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攀妈,我是班主任张老师,叶攀的病好了吗?”
“病?他没病,上学去了!”
“一个星期前,他叫叶萌请假,感冒转伤寒,‘医生说,要治三个星期’,请假条还在。”
“病了,还是伤寒?不可能!他天天上学,还给我讲学校发生的事。”
“来一下,你就知道了。”
儿子在学校情况之糟糕,让叶攀妈难以置信。张老师说,“这个学期一开始,他就请了两天假,说奶奶死了…”
她急忙打断老师的话,“他奶奶死了?活蹦乱跳的,再活二十年也没问题!”
“一段时间之后,又请了两天假,说外公在省城住院,他和你去看望…”
“等一下,外公住院?外公死时,他还没出生!”
老师拿出请假条,给她看。
“这个伢,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撒谎撤白,不好好读书?回去一定要狠狠教训他!他爸爸晓得了,会把他打死的。”
“我喊叶萌出来,你问一问。”
“萌萌”,她问,“攀攀是不是每天和你一起上学,一起回家?”
“嗯,早晨、中午上学,我们是一起走的。走着走着,走到麦田那里,他叫我先走。我一掉头,就看不到他的影子。”
“哪里?”
“村西头的麦田。”
“他说没说,去哪里了?”
“没有。我放学回家,他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跟在我后面一起回家。”
“快去上课,叶萌,叶攀妈来学校的事不要说出去。叶攀妈,到网吧看看,有事通知我。”
一个小时后,叶攀妈告诉张老师,“镇上两个网吧都没人。这孩子哪儿去了,急死我了。”
“你别急,回家时不要惊动他。明天盯紧点,摸清情况再说。”
下午,叶攀“放学”回家,滔滔不绝地讲起课上发生的事,“当铺上英语课学狗叫,被老师K了一顿;飞机把毛毛虫丢进王琳的笔袋,吓得她乱喊乱叫,被王芳举报,气得老师罚他太阳下站了两堂课;傻大个给黄毛莺写纸条,被逮了个正着…”
“当铺、飞机、傻大个、黄毛莺是谁?不要瞎取绰号。”
“当铺是丁当富,飞机是齐飞,傻大个是孙成,黄毛莺是黄英!”
“不说了,去做作业吧。”她故意这么说。
“在学校就做完了。”
二、
第二天早上,叶攀喊道,“妈,我走了!”
“去吧,要听老师的话,不要与同学扯皮打架,认真听讲,好好学习。”
他“嗯嗯嗯”,高高兴兴走了。
走出一大段距离,他妈就跟了去。跟着,跟着,距离越拉越大,到村西麦地,忽然不见了。她赶紧追过去,看到麦浪滚滚,金黄一片,却没有见到孩子。
“奇了怪了,人呢?”
她跳到田里,到他突然消失的那个田里,扒开麦穗找。在田里穿行,麦林又长又密,里面密不透风,麦穗刺在脸上,很痒很痒。她扒一下,走一步,每走一步都很吃力。一会儿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累得直不起腰。
她来到垄沟,一条条沟找,“没有,还是没有!”忽然听见“沙沙沙”的声音,不远处窜出一只肥胖的兔子,望了她一眼,溜进密集的麦子里头去了。
不一会儿,又累,又渴,又热,太阳黄黄的,格外刺眼。她心烦气躁,“实在受不了”。到田埂上坐下,“青天白日,真是活见鬼,脚跟脚,手跟手的,怎么跟丢了呢?躲到哪里去了,这孩子?里面像蒸笼,会闷死人的。”
她坐了一会儿,“回家喝点水,作好准备,再来找找。”转身走了几步,一阵声音,惊起一只野鸡,扇动五彩斑斓的翅膀,飞了几米远,钻进麦林不见了。
她回家,喝了一点水,灌了一壶水,脱下外套,擎着花伞,来到麦田边。太阳照在麦田上面,热气腾腾,雾气弥漫。她有点头晕眼花,被麦芒刺伤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这么大一块田,鬼晓得他钻到哪里去了,找他等于大海捞针。可能刚才惊了他,溜了吧?算了,不下田了,躲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守株待兔!”
