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又吉直树 【】内为译注
我们出演的漫才节目在播出一年后宣告完结。这档节目让我们收获颇丰,我们开始收到深夜档的邀请,也在其他的搞笑节目里露了几次脸。这年的学园祭【对外开放的校园文化节】,不止是东京,甚至还有很多其他市县的学校请我们去当嘉宾。这种短暂的人气基本上只局限于年轻人的圈子里,我想所有上过节目的艺人都会认识到这一点。我们早就过了会自作多情的年纪——甚至也过了会假装自作多情,因而招致恶评,并以此为业的年纪。就连走向麦克风时听见的欢呼声,我们都有些不敢相信。
我从高园寺那间连浴室都没有的月租两万五千日元【约1500人民币】的公寓搬到了下北泽月租十一万日元【约6600人民币】的高级公寓。别人可能会觉得我膨胀了,但我其实很冷静,只是觉得从积累人生经验的角度来说,在高级公寓住一段时间也不错。
搭档山下交了女朋友,两人开始在惠比寿附近同居,他气势汹汹地宣称要和她结婚。至于神谷先生,上次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也不曾听到任何有关阿呆二人组的消息。
我们这一代艺人经常出演的电视节目,直到最后都没有邀请过阿呆二人组。上过这个节目的组合与没上过这个节目的组合,在生活上会有天渊之别。当然,优渥的生活也不会持续太久,这一点我早已了然于胸。不过也曾暗自期待这种生活能持续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参加了这档节目的艺人,有几组已经开始在黄金档崭露头角,也有几组已经解散了。有些单飞成独立艺人继续发展,有些转职成了编剧,还有些回到老家开始从事别的职业。我刚刚成为艺人的那段时间基本都是和神谷先生共同度过的,这几年则基本都在和经纪公司的后辈厮混。
缺乏社交性的我,和大多数艺人都没有什么来往。
可是,虽然没有私交,但我也为所有和我身处同一时代,在同一个剧场奋斗过的艺人们感到骄傲。穿着肮脏的匡威鞋走进休息室时,满目都是和我一样贫穷寒酸的同僚。在那一瞬间,他们让我忘记了自己被世间所抛弃,忘记了艺人说到底就是个被人们嘲笑愚弄的行当,如同置身虚无缥缈的深海龙宫。虽然彼此之间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但如果没有他们,我恐怕没法坚持十年如此疯狂的生活。
我隐隐约约地察觉到,我们的工作正在渐渐减少。过去那些让我畏惧,让我成长的后辈们,也都开始纷纷迈向新的人生。我敢断言,曾经经历过的宛若永恒的绝望绝非我们荒唐的幻想。这种恐惧来自心底。我们真的害怕,害怕我们的努力赶不上父母恋人日渐老去的速度,最终成为泡影。我们真的害怕,害怕由自己亲手结束梦想,害怕全世界都变成陌生人的夜晚一再来临。我们只好在月底用尽所剩无几的钞票来换取酒精,溶解这些不安,用最纯粹的心境去创作能带我们到达可以忘却一切苦难的彼岸的段子,然后进行演练。“这样也许就能改变世界了吧”我们如此鼓舞自己,勉强让自己打起精神。毕竟,所有人都相信终有一天自己会作为主角踏上舞台。
某个工作日的下午,搭档突然约我出去。我没问原因,直接赶往我们平时用来排练段子的咖啡店。推开店门,看到依旧坐在老位置的搭档的那一刻,我几乎已经理解他找我出来是想说什么了。
他告诉我,他已经和同居的女友结婚了。而且,夫人还怀上了一对双胞胎。
“说为了即将出生的孩子什么的,听起来很像是借口吧。但是,真是我即将出生的孩子们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搭档说。他的表情非常清爽澄澈。这家伙没有畏惧退缩,没有驻足不前。看来,他已经决定要往前走,去面对崭新的挑战了。
“恭喜恭喜。这样的话,得赶紧去找住得下我们三个人和孩子们的房子喽。”我刚说完,搭档想都没想就吐槽道:“谁说要带你一起住了!”即使是在这种时候,他还在尽职尽责地履行着作为漫才搭档的责任,这让我有些难为情。他很快补充道:“要我怎么和岳父岳母交代啊。”刚刚吐槽完,又开始装傻了。
