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未缺(上)

这一年下了很大的雪。

天地间是被茫茫大雪连接起来的灰白,瓦檐下的冰锥排成一排。天已擦黑,路上鲜少看见行人,仅有过往商客的马车轧过留下的车辙,又很快被雪覆盖,如此延伸至客栈门前,方才停止。客栈前的旌旗已经结了冰,硬邦邦的,纵然是北风呜咽,也奈何不了它。

宁颀月着一身鸦青袄子,端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打着算盘,另一只手翻着账簿,哗啦啦的和炭盆里的哔啵声应和着。对面的桌子上坐着几个商客,好像是要去京都。他们要了些烧酒肉食暖饱脾胃,不知是饿极了,还是店里的酒菜香,一个个皆吃的头也不抬。

宁颀月揉了揉眉心,唤来他店里的店小二宝儿,宝儿还是个半大孩子,做事勤快,长得也讨喜,他把手里的手巾担在一旁,问道:“掌柜的,有事儿?”

“你去把窗子稍微开些散散浊气,这炭火总这么烧着,有些闷。”他拿起毛笔蘸了些墨水,提笔又在账簿上圈点了些东西。

宝儿连忙点头,一路小跑过去开窗,窗子被冻上了,废了他吃奶的力气也没打开,宁颀月看他这般模样,心里有些好笑,冲着他喊道:“开不开就别废力气了,去把门留个缝,过会再关上。你这孩子,真是个实心眼。”

宝儿耳尖有些发烫,撅着小嘴儿去开门,刚刚拉开门栓,外面的寒风裹着雪,连带着一个人一同灌了进来,把宝儿吓了一大跳。这人摔在门槛前,门也被他撞得大开,北风猎猎,呜呜作响。屋里的几人也被这个不速之客惊着了,宁颀月起了身,他腿脚有些不方便,跛着脚走到门边上掩了门。宝儿还没缓过神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地上趴着的这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看起来是被冻成这副模样的,已经不省人事了。

一个商客说:“店家,这人八成是个穷乞丐,扔出去便是。”

他旁边的人对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然后对宁颀月说:“我这兄弟是个粗人,说话不过脑子,好生生一条人命呢,扔出去不就冻死了么!”

宁颀月对他们笑了笑,然后蹲下身子,手背探上那人的额头。宁颀月本身体质偏寒,手脚冰凉,和他的额头一接触就像是把手伸到炭盆里去一样,这人的额头烫的厉害。

“宝儿,你把他扶到小厨房旁边的那间屋里去,然后让福叔替他煮一碗姜汤,你再去取床棉被来给他盖。”宁颀月站起身,又坐回到桌前,继续拨着他的算盘。

宝儿有些不情愿,但是还是听话的架起了那人,那人身量不小,宝儿险些给压趴下,幸好宁颀月没让他把这人送到楼上去,不然还真是要了命。

“店家真是善心肠。”

宁颀月的手抖了一下,笔尖一歪,一滴墨汁便染在一处账目上面。他搁下笔,然后恭谨的朝着那人说:“兄台谬赞。”

“看你这样子,应该是个读书人吧,怎么做起了生意?”其中一人问他。

宁颀月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他只说了四个字:“父命难违。”

那些人个个都是人精,听他这么说想必是有什么隐情,便岔了话不再过问。宁颀月也就顺势给他们递了个台阶,收了桌上的账本放在怀里,然后道:“我去看看那人如何。”

“店家请便。”

小厨房在后院,灶膛里的火正烧着,福叔添着柴火,见宁颀月进来了,站起身来扶他,问道

:“少爷,那是什么人啊?”

宁颀月摇摇头,说:“不知道。姜汤煮上了么?”

