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子”是一种树,也叫“苦楝”,是我的老家山东鲁西北一带的乡人们给予它的一种尊称。其实,就是现在在很多地方人们俗称的“楝树”。除此之外,它还有很多好听的名字,比如在江苏,有的地方叫“紫花树”,到了广东又称它为“森树”。
严格来说,楝树应该算是偏南方的一个树种。它属双子叶纲芸香目植物;楝科,楝属落叶乔木,树高可达10米;树皮呈灰褐色,叶片卵形、椭圆形至披针形。花芳香,花瓣呈淡紫色倒卵状匙形,长约1厘米;核果球形至椭圆形,长1-2厘米,通常是在每年的四五月开花,十到十二月结果;种子为肉质果,成熟后由绿色变为淡黄色。此树的适应性很强,可人工扦插或自然种生。喜温暖,在湿润气候的土壤生长迅速,耐寒、耐碱、耐瘠薄,多分布于我国黄河以南各省区,生于低海拔旷野、路旁或疏林中,近些年,已被广泛引种栽培。
楝树的用途很广,首先,作为一种材用经济类植物,它的纹理粗美,木质轻软,还富有光泽,是家具、建筑、农具、舟车、乐器等良好的用材;其次,它又是一种药用植物,花、叶、果实、根皮均可入药。鲜叶可灭钉螺,根皮可驱蛔虫和钩虫;根皮粉调醋可治疥癣,用苦楝子做成油膏可治头癣,果核仁油可供制润滑油和肥皂等。此外,楝树的树形特别好看,枝条秀丽,在春夏之交开出淡紫色花,香味浓郁;还耐烟尘、杀菌,抗二氧化硫。适宜作庭荫树和行道树,是良好的绿化树种。苦楝与其他树种混栽,能起到对树木虫害的防治作用。它开花时绽放出来的美,靓艳含香的花朵更清新别致,是乡村独特的风景。“一信楝花风 一年春事空”,四月苦楝树花盛开的芬芳,淡紫色的花朵清香动人,是春日里别致的一种美。另外,因为它的谐音与“苦恋”类似,给人一种惆怅的感觉,寓意着一种淡淡的哀愁和相思,通常用它来表达在外游子对故乡的思念和一种情怀上的感慨。此外,它花期通常在“三夏”时节,在旧社会被人们看作是救命的良药,因为开花就好像告诉人们收获的季节到了,因此也寓意着丰收和美满。
楝树显然不是现代培育的新树种,这从宋王安石《钟山晚步》一诗中就已见得。“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槿篱竹屋江村跃,时见宜城卖酒家。”由此,说明楝树应是古已有之了。
按此文的题头之义,之所以在“苦楝”之后,又特别给它缀加了一个“子”的称谓,可能有两个原因吧:第一,老家地处黄河入海口的河海交汇处。这一片自古以来的漫漫河滩,虽属黄淮之间的南北过度地带,但已属于明显的北方气候;严格来说,这种偏南方的树种,最初这一带是少有它生存踪迹的,偶见它的影子,也不过是才近几十年的事儿。所以,当地的人们一直是把它当作一种稀罕物看待的。第二,山东历来是孔孟之乡,儒家文化的发源地。同时,同属黄河流域,深受古老黄河文明的浸润和滋养。尤其是自1855年,黄河距我们“最近”的一次改道入海,正是从鲁西北,经鲁北,最后经山东东北部,现属东营市的利津县汇入渤海湾的。作为现在黄河河道的最“末端”,除了给这一带提供了丰富的水资源以外,每年依旧还带来了厚厚的黄沙。千百年以来,黄沙的不断淤积,不只是向大海延伸了陆地的面积,更为生活在这一块土地上的人们提供了更大的活动空间。最初这一带是一片片寸草不生的盐碱地,后来,在现代随着人们“敢教日月换新天”的革命斗志鼓舞,盐碱地被人们逐步改良,不光长出了树,还种出了庄稼。具有顽强生命力的“苦楝子”树,也应该算是其中之一。古老的黄河文明与“孔孟之道”在这里再一次交汇碰撞。“礼仪之邦”的传统也因此散发出新的光芒。“子”曾经是古代对圣贤的一种尊称,例如,众所周知的“孔子”、“孟子”、“老子”“庄子”等,当下,黄河滩上的乡人们赋予了“楝树”一个带“子”的称谓,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树具有这么多的经济实用价值和美化自然生态的特殊“功劳”,而施以它的一种情感上的爱称。
