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雪

已经是春天了吗?可窗外依然是苍茫的白色与枯落的冷清。客车上的电视播放着不知多少年已过时的《夜曲》,可演唱的周杰伦依然被人喜欢。

这车上十有八九是去郊区踏青的,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叽叽咋咋的与演唱者那朦胧的唱词矫揉在一起,让人分的不清了。

我习惯的从口袋摸出烟来,正欲点燃,却被售票的大妈阻止:“小伙子,这是无烟车!”她加大了音调在后半句话中,听得竟有几分滑稽。我朝她点了点头,把已在嘴边的烟放了回去,脸侧向着阴霾的窗外,却突然感到从外面袭来的一丝冷意。

“白,你是不会抽烟吧?”

“那是当然的,吸烟有害身体健康,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呵,多年前的我,多年后的你,一定都想不到如今的我已经嗜烟如命。也许没有那次的事故,淡出的诺言,一定会被允诺吧?

沉重的刹车皮声响起,车进站停了下来。先是孩子们热热闹闹拥拥挤挤的冲下了车,然后是几个成年人慢步地走下了车,当然我也在其中。

我坐在候车室的冷椅子上,静静的开始抽第一支烟,青蓝色的烟圈与白雾的霜气缓缓的飘散在这郊区小县一个人的车站,不是没有人到来,不是没有人离开,只是谁也不愿意为一个站停留片刻,去陪伴小站的寂寞。

踩灭最后一支烟。又重新把扔掉的烟头又都踩了一遍,多年来的习惯了。然后我抬起脚步向站外走去,地下残留的十七八支烟头在曾经主人的蹂躏下散乱开成一片狼藉。恍然是对那渐远背影的嘲笑。

转角处的角落有乞讨者轻抖着身子,似乎有些麻木的看着自己眼前缺角的瓷碗。

“瞧,多可怜!”女孩望着不远处在人群中乞讨的老人。

“哼,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女孩身边的男孩回应着,面上还有这不屑的神态。

“他有什么可恨?他连脚都没有了!”女孩不理男孩的讥讽,从钱夹中取出零钱递了过去,轻轻地在那瓷碗中放下零钞。

“说不好他是自己砍的,来换取你这样傻瓜女孩的同情。”

“哼,傻瓜就是傻瓜,我情愿被骗!”女孩转身抛开男孩大步而走,身后的男孩紧紧的追着,依然讲述自己的道理。

女孩心里酸酸的,自从那次事故和好之后,男孩就变了,对这个世界的怨恨更加深刻了。

披着单衣的乞讨者似乎有些怀疑在如此寂寞的小站,会有过者来怜悯自己,怔住了半响后,才猛然抬起头要向施者道谢,可四周环顾时早已没了那人的身影。留下的不过是呜咽的风与远去的脚步。

我不能像哲理故事中给乞讨者激励,更不可能如屠格涅夫一样与乞讨者称兄道弟。不是我改变了自己,只是在做那女孩现在无法临位的施舍。

站出。

深吸一口气,寒潮凉透心肺。

街道竟如此的冷清,看着无人清扫的白雪,间杂着错乱的车辙与脚步。

“你喜欢雪吗?”冬日的咖啡店中同样的女孩与男孩坐在一起,隔着窗棂看着散落的白色。

“不喜欢。”

“啊?”女孩显然是对男孩的回答惊讶,“为什么不喜欢呢?那么多人都喜欢,雪是那么的漂亮……”

“就是不喜欢,哪有那么多的理由?”男孩似乎有些生气,扭头把脸朝向了一边,自顾自的,喝着杯中的咖啡,轻轻地皱起了眉角。

女孩看着男孩的侧脸,她把手中的咖啡杯轻轻地放在托盘上,她的动作永远是这么轻,这么短促,如同一声叹息。

“又要下雪了吧?只是中国古老的春天到了,世界的角落还是隆冬。”自言自语着,习惯的向口袋摸香烟,蓦然间才记得在车站内早已吸尽。

一辆车鸣起了车笛,拉了足够长的声音才从我的眼前擦过,空旷的车远远地离去。

推开了对街的商店,门框上的铃铛清脆的响了一下,店主似乎有些意外的看了我一眼,便又转开去关注电视中的肥皂剧。

“真拿你没办法,又拉我看这种无聊的电影。”

