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今天来说一说晴雯。

晴雯是“金陵十二钗又副册”里首页的女子，排在袭人之前，可知作者心中晴雯分量。宝玉身边如果要选两个最亲的丫鬟，一是袭人，另一个就是晴雯了。在前二三十回，袭人是主角，读者可以明显的感觉到袭人的周到、懂事、息事宁人，照顾宝玉的无微不至，以及赢得王夫人的信任，大家口里的称赞。到三四十回，至往后，虽然没有袭人的大戏，但是袭人却“活”到了故事的结局，并且嫁给蒋玉菡，相比其他大观园中女子，是命运较好的。晴雯恰与袭人不同，全书中有两场直接描写晴雯的大戏，一是宝玉让晴雯撕扇子以求一笑，二是晴雯舍命夜补宝玉的雀金裘；另有一场借宝玉之口间接写晴雯的戏，即晴雯病死之日，宝玉为她写的祭文。这几出戏，是提到晴雯时不可不提的部分，它们塑造了一个性格鲜明的晴雯，将晴雯的出众衬托出来，成为《红楼梦》中脍炙人口的经典片段。如果说袭人是平淡温暖的，那晴雯就是绚丽炽热的，袭人总算平稳保全性命，晴雯却早早病中死去。

人也常说，“袭为钗副，晴为黛影”，晴雯之品格、结局与黛玉如出一辙。

三十一回，因袭人不慎被宝玉踢了一脚，卧床养病，晴雯和麝月少不得服侍宝玉日常起居。一天，宝玉回房，晴雯替宝玉换衣服，不慎将扇子跌落，随即扇骨子就摔断了。宝玉平常也不恼怒，那天心中正不自在，多说了晴雯几句。如果是袭人，一则小心翼翼，不至于犯错；二则被宝玉说几句，也不会怎样回舌顶嘴的。可是，晴雯立刻就不受用了，和宝玉、袭人吵起来。晚间，宝玉从外边回来，见到院子里凉榻上躺着一个人，以为是袭人，便去询问她的病。谁知是晴雯。宝玉素来关爱屋里的人，哪里还在意白天的争吵，又像之前一样，只希望与从前一般亲密说笑。晴雯心里却还有气，宝玉少不了道歉求好。说到扇子上，宝玉说东西不过就是为人所用的，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撕着玩也是可以的，只是不要拿它出气。晴雯听了这话，顺杆上墙，就让宝玉拿扇子来，说自己是最喜欢撕的。宝玉笑着将自己的扇子递过去。麝月听见，过来劝解，宝玉却将麝月手里的扇子也抢过来，让晴雯“发泄”。宝玉说，“‘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晴雯自然没有一点气了。在宝玉的丫鬟里，也只有晴雯敢如此。譬如袭人，宝玉也是极其爱护尊重的，可是绝不敢、绝不会因为有宝玉的宠爱，便恃宠而骄。晴雯“心比天高”却“身为下贱”，宝玉能够体谅晴雯，这个大家族的其他人却十分看不惯。晴雯后来生病时被素日痛恨晴雯的老妈妈们进谗言诽谤，王夫人便将她赶出去，宝玉也救不了她，“一盆才抽出嫩箭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哪里能幸存呢？

五十二回，袭人母亲去世，袭人回家奔丧。晴雯、麝月、秋纹等人便要费心照顾宝玉。正值冬季，天气寒凉，夜里宝玉要喝茶，叫醒了麝月、晴雯，两人贪玩，未穿厚棉袄就在地下跑，麝月出门看月色，晴雯要去吓唬麝月，一来二去，晴雯就病了。可巧，贾母才给宝玉的一件珍贵的孔雀金线褂子不防烧了洞，无人能织补，只有晴雯最为心灵手巧，针线是做得最好的，能补上。贾母命宝玉第二天仍旧要穿那件衣服出去会客，因此心里着急。晴雯虽然病着，一定强撑起来，坐了一夜，补好了雀金裘。这就是晴雯的心性。平常大家都围绕着宝玉打转，晴雯反倒不经心，但到了关键时刻，晴雯尽心尽力。

七十七回，晴雯已被赶出怡红院，只能住在哥嫂家里。此时，读者才知道原来前面与贾琏有染的所谓多姑娘竟是晴雯之嫂。宝玉来看晴雯，恰巧被她碰到。在这里，作者让我们看到了多姑娘的另外一面。她在窗外偷听二人谈话，已经知道晴雯是被冤枉赶出来的，也略约知道宝玉不同贾琏等人一般。可是，贾府上下，除了宝玉，还有几人是她没接触过的呢？有这样的机会，哪肯放过？进到里间，见到宝玉，她故意挑逗宝玉，并且拉拉扯扯，宝玉却受了惊，躲之不迭。多姑娘见此情景，才真正发现宝玉为人，也不免说出偷听的实话，并且向二人道歉，原来他们二人果真清清白白，还告诉宝玉，以后想来看晴雯，随时可以来，她再也不放肆。读到这里，忽然发现，之前作者让你看到一个生来水性杨花的不正经女子，但实际上比贾赦、贾琏、贾珍等人还不知通情理多少。或许也与作者想要表达的“男子皆为须眉浊物”，“女子方为清爽之人”思想相一致。说回晴雯，宝玉来到晴雯家里，这便是二人的最后一面。晴雯是个最受不了委屈的人，但这次被赶出来，心里承受着最大的委屈，这委屈又注定不能平反。无可奈何，既然宝玉来看她，那也不在乎规矩了。她与宝玉交换衣服，把指甲剪下送给宝玉。这天夜里宝玉做梦，晴雯说她要走了。宝玉本想天一亮就要去探寻晴雯的消息，可是偏偏第二天一早被贾政叫去“考试”，直到傍晚才回来。蒋勋老师曾经说，好的作者永远不慌不忙，曹雪芹就是如此。读者为晴雯紧紧悬心，但结果就是不会立刻一览无余展现在眼前。就像黛玉初入贾府，与宝玉相见那场戏，宝玉那天是恰好出门的，他和黛玉相见的时间在所有人之后，这样的安排，既做足了铺垫，也让人物主次分明，因为除了宝玉，那天，借黛玉之眼，还要让我们看到华丽、爽朗、精明的王熙凤。从贾政处回来，宝玉从小丫头的口中得知晴雯确已丧命。然而，伶俐的小丫头给宝玉讲了“晴雯化为芙蓉花神”的故事，后来才引出宝玉的“芙蓉诔”。只是作者的手法似实又虚，真假难辨。不过，《红楼梦》全书以真为假，以假托真，“假亦真，真亦假”，也无从计较了。我宁愿相信，晴雯真的成为了天上专管“芙蓉花”的花神，也听到了宝玉写给她的情深意切的诔文。七十八回以宝玉诵读和焚烧诔文结尾。已经接近一般所认为的曹雪芹原作的尾声了。蒋勋老师认为从抄检大观园开始，贾家败落之势明显显现出来，晴雯死亡某种程度上昭示了黛玉的命运。宝玉生日那回，大家玩占花名的游戏，那天黛玉抽到的便是“芙蓉”。如果说《红楼梦》中几乎任何游戏、戏台上演唱的任何戏曲，乃至每人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诗都有隐喻，那么晴雯和黛玉皆为“芙蓉”，晴雯既死，黛玉又怎能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