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没有一颗星星，高高的天穹上堪堪挂着圆圆的月亮。月亮歪歪斜斜地贴在天上，却不像是月亮，倒像是幼稚园里的小朋友随手涂鸦而成的半成品。

我坐在屋里写字。凳子太高，我一边写一边悠悠晃着脚。一行行汉字被一笔一画刻在本子上，手轻轻擦过，会留下炭黑的划痕。

母亲在外头洗衣服，我透过眼前的玻璃窗户就可以看到。窗户是不隔音的，可以听到外面的声响。"哗啦啦"，长长的裙子从水里捞起来，"哗啦啦"，长长的裙子沉到水里去。满盆都是淡淡一层泡泡，在昏黄的月光下，晕着柔和的光。

母亲用左手轻轻锤着背，用右手别过鬓角细碎的发丝。母亲的发丝是乌黑的，黑的好漂亮。我眨着眼睛想，"扑腾"一声跳下了高椅，吭哧吭哧搬着小马扎塞到母亲身后。

"呀，谢谢宝贝。"母亲高兴坏了，笑着在我的小脸上亲了一口。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看见母亲纤细洁白的双手浸泡在肥皂水里，水上浮动着泡沫和淡淡的月光。

母亲的双手浸泡着月亮。

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兴奋地跳了起来："妈妈！你看！月亮落在你的双手上！"

母亲的手上，升起了月亮。

后来，我渐渐长大。学业的忙碌让我抽不开身去做别的事情，母亲也从不让我干家务活，怕我累着。久而久之，我就再也没碰过家里该干的任何事情。

母亲为了不耽误我学习，平常是不待在屋里的。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我常能看到母亲在夕阳下洗碗，在月色里洗衣服，在露珠凝结之前从院子里一根又一根细细的长绳上将一张又一张薄薄的被单收下。

我听见过夜风里被单呼呼的鼓动声，见证过母亲孤身一人驮住过无数次日落，又升起了无数次月亮。无数次，我上前去帮忙，想帮母亲拧干薄床单上浸满的清水，想帮母亲搓洗厚重衣物上的污渍。但总是被母亲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别耽误了你学习呀。"她这样说着，粗糙的双手在围裙上用力抹了抹，方格布围裙染上脏污的水渍。

窗外的月亮尖尖的，弯弯的，像一把锋利的刀刃，割着我的心密密地发疼。昏黄的月光很轻缓很柔软地穿过庭院内沙沙作响的树叶，撒下点点光斑。半盏月光落在母亲早已年华不在的双手上，那双手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纤细漂亮了，取而代之的是粗大的手指、厚厚的老茧和皱开的裂痕。

母亲的双手上，升起了月亮。

我静静地想，看月亮落在母亲双手上。

又是一个黑夜，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星，高高的天穹上挂着圆圆的月亮。一轮圆盘，坠着湿润的夜蓝色的圆满果实。1母亲独自一人在黑夜里沉吟，床头柜上凌乱地摆放着体温计和药盒。隔着一堵墙我清晰地感觉到母亲的辗转反侧。我感到心烦意乱，焦躁不安。往日里最爱的书籍也不能掩饰我的心慌，让我平静下来。

终究放下笔，走出自己的小房间。暖橘色的灯穗笼罩着一束微弱的灯光，沙发上还堆着积攒了一天的脏衣物。

我的心不知道被什么触碰了一下，随即从熟悉的角落里翻找出母亲洗衣服时常用的面盆，去水龙头下接满了水。皂角，小马扎，脏衣服，一盆水，都放在了院子里，只不过这次换成的人是我。

"哗啦"一声水声，打破了黑夜的沉默。我坐在小马扎上，打着肥皂，细细揉搓清洗，不一会儿水里就有了薄薄一层泡泡，月亮映在水中，泛着柔柔的光。我感到月亮暖暖的洒在我的身上，就像曾经暖暖的洒在母亲身上一样。

再一抬头时，发现母亲已经出来了。她轻轻地咳嗽着，我看见了她眼角深深的笑纹以及鬓角不再乌黑的头发。

我鼻尖一酸，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这有什么好哭的？"母亲走过来笑着摸摸我的头。

不一样，这不一样。

我在心里偷偷地想。

今晚，是月亮第一次落在我的双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