“什么无聊的电影呀,这可是很经典的《泰坦尼克号》!”女孩看了看男孩的脸色,不是过往的不耐烦,她这才轻轻地嘟囔着。

电影达到高潮,女孩情不自禁的留下了眼泪,男孩蹙着眉递过纸手帕,“哎,不就是那个男的要救那个女的,把自己生还的希望给了那个女的,然后自己喂鲨鱼了吗?这至于你这么伤心吗?”说完,就推门走了出去,站在门口背对女孩。

他的脸庞被街灯发出的淡弱光芒照亮,显得有些苍白病态。

至于你这么伤心吗?

女孩趴在桌子上面,眼泪浸湿了她臂弯下的餐布。

忽然发现,从后面探来了一只手。

“给你。”男孩很不耐烦的说,在女孩的耳中,却是关心她的温柔的声音。从了那次以后,他再也没有这样在乎自己了。

“我才不要。”女孩推开那只从后面伸过的手,故作傲娇姿态。

“不要那就算了。”没想到男孩如此果断,他把手中的纸巾与一本书扔在地面上,刚要拉开店门,却忽的听到那女孩撕心裂肺的哀求。

“白,你不要走!”

“白,你不要走!”

宛如雷亟一般把我封尘在多久多久以前的宿命与潘多拉的盒子打开。

如果,如果那一次的那一刻,可以重来,可以再现,自己是否还会负气的让你离去,而留下马路上悲伤与躺在破碎之间的女孩?

哼,可惜没有如果。

屏幕上的女孩紧紧地抱住那个叫作“白”的男人,口中不停地低俗与无奈的哀求。

随着店主的目光与铃铛的脆鸣,我离开了这里。

我发现自己除了嗜烟以外还有一个习惯,如果堕落也算是一种习惯的话。多年后的我,你一定想不到吧?

有的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就像是流星,瞬间迸发出令人羡慕的火花,却注定只是匆匆而过,我们两个人相遇的时间,不过只是过长了而已,但可不可以,留给我更多的美?

我静静地站在街道旁边,站在苍茫而又肃杀的阴霾白雪中,不同的画面闪烁在我的眼前。

猛吸了一口烟,从多年的心障避脱。

在所有的人心中充满希冀准备在春天播种的时候,世界上依然冰寒的角落谁还会在意呢?

这是瑕疵的美?

天使静静地坐在那里,她身旁的白衣小天使漫不经心的把玩掌中的手机。但她却不在意,同样的不在意数十米外的我。

失忆可以遗忘痛苦,却让最亲近的人遗忘快乐。

由烟草散发出来的氲氤如一缕缕的幽魂,紧紧地环锁住我的肉体,却在最终的时刻不忍的消失在天空中。

阴霾的天空下,渐渐有舞动的精灵,把可以使生命复苏的液体凝结成美丽的奇葩。

它停在我的脸颊,只不过是一秒钟的冰寒。

天使也感到了这份寒意,轻轻地扬起头来,以纯黑色的眼眸望尽那贯穿宇宙的灰白。脸上却多了少许的陌生与惊讶。

目光相对在纷扬灰尘的空中。

“是她……羽……”我身体里面的某块东西蓦然颤动。迈出的步伐却被来自胸膛的绞痛所打断,我捂着自己的左胸,失魂落魄般地摔倒在被冬雪严密冰冻的地面上,眼皮开始慢慢沉重下来,从心脏漫散开来的痛苦渐渐失去对我的制裁,我将面临永远的黑夜。

已经是时间了吧?我知道自己的时间。

“你为什么喜欢百合花?”

