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想过上大学的意义,三哥只是单纯地想上。
问题像在沙漠里,问一个嘴唇干裂的人,“水分对于人体有什么作用?”
高中第一节课,班主任就阴阳怪气地说,你们这些人,想上大学,三年要扒三层皮,一年一层。
来到中部省会的甲大学,第一感觉是旧,第二感觉是破。
旧和破不同,旧说明以前崭新过。破的意思是旧并历经沧桑。二者深度不一样,三哥严谨地想。
大学扩招以来,学生质量良莠不齐。大学更像大工业时代的工厂。原材料不停进厂,加工,盖章,又不断出厂。像股市里的韭菜,割完一茬,又长一茬,茬茬不绝。
但出厂以后,产品是否适销对路,则是另外一个话题,比如大学生眼高手低,高分低能等。
三哥学法学。不是特别喜欢,只是没有选择。没有选择的选择,也不失为好的选择。
三个舍友,分别是小A、小B和小D。
小A是老大,小B是老二,小D是老四。
排行老三的,自然是三哥。
关于排行,有个小插曲。
排座次,定名分,是中国人自古以来的江湖传统。按年龄看,比较符合公平,三哥这样想。
但小B、小D不这样想。小B还想进步,小D也想往上走一走,呜喔呜。小宿舍,大学校。小学校,大社会。以小见大,众皆这般。
按身高、体重等生理特征,均难以服众。彻夜难眠,热火朝天,你一语我一句,齐心协力,最后想出了最公平的排行方案:抓阄。
事实证明:属你之物夺不走,非你之物切莫求。
考上大学那年,邻居指着中央新闻说,你自己看,法学专业就业率全国排名倒数第三,嘴角还幸灾乐祸地上翘。
对于什么专业,好找工作,或许有争论。但对大学生逃课,却态度鲜明、一致和统一。
没有不逃课的学生,就像没有不吃屎的狗。
但三哥就是那一只,或者那几只之一。
三哥的字典里没有逃课。
三哥不死板,但对任何离经叛道行为,随时保持警惕。一个有结婚证的人,不能朝三暮四。应时时学蒋委员长,凡有过失,必有日记,例如“今日,见艳心动,记大过一次”。
上大一,众弟兄还比较矜持。总不能一开始就堕落,那样自己也会过意不去吧。到大二,明显不一样。彼此间知根知底,小气候业已形成,标志现象是宿舍里内裤、袜子随处挂。可见,人应该经常走出“舒适区”,才不致日日沉沦。
三哥一直坚持上课。
坚持是因为有些课确实难以有获得感,而且沉没成本较高。
比如看电影,虽然付出电影票钱,但确实不喜欢。已经付出金钱了,难道还要搭上精神愉悦?
除了经济学假设,三哥还不停寻找法律上的依据,像法国大革命的目标是追求自由、平等、博爱。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哥找到了。
学生上课,实质是一纸契约。交学费是对学校的义务。上课是学生的权利,但同时也是学生的义务。只有到了合同根本目的无法实现,出现根本违约时,才能提出解除合同。
根本违约,是逃课的唯一理由。
行为前后必然伴随着思想的堕落,当然也可以说是思想的升华。
总之,堕落像温水煮青蛙。上课时,开始拿的是课本,接着盯着的是手机,后来上半节课就溜,最后完全逃课。
不过,与其他人不同,三哥从来不逃专业课。
逃课的依然逃课,三哥依然不逃专业课。
法学系一共七、八个老师。十四门法学课,大家平均分配。上课纪律,有的老师管的严,有的老师宽以待人。
宽严尺度,于几节课后,或是上课之前,已于各人心中无形划定。
本来,照例是三哥自己上课,其他人不想去。奈何混迹网吧几天,良心未泯,小A挣扎要去,就像忏悔真能弥补罪恶似的。三哥无所谓,两个人一起上课,总是好的。
找好座位,三哥照例在倒数第三排。
对于找座位,三哥有独到看法。最后一排太扎眼,易引起关注,再往前三排左右正好,太靠前则噪音太大。
专业课一般是大课,老师认不全学生,近100人在阶梯大教室待着。
因为听不进去,又不敢逃课,所以许多人只能待着。
三哥有时听课,有时待着。
和其他人不一样,别人待着就玩手机,看小说,三哥则要思维驰骋。光怪陆离,天马行空,自有一番乐趣。
时过多年,三哥永远忘不了那个秋日午后。
柳树没主见地扭着,无精打采地做着最后的挣扎。
一节民法课。是咿咿呀呀、和蔼可亲的女老师,看似状态不太好。
正胡思乱想间。
“今天,点一下名吧!”