在我清晰的记忆中,老宅的院子里就有一棵这样的“楝树”。我也正是从那个时候才认识了它,并从此与其结缘的。
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的我,对这种树有了认识和记忆,大概已经又过了近六七年的时间,也就是1975年左右的事了。当时,在外地教书的父亲,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了一棵只有尺把儿长的楝树的幼苗。带回家以后就种在了院子的西南角,靠近大门和西院墙拐角的一块不大的小地方。
父亲是个谨守传统的人。小时候我们是没有什么“植树节”概念的,但是从父亲那里就知道了“春种秋收”的道理。春天,万物竟苏,气候温和,最适合植树耕种,这也是古人留下来的一种习俗和美德。所以,在每年开春的季节里,逢周六下午才能回家的父亲,必定会抽第二天的星期天,领着我们带上铁锹和绳子,到村子南边的一条深沟的堤坡上,去挖一些野生杨柳树之类的小树苗,用带的绳子捆成一小捆拖带回家,挖坑浇水把栽到几处宅子的房前屋后。记得老宅子门前还有一个荒废干涸了多年的水塘,也被父亲带着我们几个平整以后,种上了树,一个春夏下来,已俨然成了一个散发着浓郁气息的小树林。
在我的印象里,除了随意挖到的这些自然生长的幼小树苗以外,记忆深刻的还有那条能长出这些树苗的大水沟了。 这条东西走向的沟渠,从平地向下有七八米深,上口也有近二十米宽。也不知道究竟有多长,只知道它连着五六个公社,沿途有不下十来个村。从我们这个村村前的这一段,直线向西五百米,再右拐有个岔口向北,大概有二十来里路,就是黄河的主河道了。生活在这一片平原地界里人们的日常用水和农作物的灌溉生长就都是指望着这条大水沟的。它不光有输水灌溉的功能,还有夏天当地进入雨季排涝的作用。正因为它有这么大的功用,所以,一年四季里,这条沟是断不了水的。只不过那个年月里,黄河虽然还没有断流之说,但是也不是哪个人,或是哪个村就能随便想咋用就咋用的;黄河水的分派调度,历来都是有政府专门的管理机构统一管理的。即使是这样,因为这条深沟的重要性,让它始终是缺不了水的,只不过水流有时大有时小,春夏秋三季是水,冬天变成了冰而已。水流大的时候有危险,大人会再三叮嘱自己的孩子,千万不能到沟边上去瞎胡闹,不小心是会淹死人的。尤其是每到夏天,是农田灌溉和人畜用水的高峰期,遇到天早无雨,十天半月的就要浇一遍地。水小,或是静水不动的时候,村里那些能光腚出门的大小孩子们就会下到沟底,用泥巴堆起来挡水的围堰,几个人合力把堰里的水攉干,就可以逮鱼捉虾,挖泥鳅,抠螃蟹了。
这条水沟除去这些功能外,还有个作用,那就是它两岸的堤坡,或沟底是一个天然的“育苗”场地。
黄河最下游的鲁西北一带最常见树种主要是杨柳和枣树、榆树等,尤其是杨树和柳树,再生能力非常强,在每年的春夏,杨絮柳絮携带着一颗颗能孕育出生命的种子漫天飞舞,因为这条沟常年不缺水,自然就成了它们自生自长的最佳选择地界了。有了温暖的阳光、肥沃的土壤和所有生命离不开的水,就具备了种子破土发芽的条件。加上这两种树种超强的繁殖生长能力,等于是春夏下种,接着就能破土长成幼小的树苗了,生长快的话,待到第二年开春,有的就能长成人的手指头粗细了,正好可以用来移栽。
父亲爱树,不光是在喜欢种树护树养树上,他本身喜欢上什么事儿,就爱钻研。当年和母亲白手起家,好不容易拾掇成的这个不到半亩地的小庭院里,当地那些能种的树,在这个院子里和房前屋后都能找得到。除了最常见的杨柳树、槐树以外,还种过苹果、核桃、葡萄、梨、桃等果树,只要能种的,他都摸索着尝试过。就因为这一点,那时候就常听母亲唠叨:父亲是真能折腾,巴掌大个地方,还能让人下得去脚吗?可说归说,等父亲真得把树种好了,因为每个星期才回一次家,那这满院子树的浇水和基本的伺候打理,不还都是母亲去做的?
