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战榆树林
《家常饭》三
李直
有句俗话叫做“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听来似乎有理,具有绝对的普遍性。可把它放在十顷地这么个小村子里,放在天苍苍野茫茫的沙土地上,似乎就不大对劲了。首先,十顷地四周,没多少树,只有一片榆树林子,在村子的东南方向,似乎不是人工栽植的,是天然的,老天赐给的。大概有三四百棵树,即不成排,也不成列,散散落落的,东一棵西一棵。最让人费解的是爷爷孙子都有,粗的,一个壮汉搂不过来,细的,只有胳膊粗细。
即便在这片唯一的林子里,鸟儿也只有麻雀、乌鸦和喜鹊这么几种,偶尔,也有人声称看见了百灵鸟,有人说看见了山雀,也有人说发现了沙半斤,但这些目击信息一概受到了十顷地百姓的质疑。他们会对发布这些稀有信息的人实施群攻,极细密极严格地查问他:在哪棵树上,是什么时间,鸣声如何,哪种状貌。若发现此人有一丝犹疑,或略显慌张,便认定此人说了假话。然后是一阵子嘻笑怒骂,弄得那人无地自容。
最后,十顷地百姓顽固地认定,榆树林子里只有麻雀、乌鸦和喜鹊三种鸟,若再加一种,肯定是老鹰。不过,老鹰不在榆树林子里做巢,它是来捕食的,逮着吃的就走。当然,还有一种鸟,人们不曾忘记,那就是燕子,燕子不住在榆树林里,燕子住在屋子里,和人共处。
即然鸟儿只有那么两三种,人们就很少关注它们了。一个春天的上午,刚种完地,竟有一人散布一种新鲜言论,说在榆树林子里发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鸟。即不是常见的麻雀、鸟鸦和喜鹊,也不是传闻中的百灵和山雀,而是一种带冠子的浑身五彩斑斓的鸟。比乌鸦大,和天上飞过的大雁差不多。发布这个消息的人,名叫南亚芳,是“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的艾振余的媳妇。
那几天,公社开会,大队开会,大队干部和小队队长都不在家,社员们见不到当官的影子,便都闲散起来。除了极个别的在自家院子里打理菜园,修补猪圈和鸡窝,大多数人,都闲着没事在街上蹓跶,像吃得太饱非得消化消化一样。
原本,南亚芳打算回娘家,据说已经上路了。走出了三四里,途经榆树林子,在那儿停顿了一下,就原路返回了十顷地。此一举不仅让艾振余惊喜万分,也使得十顷地的百姓们非常意外。以往,她只要回娘家,绝对不会折回,哪次都都要呆上十几天。
刚到村边,南亚芳就碰上了几个人,全是姑娘家。有唐伊苹这样在十里八乡出名的美女,也有宋凡芝、肖淑贤这样的漂亮姑娘。她们中,有的已找下了婆家,更多的都待字闺中。
“五嫂子,咋回来了?”有人这样顺口问。
“不回去了,这一阵子不回去了。本来想好了回去,没走多远,就不想回去了,一转身就回来了。”
南亚芳是从外村嫁进来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和十地人不太一样。她的这种回答,明显超出了姑娘们的经验界限。
“五嫂子,那为啥呀?为啥突然不想回去了呢?”宋凡芝问。
这一句话,把姑娘们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在此之前,姑娘们都盯着南亚芳看,南亚芳在婚前,应该是个漂亮姑娘,娇小的身材,亮闪闪的大眼睛,一张花骨朵似的嘴巴。可连生了两个孩子之后,就没了模样,脸也皱了,眼也迷糊了,头发也乱了,成了道地的庄稼婆子。只有眼角眉梢处,偶尔的,还略见一丝丝灵光。