“已经煮好了,宝儿端过去给他了,本来是准备给少爷驱寒的,正好匀他一碗。”

“那人醒了?”宁颀月问。

“已经醒了,宝儿给他拿了套干净的衣服让他换,少爷去看看吧。”

宁颀月挑了帘子,进了那间屋子,那人靠在床上,见宁颀月进来,对着他笑了笑,说:“多谢掌柜相救,不然我今日可就冻死在这门外边了。”

这人长得倒不差,仪表堂堂,听口音像是京都人士,宁颀月心下有些奇怪,怎么此人会沦落如此境地,想必也是有些隐情,他目光落到那人换下来的破袄上,这人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等宁颀月开口便说:“瞧我这记性,忘了说,鄙人姓霍,单名一个祈,字之行。在京中家里的确遇到了一些变故,所以流落至此,今日得你相救,之行定当涌泉相报。”

“那你就留这儿过冬,开春再走吧。这客栈是家父留下的,也就宝儿和福叔两人帮衬着,我腿脚不方便,做不了什么活儿,他们又是一老一幼,你留着干些杂活,我也就不和你客气了。”

霍祈面上一喜,嘴里忙说:“那就谢谢掌柜的了,还未请教掌柜姓名。”

“在下姓宁,名颀月,无字。”

“还没取是怎么的?”

“是还没取。”

雪又停停落落了几日,路上的积雪没过小腿。一阵北风而过的时候,若是人恰好站在房檐下,檐上的雪就簌簌的落了一身。麻雀儿倒是不惧寒,在雪中找吃食。霍祈的风寒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他端了一个碗站在后院里,斜靠着石磨盘,从碗里抓出些谷物,撒在雪地上。

“真浪费。”宝儿做了个鬼脸,“有这功夫不如把院子里的雪扫一扫。”

“我在捉雀儿。”霍祈解释道。

“你当我傻的?捉麻雀是你这样的么!”

“你钓过鱼没有?”霍祈笑着说,“你确定在哪里钓鱼后,先要撒些食把鱼引过来,养个几日,然后再去钓鱼,就容易的多。”

宁颀月站在他们身后,静静的听着霍祈说话。

“捉麻雀可以用这个法子,”霍祈说,“甚至是人,朝堂上的那些人,这招不也是挺善于用的么。”

他把碗放在石磨盘上,转身看见了宁颀月,差点撞到他身上去,于是摸摸鼻子讪笑一下,连忙抓过一旁的铁锹开始铲雪,地上还结了层厚厚的冰,坑坑洼洼,不甚平整,和铁锹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宁颀月看了一眼他这副模样,然后转向宝儿说:“你今天字儿练了么?”

“没练……”

“那你练的时候,记得手臂上再多放一个鸡蛋。”宁颀月转身离开,突然想起了许多事情。

当年他义父教他练字的时候,也是如此。手臂抬平,先是放鹅卵石,再是放鸡蛋。

宁颀月自小无父无母,被义父收养,自然是听他话的。若不是义父当年站错了派别,遭奸恶小人所陷害,也不会早早就因病去世。义父锒铛入狱时,正巧是那一年的春闱,自己不受牵连已经是万幸,又怎能再去参加考试。他原本是想为义父平反,却被义父阻止。义父离世,给宁颀月留了这间客栈和一句话,那句话是告诫他永不要回京。

眨眼间就要到了正月,原本缺了人的年,如今添了个霍祈。

相处一些时日后,宁颀月发现这人不似开始似的稳重,有些时候和比宝儿还闲不住。尤其是对他特别上心,霍祈见宁颀月睡得落枕了,就去弄了些荞麦炒热了,缝了个软枕给他。宁颀月手脚冰凉,就烧了热水,放在水囊里给他暖手。

这日霍祈取了放在外面冻得硬邦邦的牛肉和羊肉,片成片后放在一旁,拍碎了些花生,和芝麻酱料拌在一起炒热,盛在碗里。他在小炭炉上放上一个小锅,兑了福叔熬的排骨汤,放了些冬笋干菇相佐。

宁颀月和宝儿进了厨房,扑面而来一股子香味儿,勾的宝儿直咽口水。霍祈朝宝儿勾勾手,说:“过来坐下,尝尝我的手艺。”

“你这有什么手艺可言?不就是暖锅么,汤还不是你弄的。”宝儿边说边端了碗饭坐下,夹了片牛肉在汤里滚了滚,沾了些酱料便急着朝嘴里塞,无奈被烫的捂着嘴巴,又舍不得吐出来。

