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快客大巴,座位离地三米,窗子又大又明亮,看啥都一望无际。
认出来了,这款车——十年前,也是九十六元一张票,买了,陪妈妈上酒泉。妈妈没坐过这么高的车,一路倚窗,兴冲冲,看不够。她坐汽车,火车,飞机,从不眨眼,一直看。
车上都是好座位。我哪个都想坐。左边的,右边的,风景都是这边独好。
靠左,大窗框定好画。祁连山,遥遥一带淡蓝,上面白雪连绵,波粼微微。今天好,大堆黑云从西天来,气汹汹。闪一下电光,好一阵子过去,才轰隆隆,胸腔共鸣从地窝子里掏出来一般,酣畅!偶或,大雨点子唰拉拉砸大巴车厢顶篷,脆。像青着脸的天爷,随意舀一瓢水,把我们的车浇洗一家伙。再看,远远地,水墨云山后,一个明晃晃的洞出现。洞天如窗,云,白生生,如一疙瘩好棉花。下边又一个蓝洞。下边搁一座雪山,俊面美目,一现即逝。手机掏出来,拍照没打开,好东西就没了。
靠右,可看黑山,一片黑山湖,清泉清真塔,吾艾斯圣人墓堂,玫瑰沟口——里边的一个人的村庄,你可好吗?还可看赤金峡口,一缕绿色从戈壁滩深谷里扭出来,又藏进去,没有了,神秘。那里边有水库。
爸爸还年轻时,有一回眉飞色舞,说,出差,从玉门到安西,半路,搭辆嘎斯车,司机拐弯进了个峡口,里边有水库,主人捞一条大鱼,嗬,一头猪那么壮!片了些白生生的肉,就煮了一大锅,吃美了,鲜!想我爸爸那时出差,没多余的一块钱下回小馆子,常常是,坐卡车上,指头缝里夹咸菜,一口粗面馒头,一口咸菜疙瘩。可,他曾在这样的路上,还有过这样一顿口福!我就舒畅得很,每坐班车,经过这类地方,我就要感激些什么,不知所措地激动。
车右,还可看零星庄稼,几间土屋,残颓烽台,半塌土堡——左宗棠,左公当年从肃州出兵向西,抬口大棺,打算马革裹尸,就一路筑这些堡寨。
还可看大风车,一排排,雪白,干净,慢悠悠转,天荒地老,不急,让人看见缓缓走路的风,好脾气。
最可看的,是滩上闲散的几棵树,悄悄站,不吭气,围着车窗转过来,又呡着嘴,悄悄离开。恬静。让我想起许多,心又软又润。想隐居。想起当年作知青,打完七条大地埂子,扛个铁锨,在这样的树底下,一个人回知青点,有成就感。
左右窗都好。我又想坐前窗——最大,最宽畅,座位安在窗下,大靠背。犹如天子玉辇,威风极了。坐直了看,前路滚滚来,行道树两边检阅,打开。过道天桥如虹,如眉,掠过头顶。天高地远,画面壮丽,无一帧不美,无一刻雷同。世界一览无余,万物奔我襟抱。想当年,始皇帝坐辆木头轱辘的车,弄个矮矮的厚敦敦的木头厢子藏了自己,闷一身汗,也不敢脱了外面龙袍里边金铠,更不敢妄想有扇明窗望大好山河。就那么巡游偌大天下,太闷骚了。唉,我若去前窗一坐,你把我任命为大秦帝国皇上,我怎么肯干?我已经花了九十六块钱,坐在三米高的飞天大巴移动御驾塔楼上,赴人类的敦煌去也。
不过,今天始上大巴,车上没几个人,我看哪个座位都好,挑肥拣瘦,犹豫半天,便过来个女人,说:好,这个位子好!就占据了前窗右的单座。坐上,挪挪窝,舒服了,扭身,朝后招呼:来,坐这儿来嘛!这么好的位子,窗子大,看风景。
我看这女人,四十来岁,素衣黯黯——嗨,她兴致好。
随即后面来个老两口,缩手缩脚,不知该不该坐。
女子嚷:坐嘛,这儿才好,你们不会享福!
白头翁,灰发媪,乖乖,小小心,挪进那座位。
车开,女子拍照,说:风景好!
川人?湘人?湖北人?我分不清,可觉着好听。人那么普通,嚷嚷这个风景好,给老父老母听,真好听,有味道。
翁媪试座位放倒之术,不会,高了,低了,女子用有味的方言,耐烦,一一指点。
渐渐,山,云,滩,树,村落,风车,叠次出现,女子指着说:你看吧,美得很!你们不会享福哎!
白头翁,灰发媪,就闪了眼光,好好看,渐渐明亮,渐渐活泛。
白头老父,手抓住前面护杠,坐,挺向前,时时指远山。
灰发老母,座位又调高了,一路看,不时够伸一下脖子,发不少议论。她穿暗红格衫,短的灰白发,侧影,像谁?像极了,可我不敢想下去。
下午,太阳直晒。老人手搭凉篷,或捂额,看前路不休。议论更多,指点江山。
好几次坐这车,我见女孩儿,小伙儿,踞此前窗佳位,拉下黑帘,塞上耳机,埋头玩手机,昏睡。
然,一翁一媪,终无睡意,一路看下去,精神健旺。
女子一路跟他们咕咕叨叨,递东西给他们吃。
我在后,亦看远山近树,顺便偷看他们。又忍不住拍他们。忽然想:这素衣黯黯的女人,才是好福气呀。她的爸爸妈妈听她指挥,坐这么好的车,守住大前窗,一路看风景!
明天,是妈妈的第七个七了。我坐这大巴车,回敦煌,去上坟。
妈妈要是还在一路看景,多好啊。
世界上最好的车
载不回
我的想念
我的温柔的天空
我的那条河水
我的给了我
一双看风景的眼睛的你
我的欣慰和后悔
山,树,云,村庄
如果这些眼福是替你享的
我愿乘车
如快快乐乐一只鸟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