“只是觉得它香而已,仅此而已。”

烟草的气息在我离去而被风精灵带去了远去,只有那原本不该在这个季节盛开的一束百合静静地躺着,在漫天渐变的风雪之中,一片一片的凋零。

结束了,时间到了。躺在雪中的我呼吸着它的气息,虽然冰寒却依然充满了尘土的味道。

“真是让人讨厌。”却让风雪吹散了我的感叹。

在永夜即将降临在我的意识上时,我突然想起来一部爱情电影浓缩成的一句话:

当你的心在痛,眼泪快要流下来的时候,赶快抬头看看这片曾经属于我们的天空。如果天依旧那么广阔,云依旧那么潇洒,那就不应该哭,因为我的离去,并没有带走你的世界。

听说一个人在死前会看到一生最幸福的画面,幸运的是我看到了好多,好多……

男孩摆弄着手中的吉他,长长的碎发垂落在他略显苍白的脸庞遮住了他半边的脸。

“可以给我弹一首Jay的夜曲吗?”一个女孩的声音怯怯地传了过来。

男孩扬起脸庞,棱角分明的脸被阳光染成暖黄,他温暖的笑容融化了这个冬日的寒冷,“好啊。”

“一群嗜血的蚂蚁被腐肉所吸引

我面无表情看孤独风景

失去你爱恨开始分明

失去你还有什么是好关心

............

为你弹奏肖邦的夜曲

纪念我死去的爱情

跟夜风一样的声音

心碎的很好听

手在键盘敲很轻

我给的思念很小心

你埋葬的地方叫幽冥”

男孩的嗓音很好,很温柔,本来很朦胧的歌词让人很清晰的分辨出来,男孩微笑着抬起头注视女孩,直到她的脸颊被一丝羞涩所添满。

女孩修长的手指绞着外套垂下的绒球,她垂着眼,面对这样的注视有些不知所措。

女孩突然抬起头来,看到男孩的背影消融在夕阳淡黄的光芒中,那影子,拖在白色的地面上,很长,很长……女孩发现,自己的心居然被这个卖唱的男孩所撼动。

“喂!你叫什么名字?!”女孩突然叫住他,脸色涨红,“我,我叫路羽。”

“嗯?”男孩回过身子,笑道,“我叫艺白,艺术的艺,白色的白。”

女孩点点头,“我会每天来这里听你唱歌的,很好听。”

“好啊。”男孩依旧温暖地笑着。

后来,两个人仿佛自然而然地就成为了恋人,出入小镇的冷饮店、咖啡馆、游乐园、书店,但这一切,却被突如其来的事故所打断了。

男孩在一场群殴中被手持球棍的对方打断手臂,再也不能弹琴了。男孩每天每日地躲在自己租的小阁楼上,日复一日的摆弄着吉他上面的琴弦,含混嘶哑的嗓音撕裂般回荡在狭窄的空间中,女孩也一直站在楼下等待着男孩,等了一天有一天。

男孩打开窗户用力地把吉他甩了出去,带着浓烈哭腔与绝望冲着女孩嘶喊:“我已经是一个废人了!你还赖着不走在这里干什么?!”

女孩抬起布满血丝与泪水的双眼,声音与男孩一样嘶哑,却多了几分固执,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是不会因为这样就与你分手的,而且我从来没有想过你已经是一个废人,”她的双腿因为没有休息过开始发颤,女孩的声音也随着颤抖起来,她跌坐在地面上,从树枝上落下的枯叶落在她的颤抖的腿上,女孩与男孩沉默了片刻,女孩忽然抬起头来大声喊:“成艺白你这个混蛋!你还是我记忆里面的那个有着温暖笑容的卖唱少年吗?!”

“对啊!我永远只是一个卖唱的混蛋!我牵着你的手站在高价咖啡馆的门前却没有勇气拉着你继续向前走,只能跑进KFC那种小店给你买一杯十几块钱的热奶昔,或许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但我是一个男人,应该保护你,我也曾经承诺过不让你在我的怀中受到伤害,但是我没有做到!但是我没有做到!因为我永远只是一个驻唱在地铁车站旁边的混蛋!你走吧!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男孩“轰隆”地关上窗子,留下连哭泣也感觉到麻木的女孩,她手中拿着破损的吉他,一瘸一拐地向小镇里惟一的乐器店方向走去。

“我真的要走了,永远也不想回来了。”女孩轻轻地说着,仿佛一阵轻柔的风流掠过天际,掀起一层微弱的涟漪……

男孩在角落瘫坐了很久,突然他踹开房门,向女孩离去的方向奔去,却发现,却发现女孩一直站在那片树林前,抱着手中破损的吉他含泪双目地看着自己,男孩向前快步奔走几步,一把将女孩拥入自己的怀中,“对不起,我永远不会再伤害你了。”