姑娘们把南亚芳看了个够,转过来盯着宋凡芝。人们都觉得,宋凡芝向南亚芳抛出了一把匕首,寒光闪闪,锋利无比,砰的一下,正中南亚芳心窝。在姑娘们的眼里,宋凡芝要么像个冷面的刽子手,要么是个机敏的地下工作者。
“是呀,就是个怪呀,一进榆树林子,就看见一只鸟,这么大的个儿,这样叫————”南亚芳用双手比划了一个高和宽,又噘起嘴唇发出一种悠扬婉转的声响。“这种鸟,咱十顷地没有,我娘家南圈子也没有,我头回见,我敢保证,你们一定没见过。”
鉴于从前类似的消息多次风传,而事后查无实证,姑娘们都自然而然的撇撇嘴,挑挑眉毛,表示不相信。
“哎呀,我说呀,你们可别不信,这回是真的,翅尖是黄的,尾巴上有白点,脖子上一圈红,全身都是彩的,啥颜色都有,那叫好看,它不怕人,等你走到跟前了,一伸手就摸着了,它才飞,扑啦一下,飞了。”
南亚芳说着话儿,便抖开肩膀,伸开双臂,学起了飞的模样。她那一低头一扬头,一歪脖一扭腰的架式,更兼她那波光闪闪的眼神,轻俏柔软,百媚俱生,一下子把积在身上的疲惫、沧桑和破旧都抖掉了。仿佛又是那个婚前的妙龄少女了。若男人们见了,定会筋酥骨软,心旌摇荡。只可惜,身边全是正值豆蔻年华的姑娘们,没人觉得她有多特殊。
南亚芳一直沉浸回忆和想象中,她言说的这只鸟儿,究竟是亲眼所见,还是夜里做梦梦见,还是纯属想象,她自己已分不清了。她的脑子里,只有这样一只鸟。
“她的这只鸟叫啥名字?”有人问。
“不知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谁知道她说的是哪种鸟。”有人接茬,仅仅是接个话音,算不上是回答。
“那也得有个名呀,尿憋子难看,还有名呢。何况还是只鸟。”明显的,有人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
“嗨,咱们这些人,斗大字不识两烟荷包,哪会知道那么多事。天上飞的鸟多了去了,你都知道名啊。”有人意欲结束这种无谓的争论。
此时,南亚芳已开始描述尾巴了。“这么长,五根翎子,要么就是六根,也许是八根,反正不少,卷的,这样晃悠着————”
南亚芳摆出了一个姿式,又在这个姿式上做出了几个动作,引得姑娘们大笑起来。
“五嫂子,别摇晃了,再摇晃,你就真长出尾巴了。”
“有,人家五嫂子有尾巴,八根翎的,咱们眼脉浅,看不见。”
“真有尾巴吗?在哪儿呢,我也看看。”
姑娘们一子喧闹起来。平常素日,生活在十顷地这样一个闭塞的小村子里,眼前看见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一个模样,耳朵听见的,春夏秋冬四季全是那几种声音,南亚芳的这几个动作,已算作难得的笑料了。
“你们笑啥呀?你们不信?还别不信,我是亲眼看见的,尾巴就是这样的。”
南亚芳本想用这句话止住姑娘们的嘲笑,不料,由于她在说话的同时更加努力地表现尾巴的活动,姑娘们更觉得她丑态百出,越发笑得厉害了。
“有点像夜猫子。”有人猜测。
这是一句戏言。夜猫子只在夜间活动,没人见过真容,但这种鸟儿确实多次出现在十顷地村里,有时在小队院子里,有时在哪户人家院子里。有人这么猜,有一定的可靠性。
“瞎说,”南亚芳停住了各种动作,恢复了正常的站姿。“夜猫子哪有那么长的尾巴,夜猫子哪有那么多种颜色……”
没等她说完,就有人把她怼了回去:“那夜猫子黑灯半夜的来了,黑灯半夜的走了,谁也不知道它尾巴是啥样的,身上都有啥色儿,都说听过夜猫子叫,谁也没看见过它的模样。”
“那,那我看见的,也不是夜猫子。不管你们咋说。我看见的,肯定不是夜猫子。”南亚芳一口否认。
唐伊苹站了出来。在此之前,她一直隐在人堆里,别看这姑娘长得俏丽,出水芙蓉似的,桃树开花似的,却不大喜欢露面,总是躲在别人背后。她上前一步,离南亚芳很近,伸出手去,将南亚芳的头发从腮边拨开。说:
“五嫂子,我看出来了,你看见的这只鸟,八成是凤凰。”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凤凰”这种鸟儿,十顷地人都不陌生,也都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甚至都能够讲上一段这种鸟的轶事。但从未听说谁见过凤凰。
“对,对,伊苹,你算说对了,是凤凰,就是凤凰,和凤凰一模一样。”南亚芳赶紧接上。
姑娘们都安静下来,这是由惊诧造成的。在一小段时间里,她们都呆若木鸡,误以为听到的不是人间言语,要么是天外来音,要么是狂人呓语。
“都是胡说————”宋凡芝这么说了一句。
“全是胡话。”肖淑贤也这么说。
这样的话,是在安静了一刹之后才出现的,显得格外突兀,惊了人们一跳。人们还注意到,宋凡芝的声音和唐伊苹的声音放在一前一后,竟有天壤之别。一个柔婉,一个刚硬,一个温和,一个冷峻,一个行云流水,一个果决干脆。在此之前,人们对此竟毫无察觉。
“哪有凤凰,你们,谁见过————”宋凡芝接着说下去。顺势扫了众人一眼。“听说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咱这十顷地,哪有梧桐树呀,全是老榆树,凤凰会来吗?肯定不会。”
“再说了,”肖淑贤也上来帮腔,“凤凰是传说中的,是人们瞎编出来的,究竟在哪儿,从来没人说清楚过。有没有这种鸟,都俩影儿。还说到了咱村了,明摆着是胡说。”
听了这样的言论,姑娘们全都倒向宋凡芝这一边,她们七嘴八舌,添油加醋。有的说“五嫂子八成眼花了,把老母鸡当成金凤凰了”,有的说“怕是夜里做了梦,梦见一只不知叫啥名的鸟,就叫起了凤凰”,还有人说“啥凤凰呀,那不是封建迷信吗。”
这一阵子吵吵,引来了更多的闲人。一群刚结婚一两年的小媳妇们凑了过来。她们有的正怀孕,得意洋洋的挺着大肚子,有的怀里抱着不会说话的婴儿,脸上喜笑颜开,也有的轻手利脚,利利索索,意气风发,自以为和未婚的女子没有区别。这些刚刚告别大姑娘生活的女子们,喜欢和姑娘们扎堆,听到笑闹便围了过来。
见身边多了几个人,南亚芳便抢过话头,她把在榆树林子里发现凤凰的事重述了一遍。
小媳妇们马上就认同了南亚芳的说法。她们的理由是这样的:南亚芳回娘家一向都和风吹着似的,一溜烟就跑回去了,倒像吃奶的孩子不在十顷地,而在娘家南圈子。这次半路折回,是百年不遇的大事,千年铁树开了花,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差不了,一定是看见了凤凰。
这倒是有一个力量的证据。宋凡芝肖淑贤等一群姑娘一时噤了声。她们互相打量打量,再次端详了南亚芳,见她还是那副坚定不移的神情,便开始有点相信了。
艾振余是十顷地是最穷的一户,院里没有猪鸡,屋里没有箱柜。全部家当中,煮饭的铁锅是最值钱的。若来了客人,吃饭就得轮班,因为碗太少,只有两只。这样的人家,这样的日子,无论从哪方面都会看出来。比如穿衣,便可略见一斑。南亚芳的衣服极破旧,膝盖,肩,肘,袖口,都有补丁。而且补丁的颜色各异,黑的,蓝的,紫的,全有,一看就知道是东讨西要来的。除此而外,也许由于碎布不足,几处破损尚未缝补,敞开着,一扭一动,可看见白细的肉皮儿。
现在,南亚芳站在人群的对面,被几十双眼睛牢牢的盯着。人们发现,她今天早晨没洗脸,眼屎粘在眼角,锅底灰在脸上留了一个指肚大小的点子。头发也不曾梳,乱草一般。
“五嫂子,你这样个人,会看见凤凰?金凤凰会让你看见?”肖淑贤在打量过后,仍觉得她不可能看见凤凰。
“凤子,我的妹子,我这样的人咋啦?缺鼻子还是掉下巴,咱穷是穷点儿,家里没啥,也是真的。可咱也是个有手有脚的人,眼能看嘴能说,咋就见不了凤凰?”