父亲喜欢折腾的脾气,让他始终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也更让他成了一个啥事儿都敢做尝试的人。他在外地教书,自然就与外界接触多了一些。因为家里的果树多,他曾经试着学会了果树的“嫁接”。因为一年里大多数时间不在家,有时候在外地的学校,或是去更远些的地方,发现有新的树种,他就会想方设法的弄到种子或是小苗,带回家来试种。从当年周围十里八村开始有了这种楝树的影子,不能不说与父亲是有一定关系的。
当年,父亲带着我们在庭院西墙根下的那快空地上,把那棵楝树的小苗种下去以后,因为苗小,容易成活,几天的浇水看护,没想到这家伙长的不比杨树慢。“物以稀为贵”,种下时不过才尺把长的单薄的幼苗,经过一个夏天就蹿到了快一人高了。它精瘦的身姿,翠绿匀称的叶子,伞盖一样的树冠,特别召人稀罕。这不免让日子已经慢慢好起来的乡亲们,有了心思和品味去欣赏任何一种生命所具有的独特美感了。显然,在相比之下,楝树所具有的优势,是当地常见的杨柳树形比不了的。所以,到了第二年的春夏,它就高出了院墙,这下藏不住了,就引来了街坊邻居的围观。先是大人后是孩子,后来是村里的老老少少。一个夏天,家里就没有断过人,再后来竟然也有外村的人也赶来,瞧个稀奇凑个热闹。
今天,之所以在这个秋意渐浓的季节里,扯愣到“楝树”的话题,还是源于去年夏天的时候,母亲由山东老家来到我这异地的“家”小住期间。就在初夏的一个早晨,我陪母亲到小区的后山公园遛弯。半山坡上几棵高大的楝树把母亲吸引住了。她站在树底下瞅来瞅去的琢磨了半天,像是在想着什么?站在旁边的我,看了看愣神的母亲,又抬头从下到上打量着眼前这几棵足有十来米高的楝树。实际上,这几棵楝树的存在我是早就知道的。母亲的疑惑让我明白了。这时,从母亲的嘴里也吐出了带有疑问着我的语气说,“这不是苦楝子树”吗?我一下被母亲的记忆力惊呆住了。我不知道是她的记忆力好,还是和我一样,看到眼前这几棵高高大大的楝树有了一种久违的亲切呢?