“我知道,你永远是最爱我的。”女孩的双腿仍旧在发颤着,但是,有真爱回荡在她的胸腔,支持着她站立着。

但她在之后发现,男孩真的变了,看到讨乞者置之不理而且出言讥讽,自己拉他去音像店看爱情电影他也一直讥讽着这种爱情根本不存在,终于,在那次观看《泰坦尼克号》的时候,女孩发现自己与男孩之间已经产生出一道深深的裂痕,永远也补救不能。

很多次,在每次闹别扭的时候都是因为男孩那句绝望冰冷地“你是不是认为我的手废了没有钱了养活不了你?”开始。

很多次,在每次闹别扭的时候都是因为女孩那句低声下气地“白你不要固执顽劣了,你知道我是一直爱你的。”结束。

女孩趴在桌子上抽泣着,不知道是否是因为男孩负气的离开而哭还是要因为刚才的电影太感人了。

她忽然感觉有一只手从后面探了过来,手指间轻轻捏着一张纸巾。

“你不是已经走了吗?”女孩因为男孩的主动而耍起小性子。

“不要算了。”那个声音却如此漠然果断。

“白,你不要走!”女孩冲出店门,那撕心裂肺般地叫喊却被横街奔过的车子打断。

“小羽!”

男孩挤进人海紧紧地抱住躺在对爱的绝望与血的破碎之间的女孩,他口中喃喃:“不要离开我啊,不要离开我啊……我会听话的……”

却被来的家人无情的推搡开来。

不要离开我啊,我会听话的,一定不会再让你掉眼泪……

女子看着面前恢复如初的吉他,眼泪再次从眼眶里面流出来,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吉他,两行清泪从眼眶里面涌出来。

“小羽,要走了。”一个俊逸的比女子年长几岁的青年敲了敲门,低声说道。

“嗯,源哥我马上。”女子拽起行李箱的手柄,把吉他挂在墙面上的铁钉,她走到门口,回头望了一眼那被年轮磨刻出淡淡划痕的吉他,“我真要走了,永远也不想回来了,白,再见。”

再见。

当你的心在痛,眼泪快要流下来的时候,赶快抬头看看这片曾经属于我们的天空。如果天依旧那么广阔,云依旧那么潇洒,那就不应该哭,因为我的离去,并没有带走你的世界。

十余平米的小屋子被夜色的温暖所包围。安静被来自电台的音乐所打破。女子静静地听着这熟悉的声音。

“对不起,各位听众,现在插播一条消息:一名叫做成艺白的男子由于心脏病突发猝死在祥泽镇,清其家属速速与当地派出所医院联系……”

“成艺白?”她轻轻的紧起了眉头,垂下的视线落在精致笔记本上摘抄的一句话:

我们的一生,并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去爱的,我们活着、我们相爱,就不能惧怕爱所带来的伤害,正如你曾经告诉我那样:那些伤口都是爱的痕迹。

她进入楼上的房间,那里的墙壁上挂着一把已经被灰尘覆盖看不出原本模样的吉他,她突然感觉自己的心那么痛,那么凉,仿佛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自己只不过是出了车祸之后来到这个陌生的小镇上静休而已,这里怎么可能有自己的回忆?

她站在窗口,外面是弥漫在这个世界的夜色,夜幕如同一匹没有边缘的布绸覆盖天穹,她伸出手指在被冬雪霜冻的玻璃上轻轻抚摸,口中不禁地喃喃:“天亮了,晚安。”

楼下,传来了朦胧的话音:

“欢迎您收听这一期的《经典老歌》节目,首先为大家带来一首来自Jay的《夜曲》……”

“一群嗜血的蚂蚁被腐肉所吸引

我面无表情看孤独风景

失去你爱恨开始分明

失去你还有什么是好关心

为你弹奏肖邦的夜曲

纪念我死去的爱情

跟夜风一样的声音

心碎的很好听

手在键盘敲很轻

我给的思念很小心

你埋葬的地方叫幽冥。”

我埋葬的地方叫幽冥。

在那里,我会抖落一身的负雪,静静而微笑地仰望天空,说出那句不曾对你说过的,“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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