这话听上去有理。肖淑贤不吱声了。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刹那间就察觉了自己说话有点冒失。这种带贬损意味的话,是不可以轻易出口的。
“五嫂子,算我说错了,不该这么说。我是意思是咱都是平头百姓,又没权又没钱,也不是什么有身价的人,能见到凤凰吗?那凤凰可不是一般的鸟儿,没有三招两式,没有大架式,恐怕是见不着的。”
肖淑贤这句话一出来,无形中引起了人们的窃窃私语。在场的所有的人,没有谁见过凤凰,也不曾见过目击凤凰的人。
“凤凰这种鸟,是传说中的,传扬自己见过凤凰的人,咱一个也不认识,是不是有这样的人真说不准。这种事,不管真假,都是传闻,可能都不是真的。”
这是宋凡芝的话。她已沉默了好大一阵子了,这一段时间里,她的目光一直在两个人身上转:一个是唐伊苹,一个是南亚芳。在打量过程中,她一直捉摸:这两个人,从年龄到相貌,从家里的日子到村里的名声,都有天壤之别。平日里也没看见她俩有什么来往,甚至唐艾两家,也没什么来往。在“看见凤凰”这件事上,为什么忽然坐到一条板凳上了呢?她觉得奇怪。于是,她接着说了下去:
“没凤树不响,没花草不香,五嫂子,你即然大声白嚷说自己看见了凤凰,伊苹也说你看见的是凤凰,那我问你:你是在哪儿看见的凤凰?”
这个问题显然难不住南亚芳,她脱口而出:“榆树林子。”
“那我再问你,五嫂子,”宋凡芝接着说下去,她用的是诱敌深入之策,“在榆树林子的哪棵树上?”
听到这样的问话,南亚芳有点慌乱,她还真的无法指明是哪一棵树。于是,她低声反驳了一句:“不信就不信呗,这么逼人干啥,好像我撒谎似的。榆树林子里那么多树,我咋知道是哪一棵?”
“五嫂子,我这样说,决不是为难你,你千万别往那方面想。你若真见过凤凰,你肯定会找到那棵树,这没错吧。”宋凡芝接着再次诱敌。
“那是肯定的,我说不清楚是哪棵,但进了林子,我一下子就能找到凤凰落脚的那棵树。”
话一出口,南亚芳就后悔了。凤凰在哪棵树上站过,她心里真没准数。现在,在刹那间,她又做了一番甄别:金凤凰,到底亲见没亲见?是亲见的,还是脑瓜里忽拉一下闪过的?还是夜里睡觉梦见了?她这次依然没有辨清,只有一脸的茫然。
宋凡芝死死地盯了一下南亚芳,再看一眼肖淑贤,最后将目光落到唐伊苹脸上,她面向唐伊苹言说金凤凰的事:
“我就说嘛,大天白日的,咋会出这种稀罕事呢?看看,经不住问吧。事儿这种东西,要求真,不能谁说了都信,也不能人家说啥就信啥。”
“啥事儿不事儿的,啥信不信的,凡芝,你嘴嘴言言的,还是在说我撒谎。妹子,五嫂子日子穷,五嫂子手脚不勤快,这些毛病都是真的,但你指山卖磨的说五嫂子撒谎,我就不爱听了。看见,就是看见了,没看见呢就是没看见,这种事儿,犯不上瞒龙作璧。”
南亚芳满以为自己这么反戈一击,会阻止宋凡芝的猖狂进攻,至少会起到恫吓的作用。可她不曾察觉,她此一举,竟为宋凡芝将自己逼入绝境提供了最佳契机。