母亲今年86岁了,没想到还能把过去多年前的事儿和多年不见的这种树,在脑子里记得那么清楚。当年,父亲把那棵楝树的小幼苗栽种到老家小院子里的时候,算来到现在已经四十多年了。我想这么些年下来,在母亲的记忆里还能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与当时家里的那株小苗在长大成材以后,解了母亲的燃眉之急有很大的关系。当年,因为家里要给准备结婚的二哥盖房子,在缺钱少料,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父亲才和母亲商量着,不得不狠着心,把那棵长势依然很旺的“苦楝子”树齐根儿锯掉,作了一根盖房子的檩条。当时,这种手段上的“残忍”,认为它就不会再活了,可谁知道到了第二年开春,从它有比成年人大腿还要粗的根疤处,又密密麻麻的窜出了几十根细嫩细嫩的新芽儿。惊喜的母亲就赶紧的找来铁锨给它松土浇水,还从鸡窝里扒了一大筐鸡粪,在树根的边上小心的埋下去,又找来几根柳木棍子和一块破草席,围成了一个直立一米多高的圆筒形围档,把它细心的保护起来,生怕满院子乱跑的鸡鸭把那点儿刚刚露出来的嫩芽芽给糟践了。从此,母亲像是每天又多了一个事儿做,不管是一大早起来,还是干一天活儿回来,再或是从那些婶子大娘的邻居家串门回家,第一眼就是看看这棵树墩子上的那些幼芽长成啥样了,哪怕再累再乏也要给它浇浇水,拔拔它边上长出来的那些与它争养分的杂草。我知道,母亲对这棵楝树的感情,一方面是出于她和父亲一样,对不光是这棵树,还有院子里里外外那些枣树、榆树等所有生命迹象的怜悯之心;还因为,这树成才的那根檩条,可是在关键时候帮了家里大忙的。那个年代,家家都还是贫苦的日子,谁家盖几间房子,那不还得要前前后后准备很多年才敢动的心思?我家里兄弟四个,按当时农村里不成文的规矩,男孩子长大结婚成家,除了当时的“三大件”以外,三五间的大瓦房更是必不可少的硬件儿。新媳妇儿娶回家不能没个窝儿住吧!再说这也是一个家庭、一家人在村子里那么多人面前过日子的门面和尊严问题。当时,父亲虽然每月能挣点儿工资不假,但是,既要养活我们一家五口,还要赡养多病的爷爷,再加上头两年刚刚办完大哥的喜事儿,前几年的那点儿积蓄都已经花了个精光。现在紧接着就操持二哥的事儿,从年龄上来说,娶亲结婚的事儿是不能等的。犯愁的父母亲,只能再想办法凑合,能省就省,能减则减。一根木头檩条虽然值不了几个钱,但是也都要真金白银花出去的;因难的时候,一分钱又能到哪里去凑呢?所以,在关键时候,这棵楝树也算是帮了父母的大忙。母亲对这棵树的亲上加亲,也正是打这里就留下了。不知道是老树打下的根基好,还是母亲对它呵护照顾的好,开春以后,几棵幼苗发的特别快。遵循着优生快长的自然规律,母亲在一番修理打岔以后,就忍心只留下了一根较为粗壮的主苗。又经达了一个夏天的生发,秋凉的时候,树干已经长到了拇指粗细,头顶上也有了一个小小的伞盖。随着这棵也算是“第二代”楝树的生长,接下来就赶上了农村的分田到户和土地承包,两个哥哥和嫂子正是壮年的劳力,到了八十年代后期的时候,我和弟弟高中毕业,一个南下入伍参军,一个北上读了油田的技校,家里的日子才算慢慢的有了好转。这个时候,当年备受母亲护养的那棵树,已经长成了快一人粗,高大的树冠也早已遮住了大门和小半个院子,还有西面的半截围墙和它外面那条我熟悉的小胡同。它每年成熟的果实,有的是被乡人们采摘种植到了自家的院子里,或是房前屋后,还有的则是种子自然的四处飘散。自此,村子里,还有外乡外村也开始有了它的踪迹。
现在这棵树依然还在,并也有了几十年的树龄。只是父亲已经过世多年,大哥二哥的日子过好了以后,前几年也都在县城买了房子。母亲年纪也大了,自己一个人生活不让人放心,这些年就轮流在我们兄弟几个家里住着。母亲是一个极感性的人,再加上腿脚也不大方便,没有啥事轻易也不让她回村,主要还是怕她睹物思人,心里难过,有劳身体。村里的几处老宅子打此也都空了下来。房子长时间没人住,就没了人气儿,院子没人管了,也就渐渐变得荒芜。父亲虽然走了,却留下了这棵树。人的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更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我本不相信人世能有轮回,可每个活着的生命里却都会有一种寄托和乡愁。现在面对寂寞的老屋,苍凉的院落,除了屋檐下还有燕子垒成的泥窝,我所熟悉就只剩下了这棵高大的苦楝子树还依然挺立在那里,似在表白着它对主人的忠贞,在替我坚守着带有我乡愁情思的老宅,在温暖着我童年时光里的那份越来越远去的幸福与快乐。 2021年初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