一刹那,便是由熟悉与陌生的分割线。
一回头,已不见了当年的少女与少年。
三哥一惊,这老师之前从不点名的。难道情报有误?大概随便抽查几个吧。三哥这样想到。
接着三哥嘴角一笑。羽扇纶巾,稳坐钓鱼台。上课还是有好报的。
依阶梯教室伸头往前一瞅,人头攒动,交头接耳,纷纷打电话,发短信,示意军情紧急。
老师看破不说破,仍不慌不忙地点名。
三哥平心静气,观察者教室里的芸芸众生。
有的人来了,答到的,志得意满。没有答到的,其他人相互间望了望,心有灵犀地一笑:不是去网吧,就是在睡觉。
即使平时不说话的人,也都熟络起来,气氛马上活跃,分享着大家庭般的温暖。
“小B!”
老师突然叫到,原来自己走神了,已经点了二十多人。看来,来者不善。
小A立马答了声“到”。
三哥扭过头,盯着小A看,半分钟没回过神。底下一阵嗡嗡声。
老师又点到:“小D”。
小A也盯着三哥看,意思好像说,我替小B答到了。
三哥又气又急,心想关我什么事?自己不来上课怪谁?
另一画面也在加载中,回去以后怎么面对小D。我可是三哥啊。如果后来自己安全的话。
一边怀着侥幸心理,一边给自己鼓劲:一不做二不休。
那一瞬间,三哥想起了刑法中的义愤杀人。想起了邱少云与黄继光。
“到”,三哥答了声,可能紧张,又习惯性咳了一下。
老师抬头看一眼。
接着老师点了三哥的名字。
此刻的三哥,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只能低下头,欲哭无泪。
事后,三哥想,老师肯定不认识他,但为什么不点小A呢。
后来的事情,三哥的记忆里出现了模糊。
好像三哥就这样顶替上了前线,被敌人全歼,回到宿舍后,成了英雄,被称赞为大家心中不朽的三哥。这个版本后来证实是三哥自己思维驰骋的画面。
另一个版本是底下一阵悉悉索索声中,老师明察秋毫,又问了声三哥到没到。
依然是三哥低垂的头颅,伴随着教室里某些角落的阵阵讪笑,也伴随着一些人做着低头转后看的高难动作。
从眼角余光里,三哥认为这种动作对脖颈不好,甚至非常压迫脊椎。
老师步步紧逼。
“谁是学习委员”!
学习委员弹簧般站了起来。
又问了一句,三哥到没到,学习委员认真负责地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说,在。
哄堂大笑。课堂顿时成为欢歌笑语的海洋。胡编乱写的剧本,于众人之期待中,达到高潮。
不晚一分,不慢一秒。
三哥软绵绵地扶桌而立。头低到桌面,脸红到脖子根。
现在的三哥,还经常感慨,曾经的年轻人啊,是多么地单纯。
许多人脑袋里同时想着一件事:三哥,终于在这学期挂了!
“戏弄老师,戏弄女老师,戏弄貌似温柔的女老师”!
“到时给个59分,看你哭不哭”!
“知道女人复仇有多狠不”!
“你都不看新闻么。某某女护士将男友“注射死”,只是缘于想推迟婚期”!
下课后,大家围着三哥,竭力劝慰着。
世界上,最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濒临。
大家的抚慰起到了良好效果。
从此,三哥每天要思维驰骋好几遍,一遍遍回忆着那天的经过和老师的神态。
老师啊,老师,我该拿什么献给您?
茶饭不思好几天,三哥不想学业留下任何污点。但现在的自己,除了祈祷,还能做什么呢。
舍友们,每天说笑,开导着三哥。
阿兰·德波顿说,一个人经历地痛苦越深,则他从此经历中获得思想越丰富深刻。
一次挂科,会对以后学习深造、找工作有影响么。
老师会去告诉学院领导么。
反正全系闻名了,还有别的影响么。
你还想要什么影响?三哥愣愣地问自己。
每当三哥看着落日余晖,遮蔽着重重灰尘,就想象其中会掩盖着多少罪恶。
人为什么而活。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秋去冬来,岁月如梭。
很快,雪花覆盖了这片河谷之地,没那么寒冷,雪花却纷纷下个不停。
基本都放假回家了,三哥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咯吱咯吱响,冷风阵阵吹来,三哥裹紧了羽绒服,一步两步,朝网吧而去。
雪没被踩过,才纯洁。人走之后,泥污不堪。
往里瞅了瞅,网吧里人比较少,不见了往日的热火朝天与激烈对战。
三哥找了个角落里的包厢坐下。
小心翼翼开启了电脑。
漫不经心听了会儿音乐。
玩了几局实况足球。
竟连输3把。
莫名的烦躁。
做了三次深呼吸。
人死卵朝天,怕个鸟?
豁出去了……
飞快输入学号。
查分系统打开中……
……
……
民法:91。
据说是全班最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