“那好,五嫂子,你即这么说,咱就别再磨嘴皮子了,趁着天气好,还有这么多人,你就带着我们大伙到榆树林子走一遭。咱也看看凤凰落过的树。要是运气好呢,或许还会真的看见凤凰呢。”
宋凡芝这一招,一下子就把南亚芳“将”死了。没办法,她只好带着这几十个人,浩浩荡荡的开往榆树林子了。
最后的结局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当人们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坏笑,心里揣着落井下石的念头,急匆匆赶到榆树林子,憋足了劲要下手时,南亚芳指着一棵老榆树说:
“就是这棵树,凤凰就落在那根枝上。”她向天空指了指。
“凭啥呢?五嫂子,凭啥说是这棵树呢?”肖淑贤问。
“凭我的脚印儿,”南亚芳伸开双臂,拦住了欲涌上前来的人们,“看见没,这是我的脚印子。”她指着沙土上的一双脚印说。然后,又在这双脚印边踩下一脚,“看看,这是我的脚印吧,没错吧,我就是站在这儿看见凤凰的。”
见四周全是怀疑的目光,尤其还有宋凡芝那锥子一样的眼睛,南亚芳还是有点心虚。她指了一处尿迹说:“看,这也是我留下的。”
沙土地上确实有一摊巴掌大小的湿痕。但那是不是尿迹,是谁的尿迹,人们不敢确定。众人仍旧一脸疑惑。也有人目光炯炯的盯着她。
“你们再不信,我就没办法了。那东西是活物,带翅的,忽拉一下,就飞了,不知飞哪去了。它在那儿,我在这儿,它瞅了我半天,我一伸手,它就飞了,往天上飞了。”
南亚芳说完,一脸的轻松。
“凤凰这东西,不是一般的鸟儿,即来了咱十顷地,进了榆树林子,不会一转身就走。说不准是要在这里呆下来的。咱找找,寻寻,说不准还会再看见它呢。”
唐伊苹说了几句这样的话,看了看身边的人。她发现,此时,包括南亚芳和宋凡芝,还有肖淑贤,都沉浸在茫然中,似乎忘记了刚才做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事。人们都木然地站着,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斑斑点点地落在人们的脸上和身上。
满树林里找一个带翅会飞的东西,无异于沙里寻金,水中捞月。可在那一瞬间,人们都没多想,甚至根本没加思考,就分头行动了。俩人一攒向南,仨人一伙向西,蹑手蹑脚,屏气敛息,似乎真有一只凤凰,真的栖息在某棵榆树上。
看着人们散去,南亚芳和唐伊苹相视一笑。目前的一切似乎早就在她们的预料之中,她俩早就拟估好了,接部就班的一步步的捋下来,一榫一铆,严严实实,毫厘不爽。
凤凰自然没找到。但人们却在树林里得到了一个消息:要排大戏了。要唱大戏了。这个消息不知最早是从谁的嘴巴里说出来的,一传俩,俩传仨,没多长时间,寻凤凰的人们就都知道了。
“排哪一出?”
“听说是《智取威虎山》。”
“啊,知道,就是有打虎上山的那出。”
“都有谁扮角呀?”
