不合口味,等等,都要计较的。老电工骂骂咧咧:开房间操X都忙不过来,还看什么电视!?赵光荣说,没事没事,我去看看。他清楚有人做爱时喜欢开着电视机,让显示屏映射出来的幽幽蓝光当作环境色,再让电视里的剧情推动他们进入高潮,甚至产生一种幻觉:剧中人物正在观摩他们的性运动,于是进入忘我的亢奋状态。
客房的门开打一条缝隙,从缝里露出半张王约翰的脸,赵光荣看清他的同时他也看清赵光荣,吃惊地想把门关回去,却让赵光荣使劲撞了进来。他还想用身体遮挡不让看到里面的什么,赵光荣一把推开果然见床沿坐的女人是秘书落莎,落莎极力把脸往另一边偏,但还是能清楚看见她满脸的惊惶。落莎今晚的头发盘成一个髻,显得媚态而成熟,穿白色短裙,此时紧张地想往膝盖上扯长。
王约翰以为赵光荣要债追到这里来,他说,你跟踪我?
赵光荣说,嘿嘿,我来给你修电视遥控器,拜您所赐我在这里挣一碗饭吃,当电工。
王约翰大骂倒霉,他要求赵光荣走开,有什么事以后好商量。赵光荣说,不行,你乱搞女人,我不能坐视不管。王约翰说,什么啊,我爱怎么就怎么,你管得着?!赵光荣说,当然!王约翰认为赵光荣定要向妻子告密,赶忙换了笑脸说,千万别跟我家那人说。赵光荣说,说不说在于我,这事我是管定了。王约翰给赵光荣递了一支中华香烟,赵光荣推开,王约翰说,呵呵,还来真的,你若敢跟她说了,看我还不还你钱……
他拿那笔钱威胁赵光荣。
不提那笔钱还好,一提那笔钱赵光荣无名火就发了。他扑了上前,一拳打在王约翰脸上。
他妈的钱算什么?你还我钱能换回我亏掉的生意吗?
……能挽回我的工作?!
一拳,我的信用度都被银行取消了!
又一拳打在王约翰脸上:我的房子快让法院贴上封条了……
我的小孩……成了小流氓!又是一拳。
又是一拳!赵光荣嘶喊道:还钱能挽救我的家庭吗?……我的妻子和别人睡觉了!
你这时候才还我的钱,他妈的,钱管什么用?能还我以往的生活吗?!
暴雨般的拳头一下紧接一下打在王约翰脸上……王约翰被打得鼻歪脸肿,他没有一丝抗拒的力量,像木头似的傻站着任由赵光荣挥拳(他再也不敢像以往那样凶赵光荣:没钱!人肉能吃吗?)。在一旁的秘书落莎小姐更是吓得直打哆嗦,别说出手劝阻了——以其说是让赵光荣暴风骤雨般的乱拳唬住了,还不如说是因他撕心裂肺的啕叫而恐怖,这对男女吓破了胆。
拳头还在一下接一下打在王约翰脸上和身上,但已不如先前那么猛烈有力,就这样王约翰还是双手抱头蹲在赵光荣面前:我还你钱,我还你钱……五天之内,我抛售所有的股票,卖掉车子和房子,还你的钱……
赵光荣一阵狂打过后,人也虚脱了,靠在墙上嘴里还不停地叫骂:
你他妈的,用我的钱炒股票……
用我的钱买车子……
买房子……
吃喝玩乐,他妈的……
搞女人,他妈的……
骂到最后,他语无伦次了。
他妈的,你还不顾家!在外面陪女人吃西餐逛街买高档服装,不陪老婆孩子郊游野餐……给社会上的女大学生‘援交助学’,不愿意辅导自己女儿作业……你关心过她的功课吗……你知道她的兴趣爱好吗……你一个月有几天在家陪老婆孩子吃饭……亲手为她们做过饭菜吗……他妈的,你拿我的钱花天酒地……
你害得我家庭破裂……
他妈的,你知道我有多爱我的家和我的家人!
你呢?!他妈的……
你不在家和自己老婆做爱,跑出来和别的女人开房睡觉!?
你他妈的太过分了!
