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节、国庆,电影院总会上映一些应景的、饱含家国情怀的影视作品,国庆当天,我打算邀约外公去看《志愿军》。
18年的时候,我第一次带外公去电影院,看了风靡一时的记录电影《厉害了,我的国》。我依稀记得这个老党员看到祖国如此繁荣昌盛时的热泪盈眶。平时,外公也深爱战争相关的影视和书刊,所以我想着这次也要带他去电影院感受一下。
没想到,外公一口就回绝了我,他说电影院太过逼真,仿佛身临其境,他不喜欢。于是只能作罢。
对于战争的残酷,我们只配说有所耳闻,关于它的全部知识都来自影视、文字,而我们默认,影视、书作,总归属于艺术作品。艺术创作,总有些许夸张。但战争,是会死人的,是会流血的,电影里的都是假的,真正的战争远比能展示在观众面前的情景更血腥。
战争,不管输赢,都会流血,都会死人,重要的是,带着必胜的信念,向死而生。
没有人会为了成为英雄期盼打仗,更没有人愿意去打一场无止境的战争。离开温暖的被窝奔赴冷酷的修罗场,是谁都不想要的。但“这场仗如果我们不打,就是我们的儿子打、孙子打。我们这代人一身血,两脚泥,还是我们打吧。”这是战役中,中国军人的信仰。
信仰,不是别人给的,不是别人教的。信仰是自己找寻的,自己挣来的。没有完不成的任务,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有了信仰,抛头颅洒热血又何妨;有了这个信仰,尸骨无存只为祖国大好河川能够长存。
但要说,有了信仰就没了恐惧,那也是假的。恐惧,是对生命的尊重。心存恐惧,才能更好地活,更好地去做生时力所能及的事情;因为害怕失去身边的战友,所以会努力让自己更加强大,强大到去保护他人;因为恐惧,才能更好地享受和平年代的每一帧时光。我们社区有个抗美援朝的老兵,在我小的时候,父亲经常告诉我,他是个英雄;后来长大一点,我一有机会便缠着“英雄”讲故事,但他总是说民间故事给我听,对战争只字不提。如今他年事已高,也认不清很多人了,但我仍会在小区见他坐着轮椅,日日夜夜地“巡视”他曾保卫的国土。
《长津湖》中有句话,“如今繁华盛世,如你所想”,但你却不记得了,甚至不在了。英雄,是为了不暴露方位,宁可被冻成冰雕的你们;是为了抢救物资被埋进黄土的你们;是为了保大家弃小家的你们;是在和平年代仍饱受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你们。冲锋上阵时,你们只求以后繁华盛世,却并未考虑过自己能否享受得到这繁华盛世。
我先生住的村落里,曾有对抗美援朝的老战友:老王和老唐。曾经浩浩荡荡一行人为着荣耀出征,却只回来这么一双。他们四肢完好地回乡,出行前如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一般炽热,归来却只有沉默。一个不愿娶妻生子,不愿和兄弟姐妹亲近;一个从此只做“雷锋”,为别人建房、修瓦、剃头、修指甲。随着时间的迁移,村里的年轻人只认为他们是性格怪异的糟老头。这个老王,是我先生的外公(我婆婆是领养的),在我先生懵懂长大的过程中,这个“怪老头”给了他全部的宠爱。作为一个小男孩,先生小时候便对打打杀杀有所憧憬。当他知道自己身边的人就上过战场杀过敌人的时候,便无比期望听到亲历杀戮人的转述。但据我先生回忆,他外公对那场战争的唯一描述是对美军敌机盘旋声的恐惧,当听到那个声音,他便神经紧绷,大脑空白。那时他和战友奉命守在一段轨道前,如果轨道被炸毁,他们必须立刻扛着枕木和榔头去修补。铁路,是我军将物资、火器送往前线的唯一通道。即便没有军需火车在轨道上,美军也会时不时来炸毁轨道,所以铁轨就不断被炸毁、修补、再炸毁、再修补。这在那时对于一个军人来说,也许是“最安全”的任务了,因为不用直面敌人。但他们如果没有及时修好铁轨,那么前线就会有人因为没有棉衣而冻死,因为没有食物而饿死,因为没有子弹而受困。他害怕美军的飞机,但他宁愿战死。最后,他把活着作为一种惩罚。他四肢健全地回乡,而更多的战士,被炸死、被冻死、被饿死,支离破碎,永远见不到老父亲,永远盖不了新房子,永远也兑现不了和隔壁村心仪姑娘的承诺。我想,他心中都是恨,恨敌人,恨自己,想和战友一起化为黄土,却又自愧竟然有如此无耻的念头:这可是用无数人鲜血换来的生命啊。
到了晚年,先生的外公已经不记事了。遗忘,应该不算可耻吧。他们只是希望下一代,活在没有硝烟的时代。我想,我的外公,以及许许多多的老一辈人,不愿去看《长津湖》、《志愿军》,便是不愿回忆起那个烽火连天、自己却又无能为力的时候:他们不敢看。
中秋的时候奶奶边吃饭边感叹:现在的时代多好啊,没有东洋人,没有饿死骨,吃得饱,穿得暖。繁华盛世,有什么理由抱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