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出生的时候，我17岁。

虽然她不是我们期望中的到来，可是，既然她来了，就注定会叫我一辈子——姑姑。

她的母亲，除了美貌和贪婪，一无所有。她的父亲，除了一时的精虫上脑和对婚姻的梦想，没有靠山，没有能力，更没有智慧。

他们的结合，从一开始，就不被祝福。一直勉强持续了两年。

她被她的父亲从破裂婚姻里送到我父母家的时候，才三岁。

她的父亲没有办法养活她。

2

直到很多年以后，有次和她闲聊，才知道，原来她是个特别早就开始记事的孩子。3岁以前，已有太深的回忆。

她记得半夜醒来，发现自己妈妈旁边睡了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而吓得大哭，坚持要找爸爸，而从此被寄养到托班老师家。

她也记得，被寄养在托班老师家的时候，她坐在椅子上不敢哭不敢说话也不敢要吃的，甚至，不敢撒尿拉屎。直到实在忍不住拉在裤子里又被老师狠狠的责骂。接着又循环着不哭不说不吃，在规定时间喂食后再拉在裤子里。所以她到了爷爷奶奶家每天只在固定时间吃咸菜配泡饭，这个习惯维持了好几年。

她被外婆送来深圳爷爷奶奶家的时候，因为看到爷爷奶奶家经济的落魄，她外婆一把丢来孩子，甚至没有过夜就赶着同一班火车回了老家。她是被骗过来的，她一直记得妈妈说会在深圳等她。可是除了爷爷奶奶，她再也盼不到其他人。

因为，她被抛弃了。

3

听着她这么说着说着，我的汗当场就流下来了。因为，

我是带着恨陪着她长大。我却自私的把恨伪装成特别狠心特别的爱。

因为我知道，如果不是怀了她，待我如亲妹妹的哥哥前女友就不会被迫离开我们家；如果不是怀了她，我们家就不会在当时特别紧张的资金里再举债办豪华婚礼装新房而导致我们无家可归，后面遭遇金融风暴而破产；如果不是因为她在我面前每天提示那些痛苦的回忆，我不会去屏蔽自己，去追求只有理智的婚姻。

可惜这个世界只有看不透的际遇，没有如果。

我知道，在我陪伴她的这几年，她也讨厌我。

我过完假期回学校的时候，她在床上兴奋的睡不着，击鼓而歌：讨厌的姑姑终于要走喽！我回：再这样，我就告诉你幼儿园的老师，一点也不尊重长辈！

我大学毕业遇到SAAS 很艰难的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她在旁边幸灾乐祸的跳舞画画拿学校的奖状给我看。我回：别烦我。警告你离我远点。

我在频繁跳槽找工作起点的时候，她会偷偷的从阳台上的窗子望向我的房间。时刻向我父母汇报我的沮丧和失落状态。我回：去去去，再过来，小心点！

我的父母经常劝我放下，我却一直生活在我的执念里。直到有一天，我的邻居看不下去了，跑来让我好好的考虑一下，对于我侄女，什么才更重要的时候，我的心，被尖尖的东西，刺了一下。

4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终于如她的愿离开了家，开始了独立的生活。没过几年，经过严密的逻辑推理以及Excel算法的辅助下，我结了婚，有了安定的生活。

每年过年回来，我会抽查她的作业并订正错误，她从来不敢问我要压岁钱，更不会主动跟我说什么。

我认真的看她的作业和笔记，教她怎么才能把作业和海报出的更好看，抽背六年级的英语课本的时候，我发现了问题，为了确认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我把她姑父叫了过来。