这一阵骂将王约翰骂得目瞪口呆,怎么着也反应不过来……
赵光荣打累了也骂够了也就走了。他到宿舍拿了自己的行李径直走得不知去向。酒店的工作人员见他气势汹汹的,猜想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想拦他拦不住,赶忙到房间查看,果然那男房客被殴打成重伤躺倒在地,女房客正为他擦鼻血。本以为事态严重了,但没想到男女房客齐声说,没事没事,他们自己摔伤的跟那位电工一点关系也没有,千万千万别报警。
王约翰回家跟他妻子说不小心摔倒了,妻子说怎么摔摔得鼻歪脸肿?他说一脚踩在被人偷走井盖的检查孔上。小丫头拍手说,爸爸真像《功夫熊猫》里的阿宝,脸盘大大的,两只眼眶黑黑的……
第二天是星期天,王约翰躺在沙发上用冰块敷伤,他妻子要送小丫头到学琴的老师那里回琴,她说,她外婆病了我得去看看,中午可能回来晚了,难得你在家,到时去接女儿吧。王约翰脸上有伤不大愿意出门,他说,早说把钢琴买到家里让她自己练,非得这么送去接来麻烦死了。他妻子说,你瞎说什么,不跟老师能练出什么名堂?再说,你没听人家老赵说了,女儿对音乐根本不感兴趣的,让她先到老师那里练练看,不然半途而废了一万多块买的钢琴不就白白糟蹋了!
王约翰一听到赵光荣名字,头大得快裂掉了,便不再吱声。他妻子偏偏又说,哎,老赵好几天没来讨债了?王约翰厌厌地说,我管他来不来,你巴望他来?他妻子说,这个老赵也挺好玩的,他来不光是讨债,总要关心咱们的家务事——不是教我做菜,就是辅导女儿的作业,他还真行,小丫头经他一辅导成绩提高了不少呢。
王约翰又不吱声了,他妻子便送女儿练琴去。
王约翰不大一会儿就睡着了,梦见赵光荣把他的脑袋切下来当夜壶使,又臊又辣的尿液正往他嘴里射……他吓出一身冷汗就醒了,一看十一点半,已经过了接女儿回家的时间。他急忙找了副墨镜戴上,走到楼梯口,又拐回来找了顶棒球帽低低的遮住脸。到了琴房一问,老师说小丫头已经走了。
王约翰赶回家,等了约摸半个小时,还是不见小丫头回来,他急了便给妻子打电话。王约翰的妻子比王约翰还急,她说,小丫头从没有自己回家过,她不懂自己坐公交车怎么回家?你都没接过女儿,一点也不知道!
王约翰说,那怎么办?
他妻子说,还去问问老师看她怎么走的,快!
王约翰又回到老师那里。老师说,哦,忘了和你说,她让一个男的接走的。王约翰问,男的?老师说,一位气质不错的先生,你女儿喊他赵伯伯,看她跟他亲热得不行,我想是熟人才放心让他把她接走……王约翰说,姓赵?老师说,个子高高瘦瘦的,戴金丝眼镜温文尔雅的,像位学者,这是你家亲戚?
戴眼镜?
是的!老师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同时搭成“O”字形放在脸上比划着。
个子高高瘦瘦的?
对,比你高出有两个头!
赵光荣!王约翰脑海里出现一个人的模样,坏了,赵光荣把女儿接走了——应该是“劫”走了!回想赵光荣在酒店对自己凶神恶煞的模样,他不寒而栗。而那自认为姿色不错很有内涵的女老师似乎对赵光荣印象挺好,还不停地打听这是他家什么亲戚。
王约翰心乱如麻,胡乱敷衍了她几句,便跑到车里给妻子打电话。说,赵光荣一定拐走女儿想威胁我。妻子说,老赵?老赵不会吧?王约翰说,是他没错!你别看他表面上和善,这种人凶起来最可怕。王约翰妻子恨恨地说,谁让你欠他钱不肯还,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王约翰说,报案!