“有袁守忠,有秦东山,还有————”
“人不少呀,是一出大戏呀。”
榆树林子里来了只凤凰,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刹那间传遍了十顷地。一时间,这个一向平静的小村子沸腾了。人们奔走相告:凤凰来了,进榆树林子了,进村了。隔了几分钟,消息的内容就发生了变化:凤凰来了,进了榆树林子,也进了村子,在周家房檐头站了好半天。又隔了几分钟,消息的内容再次扩展:凤凰来了,进了榆树林子了,进了村子了,在周家房檐上站了半天,还飞过唐家院子,宋家大门……
没多长时间,村子东南角和榆树林子之间的沙土路上,便布满了人。十顷地的男女老少,凡能活动的,都向榆树林子涌去。
“咱这地方没水,天又旱,龙肯定不来,但咱有榆树林子,把凤凰引来了。”有人这样说。
“依我看,凤凰来咱十顷地,不是冲着这片榆树林子来的,榆树哪没有啊,前后左右,十里八乡,哪个村子都有几棵,左不过只有这一只凤凰,还用得着这么大一片树林,一棵树就够它用的了。它不是奔着榆树林子来的,是奔着咱十顷地来的,奔着咱这些人来的。”这是另一种论调。
“即这么说,”有人表示反对,“它那么尊贵的鸟儿,不去公社,不去旗里,有砖有瓦的地方都不去,偏偏挑中了咱十顷地这个小村子,它想干啥?咱这种穷地方有啥?吃没吃,喝没喝,一堆破房子,一群破烂人……”
这种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截断了:“说啥呢,咋自己埋汰自己呢。咱这村子,虽说没啥出彩的地方,但咱这地名好听呀,十顷地,多大气的地名,前后左右还有这样的地名吗?”他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列举了人们熟知的许多地名:鸡爪子沟,穷棒子梁,小水流,三块地……然后接着说下去,“就凭咱这地名,引来几只凤凰富富有余。”
虽然听上去空泛,还带有点自吹自擂的色彩,但作为十顷地的百姓,都爱听这样的话。走在这个能说会侃者前后的人,都相信,凤凰已驾临,暂时住在榆树林子里。
说话间,榆树林就到了。原本安静的一处所在,在人们涌进林子的刹那间,沸反盈天。别说一只凤凰,即便是只老虎,也会被吓得六神无主,落荒而逃。但十顷地人不这么看问题,他们认为,凤凰这种鸟不怕人,也不怕枪,啥都不怕。想让你看见,它就现身,不想让你看见,它就藏着,即便从你眼前飞过,你也看不见。
凤凰自然是看不见的。不过,人们在这里听到了唱大戏的事。明显的,戏比凤凰更有吸引力,刹那间就把人们的兴头调动起来了。排什么戏,哪几个人扮哪几个角儿,甚至在哪儿排戏,在哪儿演戏,所有的人,都一清二楚。
“听说周子扬扮少剑波呢,穿军装,挎手枪,更神气了。”说这话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光棍汉,姓隋,小名叫石头,大名叫隋学成。这个大名对十顷地人来说太文气了,人们都叫他小名儿。尽管他已经三十挂零,见了面,人们都叫他石头。
“我看他扮少剑波不合适,不如明国立。明国立个子大,五官威风。”反驳者姓苏名爱民,是个黑脸车轴汉子。
“明国立黑,和包文正似的,扮包公还行,扮少剑波不行。少剑波是个白人儿,《林海雪原》里就是这么说的。”石头并不识字,但喜欢听故事,哪里有人讲《林海雪原》、《三千里江山》或者《烈火金刚》这些书,他都会忙忙的跑去,而且听了能记住。他有个好记性,这样的人,却不爱上学,坐在课堂上就犯困。
“石头,你省点事儿吧,你识几个字?你连小人书都看不下来,你还能对人家少剑波指黑道白。你知道的那点事儿,都是听老秦头胡说的。哪段书里说少剑波是个白人儿,你说说————”
苏爱民对《林海雪原》也是一知半解,但他坚信,石头更是一头雾水,便这么口不择言的怼了回去。殊不知,石头并不买帐:
“我不知道少剑波是黑是白,你也不知道。”
“我知道,少剑波是个黑脸,”苏爱民一丝一毫都不让。
“胡说!”隋学成冲着苏爱民的脸来了这么一句。
“你他妈的骂我,老光棍汉子!”苏爱民也对着隋学成的脸来了这么一句。
隋学成没娶上媳妇,一眼入骨的打了光棍。他最忌讳别人言及此处。他一听光棍这样的词,就如秃子听别人说“爆花”一样。听了苏爱民这么一句,便当胸就打过去一拳。
有了这样一拳,打架的理由就格外充分了。都是壮实汉子,又加上几天来没活干,身上的劲正没处使呢。有了开头,他俩便你一拳我一脚的对打起来。找凤凰的人也都放弃了初衷,聚过来看热闹。
尽管俩人年龄上有点差异,隋学成年长苏爱民几岁,但力气、胆量和勇气却相差无几。几拳几脚之后,二人便撕打到一块儿了。自幼在乡间长大,不懂得如何打架,只会使蛮力。他俩抱在一起,在地上滚作一团,一会你骑到我身上,一会我压在你身上,得空便没头没脑的擂上几拳。
最后,隋学成占了上风。他骑在苏爱民的胸脯上,双手摁住他的肩膀,喷着带血的唾沫问:“说,少剑波白不白?”