她来到一丛月季花边,半人高,正好藏身。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受不了了,花香熏得头昏昏沉沉的,这倒在其次。主要是蜜蜂“嗡嗡嗡”,吵得心烦,时不时停在脸上,她怕被蜇了。“唉,这孩子,遭的什么罪啊,麦田是人呆的地方吗?过几天麦子收割了,又躲到哪里呢?学校清风冷板凳,有同学、有老师,多好啊!才七年级,就不想读书,以后怎么办?”
等啊,等,时间过得格外慢,一分钟都呆不住了。但她只能忍,咬着牙等。一点风吹草动,都吓得她一惊。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传来孩子们的吵闹声,追打声,笑声,骂声,说话声,叽叽喳喳的,听不清楚。“放午学了!总算熬到头了!”她舒了一口气。
三、
一个,两个…六个,六个男孩从田里出来了,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
“妈,在这里干嘛呢?”
“等你啊!”
“建建”,她叫住一个最大、最长的孩子,“你怎么没去学校,老师不管吗?”
“快中考了,老师忙得屁股不能落板凳,哪有时间管我们?成绩差的,老师巴不得不在跟前晃,乐得清净,眼不见为净,眼不见心不烦。只要有请假条,中考那天去考试,其它就不管了。”
另一个孩子插嘴了,“考不了几分,老师早就想赶我们走,成绩好的多考上一个重点中学,就OK了!”
“年纪这么小,打工也没人敢要,农村伢不读书,没有好出路。”
“年纪小?”一个孩子抢过话头,“我们湾几个女生,小学一毕业,就去服装厂做裁缝,一年赚几万。她们的爸妈逢人就讲,到处炫耀。我听老师说,他教了一生书,每年毛收入一万多。他叫我们好好学习,说考上大学,一年就能赚很多钱,比他一生赚的还多。他说,农村伢要改变命运,只有读书这条路。”
“大学生难找工作,我哥毕业两年了,还没找到,回家要钱,又不好意思,吃也成问题,饥一顿,饱一顿。房子也租不起,有时在天桥下过夜。爸妈愁死了。”
“那是他要求太高!”叶攀妈回答说。
“我哥说,读了二十多年书,工资和小学生一样,那脸往哪里搁呢?”
“你们在麦田里做么事呢?”叶攀妈问。
他们抢着说,“斗地主”,“关三家”,“炸金花”,“打拖拉机”…
“带不带彩?”
“没钱”,“压岁钱打游戏用完了”。
“怎么约在一起的?”
他们不做声。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开口了,“为了不引起注意,每人请二三天假,轮流请假。哪知道攀攀贪心,请三个星期。我早说过,大人迟早会发现的。”
“多半九年级,快毕业了,放起身炮,老师怕惹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七八年级四个人,我们一般不收低年级的。”
“有《未成年人保护法》和《义务教育法》,老师不敢管我们,学校又不能开除我们。哪个投诉老师,说他骂学生,体罚学生,不是降工资,就是开除。”
“一共几个人?”
“十个。”
“没有谁告诉家长吗?”
“他们不敢!”
四、
回到家里,她叫叶攀,“跪下!我问你,为什么不上学?”
“你不要说得爸爸听,他会打死我的!”
“说,说,为什么不好好读书?”
他不开口。
“为了照顾你,我辞掉工作。爸爸一个人赚钱,养活一家六口人,容易吗?爷爷奶奶宁可讨米,也不要我们的钱。他们不敢接受你,求我们说,让他们过几年安生日子,快要死的人了,不想受你的折磨。听见这话,妈妈一点不相信,今天看到你这样,连死的心都有!”她一边哭,一边说。
“我什么也听不懂,作业都是抄的。每个老师见到我就批评,把我当坏典型,学我的样子,惹得哄堂大笑。同学们嘲笑我,也不和我玩,见到我像见到鬼一样,躲得远远的。”
他喘了一口气说,“有时也想好好听课,但像听天书,不,像和尚念经,听得头疼。刚一闭上眼睛,就被老师抓住了。转一下身子,也不许,比坐牢都难受。”
他偷偷笑了笑,她一衣架敲过来了。“有时候实在闹得厉害,老师就说,扑在桌子上睡你的觉,别打扰其他同学。我哪有那么多瞌睡?”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生出你这么个的伢?”
“只要不让我读书,叫我做什么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