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事里望穿秋水

小时候的夏夜,我躺在父亲的臂弯里听故事。父亲只念过小学,他肚里的故事全是从戏文中得来,每一位落难书生最终都会考上状元,与苦等他的小姐共赴荣华。我懵懂的意识里,状元大概不难考,只是去往京城的路很远很远,够小姐等几年的。有些故事听了许多遍仍觉津津有味,满布天幕的星星也在一眨一眨地偷听,直到我沉沉睡去。

等识了些字,父亲会不断买回童话书,我满脑子装的都是王子和公主,阿凡提和阿里巴巴,一千零一夜的神秘刺激,那些故事里有父亲未曾见过的世界。夜晚的墨色天空中有时会有流动的亮点,那是飞机。我连火车也没坐过,听大人说飞机可以去往外国,外国在地球的另一边,戴着皇冠的国王和王后住在美丽的城堡里。

后来我看了很多故事。某天,合上一本书的瞬间,一个念头兀自蹦出来,它新鲜而顽固地疯长,再不肯安分,搅得人跃跃不宁,须得做点什么才好。

因为不晚,所以步绾。写字的步绾,居于滕王阁畔,“秋水”是我用了十年的网名。身为一名医务工作者,和大家一样,从小爱看书爱写日记,许多话宁愿落在纸上而不是轻易说出口。我告诉自己,只要心中的小火焰闪闪不息,任何时候开始都不晚。至今仍怀梦想,并且还为她坚持,这让我走在阳光下的时候感觉十分欣慰。

那个念头是,我想写故事。于是有了它们。

《那一片海市蜃楼》精选我近年来创作的26个中短篇小说汇编成集,分为曾经的沧海、我的七岭镇、在故事里望穿秋水三部分,讲述寻常百姓的市井人生、烟火日子的脉脉深情,记录生活给予的守望和领悟,呵护人间的美好和善良。都市、乡村、职场均有涉及,人性刻画细腻婉转,尤其擅长女性题材,对爱情、婚姻、家庭、责任有冷静独到的审视和剖析。

《女人依梅》讲述了一位坚韧的女性,和罹患尿毒症的丈夫共同与命运抗争的故事。普通夫妻在困难来临时的相互保全,人性的挣扎,理智的回归,命运的峰回路转,细腻的心理描写让人物更趋真实丰满。

方依梅的特点在于女人的韧性,她的可爱甚至超过所谓伟大的“牺牲”。平安时她和别的小妇人一样容易满足,忍不住唠叨,灾难一旦袭来,她能用柔弱双肩挡住洪水滔滔。

龚大力来自农村,骨子里有一些大男人主义,注定他对单纯柔弱的依梅有着强大的保护欲,注定颓然倒下对他心理的重创不亚于疾病的狰狞。而他忍痛的决绝,是这个男人对妻子最努力的爱护。

大力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老人总说屋子要靠人气来暖。没有人的屋子就像被白蚁蛀空的梁,模样虽在那儿,却是一触即溃。一个人在家时,墙上挂钟的声音都能听见,传递着永远不为所动的无情。为了驱赶这种使人不安的分外宁静,有时大力会打开电视,有意调到体育节目,让解说员迅疾高亢的音调加快空气分子的布朗运动。那尖锐的声音被光滑的墙面反弹回来,散射于十来平米的客厅,才软塌塌地掉下来,落在大力头发里、衣衫上、指缝间,有个名字,叫寂寞。

爱情就像海市蜃楼,倏忽一现又难以触及。“曾经的沧海”中,有着少年薄如蝉翼的爱恋,中年情感的慈悲与残忍,白首不相离的依靠与回望。每个人都渴望被爱,努力去爱,有人得眷顾,有时被辜负,摸爬滚打跌跌撞撞,只为一睹爱情的模样,才不枉这一生啊。

可是完全不对。没有人劝酒,他常常不由自主就喝多了,有时候喝得并不多,眼前却花了。舌头开始不听使唤,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他好像往她身边坐过,又好像没有。她每次都穿不同的衣服,可没有一件是绿色裙子。他喝醉了才忍不住打电话,她有时候接有时候不接。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好像在等她的一句什么话。这种等待很无望,他就这样在无望中咀嚼着早已风干的不甘心,仍然酸涩。

出差去某地,小镇有个很美的名字,琴城。我对同伴说:“每次进到县城都有一种亲切感,我从前就是个小镇姑娘啊!”七岭镇承载了我的童年和少年,这样的镇子随处可见平平无奇,而能让我在小镇上安安稳稳长大,是出身农家的父母竭尽全力的馈赠。

除了我们,还有更老的一辈人,已没有谁把这儿叫七岭镇了。这里原先的样子,有些人和事,多少年了我也记得清楚,还有些就真的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来没有经历过一样。

苏家阿姨顶着满头的发卷在赶猫,她家挂了半墙的咸鱼又被惦记了。张清华佝偻着坐在小板凳上,翻那本永远也看不完的字典。秀青飞蛾扑火般的爱情只留得一幅连父亲都无法接纳的人体油画。那个敏感而悲愤的少年的最终崩溃,于他是否是一种解脱?

比小镇更远的,是养育了父母的那片乡土,是我们呱呱坠地的那幢老屋,是与我血脉相连的乡里乡亲。上顶妈和撅子叔是母子,苦命母亲熬不住的,被残疾儿子接住了。老人们倚在墙根晒太阳,多苦的悲辛都瞧过,多大的热闹都不稀罕,他们总说:只要活着,只要不停手,日子就有希望。

这些零星的小故事,不同背景、不同主题、不同视角、不同的小人物,并不需要什么规则汇聚于此,就这样任其野蛮生长,或许偶尔会有一两株长得清新可人。

熟悉的人都说其实我的散文更好,灵秀别致如江南精巧小菜,没有匠气不落俗套,常鼓励我以此为方向深耕细磨。可只有自己知道,我是多么想成为那个讲故事的人。心里有一口锅,焖着一锅敝帚自珍的大杂烩,迟早要揭盖上桌,不然那锅没法再烧另一道菜。初次下厨还偏选硬菜,手生、心怯、又莽撞、无畏,能呈现于此已倍觉幸运,若竟能博得一二分喜欢,便是额外的恩赐。

是的,恩赐!是我书写时体验过那些喜怒哀乐的丰富人生情感之外的恩赐。写作是多么神奇的事情,我创造,我破坏,我摧毁,我重塑,我探索,甚至脱胎换骨。我写谁时便是谁,就像一位演员过足了戏瘾。小时候常常幻想,一轮月,一扇窗,一方桌,一盏灯,一沓纸,一支笔,一个我,世界任由展开,而多年后宁静的夜晚,我在键盘上开始了旅程。这趟晚点许多的绿皮车依然很慢,更不知何时抵达,但我知道它开往梦想,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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