妻子接完电话人已赶到他车边了。他们来到派出所报案。王约翰吞吞吐吐说出自己跟赵光荣有财务纠纷的实情。这一说让整个派出所全都着急了,因为前不久本市才发生过讨债不成向对方妻儿行凶的案件。
当班的张警官说,你给他打电话看他怎么说。
王约翰摁了赵光荣的电话,对方已关机。张警官分析说,案犯一定还在寻找藏匿小孩的地方,过一会儿就打电话过来要钱的。当场,他就将案件上报市公安局,由市局刑侦科部署下搜寻营救的方案:
在车站以及交通要道拦截;
调出各处路口、红绿灯、收费站的监控录像一一排查;
派出大批干警向街道居委会老大妈、摆摊的小贩、店铺的商家、摩的司机、的士司机和街上行人多方查询……
王约翰夫妻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打赵光荣的电话,对方电话一直关机。王约翰的妻子哭个不停,王约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傍晚六点了,从各处反馈过来的消息均未取得半点进展。张警官安慰他们,按分析疑犯不会太早采取过激行为,至少现在还不会。他想向你们要钱,一定先要打电话过来再采取什么行动。你们先不要急,急也没用,有人民警察在,一定救出你们的女儿……
王约翰夫妻俩知道这是警察例行公事的安慰话,但他们还是自己安慰自己:女儿不会出事的,赵光荣无非要钱,再一会儿,他就打电话来要钱了。
到了七点半,赵光荣的手机还处在关机状态,案情依然没有进展。张警官说,这样吧,有多方面的力量在争取,你们在这里也于事无补——你们也累了也饿了——不如回家去洗个澡,吃吃饭,休息一下,在家里等电话。说不定,案犯会把电话打到你家座机上……到时就联系我们,好吗?我们这里一有消息也马上通知你们。
王约翰和他妻子商量了一下,觉得张警官说得有道理,便握住他的手一再说拜托拜托了,然后夫妻俩像揣着一枚定时炸弹似的不安地回家。
一路上夫妻俩谁也没说话,仿佛一开了口不祥的灾厄马上降临……
在小区泊好车子,王约翰才对妻子说,我昨天都答应他五天之内还清他全部欠款。
接着又补了一句:我脸上的伤就是他给的。他不敢向妻子说出同女秘书开房的实情,便谎称赵光荣到他办公室闹的。
啊哟!你答应他五天之内还钱,他还这么做到底想干什么?王约翰的妻子脸色变得像死灰一样,她说,看来他不想要钱了,他在实施报复!——这下小丫头凶多吉少了,那该怎么好,那该怎么好……
王约翰的妻子话还没全说完,小区入口处传来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是小丫头!她在大声跟什么人说话呢?真是小丫头!王约翰夫妻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时他俩不约而同看清了,他们的女儿和赵光荣有说有笑地走过来。
据后来王约翰的妻子回忆:当时,天色已完全暗了,小区路灯的瓦数不高,晕黄晕黄的,看什么东西都只辨大致模样。王约翰的妻子蓦然觉得有一道光焰照射得灯火通明,那光焰仿佛电焊发出的强光让她眼睛至少有十秒钟什么也看不见,而后渐渐看清:那一老一少——她的女儿背着画夹儿、头上戴着野花编成的花环走在前面,她家的债主赵光荣推着一辆大概是租来的破旧自行车,自行车后座绑着钓具、捕虫网、登山包和水壶,走在后面。
小丫头急不可待地向他们炫耀赵伯伯带她去郊游了,她哪知道爸爸妈妈为她担心了老半天呢。
……那是一大片绿茸茸的草地,小河蜿蜒而过,草地上有数不清的野花和许多不知名的小虫子,还有果树和远山……这完全同赵伯伯之前描述他家乡那个郊游场所一样美丽。她在童话里度过一个快乐的下午时光:他们钓鱼、采花、摘野果、唱歌、烤东西吃;在清幽幽的河水里辨认各种蝌蚪——它们长大后将变成不同种类的青蛙;漫山遍野疯跑,认识各种草本和木本的植物,远远地观看飞鸟突然从高空向草地降落的姿势……赵伯伯还让她带上画夹儿,他教她怎么写生。
小丫头让她父母看她下午画的水彩画,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她第一回对着真实景象描绘的一幅画。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是,在画幅上她自作主张添上了三个小人:在草丛里捕捉虫子的是她;捡枯枝生火的是妈妈;在钓鱼竿边上睡觉的高个子眼镜男是赵伯伯,而不是她爸爸矮冬瓜王约翰。不远处还支着一个露营的帐篷,小丫头说,我们“一家子”能天天住在里面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