一开始,苏爱民不大服气,紧闭着嘴一言不发。等隋学成屁股用了力,压得他几乎不上气来,再加上隋学成抬手给了他一耳光,便软了下来,奉行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的主张,吐了一个字:“白!”
“那,周子扬,明国立,哪个能扮少剑波?”隋学成乘胜追击。他要报的是“老光棍汉子”那一箭之仇。
苏爱民再次闭了嘴,他怒目圆睁,把仇恨的烈火射向隋学成。隋学成对此并不在意,他抬起另一只手,又搧了苏爱民一个大嘴巴。
苏爱民觉得这已不是一场戏耍,而是真正的打架了。他便说:“石头,你别欺人太甚。”
“我没欺负你,爱民,咱争的是个理儿。你非得亲口说出来谁扮少剑波合适不可。咱因这事起的,也得在这事上结。”隋学成说着,扬着巴掌,欲打下第三个耳光。
“石头,算了,别叫真了,一个村子住着,别伤了和气。再说了,谁扮少剑波还不都一样。”有人上来劝解。
“那可不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不能由着他说黑就黑说白就白。”隋学成还扬着巴掌。
“石头,快,快放开人家,快,黑呀白呀,关你啥事?谁扮少剑波,也不由你俩说了就算数,那都得听老秦头的。再说了,唱戏嘛,山沟子热闹,闹哄一阵子的事儿,谁扮还不一样。”
劝解的人越来越加细了,甚至有人上前扯住隋学成的手,欲把他拽起来。
“我最后问你一句,爱民,你说,周子扬,明国立,哪个扮少剑波合适?”在隋学成说这句话的时候,三四双手伸过来,拽胳膊的,扯袖子的,抱肩膀的,全有。大伙想把他架起来,让苏爱民获得解放。
可隋学成这个二百多斤的汉子依然稳坐不动,对着苏爱民虎视眈眈。
“快,爱民,快说,周子扬扮少剑波合适,快说,你说了,石头就放你了。”人们见劝不动隋学成,转而劝解苏爱民。人们都觉得,再僵持一会儿,俩人怕是真的恼了。
趁着你一言我一语的乱哄劲儿,人们一用力,把隋学成从苏爱民身上拽起来。随后把苏爱民也拽起来。
“看看,看看你俩,不为房宅不为土地,不为老婆不为孩子,为着一个不着边的事儿,又打又闹的,值吗?也不怕人笑话。”有人这样笑着说。
劝架的人群里,有周子扬,也有明国立。现在,隋学成、苏爱民退出人圈,各自站在一棵树下,拍身上的土。周子扬和明国立便一下子成了人们瞩目的中心。
“你俩倒说说,谁扮少剑波合适?”有人这样开玩笑。
“子扬呗,老秦头说的。”南亚芳说。
“老秦头算老几呀,他说了就算呀。”肖淑贤说。
“听说队长也是这么说的。”有人支持南亚芳。
“队长,队长还管这事?他管天管地,还管到谁扮少剑波了?他也管得太宽了吧。”这是宋凡芝的声音。
“是呀,他不可能管到这儿。”肖淑贤加上了一句。
眼看着另一场争吵在即,马上有人来了句戏言:“这么着吧,子扬,国立,你俩比试比试,谁的本事大,谁就扮少剑波。”
很显然,这是个意欲转移视线的主意。但这主意却在刹那间却引发了人们的热情。大伙儿齐心协力地撺掇,想看看二人到底谁的本事大。