她居然无法背英语课文，她花了两个小时，背八句话居然背不出来。

她姑父测试一结束，就直接跟我说，这不就是个废物嘛，怎么教啊？

这话激起了我的怒气和恨铁不成钢，我看着她一墙的三好学生和优秀班干的奖状。直接把她带到学校，找到了那个一直给她满分的英语老师跟她理论怎么才能让孩子学好英语。

多年以后，我才发现我根本就不会跟小学老师相处，退休前的老师，眼里只有家长的压力有成绩指标的压力，已经对怎么提高孩子的能力无能为力了。

她的成绩从此一落千丈，我却一直认为我做的没有错。因为对她狠，是为了让她更坚强。她，无父无母可靠。

5

从沉迷游戏到放弃高考，她的选择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在那几年，我历经艰难怀上了孩子，并在紧急情况下实施了剖腹产才得以保全我们母女的性命。她跟我父母一起来照顾我。她一直躲在亲戚家里打游戏，待产到出院，她从头到尾没有出现在病房。

我不恨她，也不恼。一方面，作为新手母亲，有太多的事情要顾及；另一方面，她还小，也只有17岁。

做月子，是个累人的活，尤其是还得边做月子，边照顾孩子边挖空心思给给自己开奶和催奶。尤其是自己一滴奶都没有，孩子饿得都哭到没有力气的时候。心里特别挣扎，我这么狠，什么都不让她吃，就逼她自己催奶，到底是不是爱？为了给孩子最好的母乳，我一个人抵抗着全世界的反对和责骂，到底能不能成功，值不值得？

在半睡半醒间，我收到她的信息，说看到我觉得我太辛苦了。我的眼泪哗啦啦的就流了下来。看着怀里的孩子，我似乎回到17岁，我想在产房门口陪我哥哥一起等她的出生，却被大人喝令回家，想抱抱她却被她母亲拒绝的场景。原来我从一开始，也是那样的期盼她的出生，那样的爱她的啊——那是无论什么也割不断的血脉的延续。而我怀里抱着的，同样是血脉相连的她的妹妹啊！

那一晚，我一边流泪，一边用短信跟她诉说，她一开始很惊讶的倾听，再就是从简短的回应再到倾情的诉说。这一场延迟了17年的表达，里面夹杂了太多的心酸，太沉重的成长，太长久的孤独，以及太多对亲情、对爱的误解。我们用短信互相拥抱。我郑重的告诉她，等她生孩子，我来帮她做月子。

第二天，当我从一场久违的酣睡中醒来的时候，我听到乳腺体轻轻的噗的一声，接着我看到两侧白色的乳汁喷了出来，我赶紧把睡梦中仍然嗷嗷饿哭的孩子抱到胸前，看着她吃得那么满足的样子，我就暗暗发誓：让我的孩子平安、健康、幸福是我最大的愿望，我的孩子里，还有一个是我的——侄女。

6

在全世界都指责她辜负大家的期望，放弃高考甚至对家人撒谎的时候，我没有参与对立。我选择倾听她和尊重她的选择。

最让她爷爷奶奶生气的是，她以后靠什么学历去生存，为什么非要学自己的母亲去做模特？

17年来在她记事以后的生命里，出现不超过10次的父亲也赶了回来，问她准备做什么的时候，她眼光囧囧的反问：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我最痛苦的时候，我最需要支持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她主动给自己的母亲打了个电话，以后别再来为了你的儿子来找我，我没有考大学就是因为你，因为你把外公给我存的教育基金偷偷转给了你儿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对我、对她爷爷、她奶奶，她只有愧疚和无奈：被自卑压住的成绩限制了对学校的选择，经济的压力让她没有信心四年大学后再重新找工作还贷款。她需要的是先去工作，适应社会。

我知道她的选择，路不好走。

可是，我更明白的是，狠心和强硬，都不是爱。

陪伴、支持、尊重才是更重要的。过去的17年，我错了太多。真的。我不想再浪费时间去质疑去责骂，用自己的世界去绑架别人了。

因为爱，是柔软的付出，温柔的保护。

这个家庭的历史是一架周而复始无法停息的机器，是一个转动着的轮子，这只齿轮，要不是轴会不可避免的磨损的话，会永远旋转下去。 ——《百年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