霍祈瞥了他一眼:“不是说没手艺么,那你别吃啊。”

“福叔置办年货不在,还多谢你准备这些。”宁颀月接过霍祈递来的碗,客气道。

“你跟我客气什么呀,”霍祈夹了一箸烫熟的肉,沾了酱放在他碗里,“多吃些,你身子不好,得多补补。”

宝儿端着碗,只露出一双眼睛,鄙夷的看着霍祈,说:“就爱讨好掌柜的,没见你给我夹菜,就爱挤兑我。好歹你冻昏的时候,还是我拖到屋里来的呢。”

宁颀月用箸敲了一下宝儿的脑袋,说:“你这孩子。”

“掌柜的,开春就又是春闱了,你真的不去?”宝儿话头一转,问的宁颀月一怔。

他淡淡道:“去了又能怎样?”

“可是……”

霍祈看向宁颀月,说:“掌柜的?”

宁颀月避开了霍祈询问的目光,霍祈见他不说话,便取了温好的酒,说:“掌柜的,你喝些温酒暖暖身子,要不总是手脚冰冷的。”

宁颀月接过他斟满的酒,小酌一口。霍祈便笑眯眯的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他又斟了一杯,对宁颀月说:“若不是你救了我,可能我现在就在陪阎王爷饮酒了。”

宁颀月用箸抽他的手背,笑说:“大过年的,说什么丧气话。”

霍祈假装被抽的疼了,捂着手委屈的看着宁颀月。宝儿看着他们,笑个不停。

门外又刮起了风,吹得窗子咯吱作响,不一会儿便听见有簌簌的声音传来,大抵是又下雪了。

这个年过的平平淡淡,不似幼年的热闹,也不若前几年的凄惨。可能是年岁长了,也有可能是经历的多了。幼时的那点对新年的热情,也被年岁消磨殆尽。前些年那些萧条冷清,也已经记不大清了。

宝儿吵着要在正月十五看花灯。这天晚上,霍祈扶着宁颀月,在撒了欢儿的宝儿身后走着。宝儿拿了宁颀月给的压岁钱,看看这个也想买,看看那个也想要。虽然是个小地方,但是此时长街上人头攒动,热闹的气氛丝毫不亚于繁华之地。

“小时候有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为了够一个花灯,然后掉到水里去了,当时只有我在旁边见着了,就下水救他,水太寒,那孩子倒是被他家匆忙赶来的下人救了上去,我一个人撑着爬了上岸,穿着湿衣服没有及时换下,双腿冻得尤其厉害,就这么落下了寒病。”宁颀月和霍祈站在桥上,看着桥下放河灯的人们,宁颀月突然就说出了这件事儿。

桥下的姑娘少年,带着年少之人独有的活泼,哪家姑娘一笔一划的在灯上写了什么,略带些虔诚的推到水里去。谁家少年拾起了飘到岸边的花灯,灯里未燃尽的烛火光亮照了他有些欢喜的面庞。

霍祈不可察觉的叹了口气,接着问道:“掌柜的,春闱你还考么?”

“我说了不考。”

“其实我是被逼无奈,有人抢我家产。”霍祈说道。

宁颀月目光微动,淡淡的开口:“你不想夺回来么?”

“也许只能妥协于他人。”霍祈看向他,“那掌柜的呢?你说你的客栈是你义父留下的,可是看掌柜的一点都不像是个商户出身的,而且福叔唤你少爷。”话刚落音,便听见宝儿叫他们,宝儿一手提着个灯笼,一手拿着几个糖葫芦串儿,脖子上还挂着香囊。

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说:“有些困了,掌柜的,咱们回去吧?”

宁颀月正巧找不到话来给霍祈解释,便急忙抢过话头说:“咱们走吧。”说罢便转身,不等霍祈来扶他,便一跛一跛的朝着桥下走去。霍祈定定的看着他的背影,阖了眸子,复而睁开,目光里多了几分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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