比试什么呢?为了这个,人们费了很大的周折。为了避免引起肢体冲突,人们避开角力这种近距离的活动,最后,有人突发奇想,建议他俩爬树,谁爬得高谁赢。
十顷地的小伙子们,对爬树都很在行,姑娘堆里,也有会上树的。这回有好戏看了。一伙人聚在这边,一伙人聚在那边,各自围着一棵树,津津有味地看。而爬树的这两个人呢,爬一步,就向那边瞟一眼,目测一下高度,千万别落到对手后面。
人是由猴子进化来的,但毕竟早就不是猴子了。爬上两三米高,俩人就都犹豫了。像两个年迈力衰的老猿,抖抖索索的向上攀援。他们先是张望一阵,选中一根树枝,伸手握住,使劲地拽,试试能不能承受自身的重量,再缓缓地借着它向上挪一点儿。
看热闹的人有点耐不住了,在他们眼里,周子扬和明国立已不是在爬树,而在树上绣花。尤其当他们贴着树干四下观望的架式,决不像少剑波这样气宇轩昂的军人,更不是胆大心细的指挥官,而像一个吓破了胆的缩头乌龟。
“这样子能扮少剑波?扮八大金刚还差不多。”有人低声嘀咕。
“八大金刚也不那么简单,能骑善射,百步穿杨,都不是胆小鬼。”有人接话茬。
“倒像王连举。”
“也像甫志高。”
“和温其九似的。”
这种声音很低,树上的那两个人肯定没听见,但围观者却都听见了。人们会心一笑,都为刚才的议论暗自得意。
“看看,谁爬得高。”树上的人问。
人们为难了,仰头看去,很难确切地测算出哪个高一点,哪个低一点。于是,榆树林子里便出现了这样的情景:一伙人跑到这棵树下,仰头望了一阵子,再跑到那棵树下,仰头观望一气,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人们聚成一团,争执起来。
“我看子扬爬得高。”
“我觉得不是,还是国立爬得高。”
争吵了一阵子,人们明显地分成了两大阵营:一个阵营以南亚芳为首领,主张周子扬爬得高,另一个阵营以肖淑贤为代表,认为明国立爬得高。
人们列举了可资参考的一些证据。比如说他们中的一个看上去像队里的黑牛犊子,而另一个则像老胡家的二岁子叫驴,像牛犊子的这样便应爬得高些,因为为牛犊子比叫驴小些;还比如说,细听他们的问话,声音小的,肯定爬得高些,声音大一点的,应该就低些……
一直到周子扬、明国立坚持不住了,抖抖颤颤的从树上溜下来,人们还在争论。
当然,少剑波由谁来扮才合适,没形成最后的定论。
李直,男,汉族,1964年生于内蒙古赤峰市敖汉旗双井乡(现划归黄羊洼镇)大梁村。曾做过乡村教师和机关干部。1987年开始文学创作。近年来致力于乡土系列小说创作,着重表现蒙辽交界广袤沙性土壤地区的乡风民情和农业生产,以鲜明的人物和生动的场景表现这一地区独有的沙土地文化,挖掘生活在沙土地上农民的深层情感和独特情怀,搭建以温情为核心价值的沙土地文化框架,展现以质朴善良勤劳为特征的沙土地农民精神风貌,并着力弘扬沙土地文化的坚韧、开放和兼容。已完成长篇小说《荞麦》、《黍子》、《谷子》等“庄稼三部曲”和《四季》、《农事》、《沙土地》。目前正在创作长篇小说《家常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