这家咖啡店的墙壁上有斑斑点点的污渍,并不受年轻人青睐。不过每次来的时候总有位置空着,完全没有任何拒绝我们的意思,让我很愉快。搭档恐怕不会再来这家店了吧。想到这里,就连面前已经看腻了的咖啡杯,都开始让我留恋起来。
现在开口的话,声音一定又弱又颤抖。我怕他会听不清,还要问我说了什么,只好把已在嘴边的“这十年,真是谢谢你了。”这句话又吞回了肚子里。
我们向经纪公司传达了解散的决定。在说明原因之后,也没人多做阻拦,只要我们把Sparks日程表上剩下为数不多的工作做完,就可以正式解散。也许是听到我们即将解散的消息了吧,在我们出演的最后一场现场表演,到场观众的数量比往日都要多。我们的声音,应该还是有些人听见了吧。至少,对于他们而言,我们是货真价实的漫才师。
出场音乐响起,我站在场地边缘朝麦克风施礼。搭档越过我,冲向舞台。我也跟随着他的脚步,沐浴在舞台的灯光下。热烈的掌声响起。我们向麦克风走去。
我俩为了在成人式【每年一度,为二十岁男女举办的纪念仪式】上表演漫才而特意去买的黑色西服,究竟穿过几次呢?长大之后,我们才懂得,为了搭配西装,要穿上漂亮的皮鞋。
我们在麦克风两侧站定。搭档稍稍调整了一下麦克风,向观众致意:“大家好,我们是Sparks。”狭小的剧场里回响起热烈的掌声。
作为开场白,我说:“为了能够创作出颠覆世人常识的漫才,我俩才入了这一行。可是到头来,我们唯一颠覆了的,只有‘努力必有回报’这句动人的话而已。”
“别这么说啊!”搭档全力吐槽。观众席响起了笑声。
“有的时候,如果感伤过头了,反而没法好好传达自己心中的想法了,对吧?”
“对啊。”
“所以我在想,如果提前声明接下来说的都是反话,然后全力说出与心中所想相反的话,是不是反而能够更加明确地传达出真实感受呢。”
“都到最后了,你这家伙怎么还在想些这么复杂的东西啊!”
“哎,试一试就明白了。我来了哦。”
“好吧好吧。”
“喂,搭档!”
“怎么说?”
“你啊,漫才说得真是棒!”
“啊,谢——等等,本来想开心来着,这不是反话吗!”
“从来不会吃螺丝【指口误】,长得又帅,声音又好听,家里还有钱,你真是完美啊!”
“你这家伙真让人火大啊!”
“天才,天才!”
“想挨揍吗你!”
山下大声咆哮之后,观众席爆发出格外响亮的笑声。这座小小的剧场,日复一日地上演着搞笑演出。笑声已经成为剧场历史的一部分,被它老旧的墙壁所吸收。观众们开怀大笑的时候,剧场也在跟着一起笑。
“但是呢,搭档啊!即使是这么天才的你,也是有几个很大的缺点的!”
“什么啊!”
“首先,你的房间很脏!”
“真小气啊……没错,我的房间是挺整洁的。但应该还有别的更重要的可说吧!”
“饭量小,吃得还慢。”
“我的确是饭量大又吃得快啦。喂,别把我说得和饭桶一样!”
和山下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总是比我吃得快很多。这让我非常焦躁。
“女朋友太丑。”
“虽然我很开心啦,但这又不是我的优点!”
又优雅,又温柔,真的是最棒的女友。
“你的搭档简直才华横溢!”
“啥?”
“明明有一个这么优秀的天才搭档,这十年来你还一直抱怨个不停,你这家伙真难伺候啊!”
我想成为天才。我想让别人露出笑容。
“瞎说什么呢。”
不喜欢我的人,没能给你们带来欢笑,很抱歉。
“就是因为你这样,所以我们在一起的这十年间,我一点都不开心!我真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是我的搭档,让我成为了漫才师。
“还有,观众们!你们也太小气了!像我这么又卖座又有潜力的天才艺人,你们居然不花钱就跑来看!”
还有,是观众们,让我成为了漫才师。
“你们啊,真的是吝啬得要死!拜你们所赐,我每天都很痛苦。混蛋!”
“别爆粗口啊!”
搭档的脸上早已涕泪纵横。
“我小时候的梦想,从来就不是要成为漫才师。漫才师什么的,太无聊了,我绝对不要当。结果,初中的时候遇到了这个搭档,都怪他,害我沦为了漫才师。太可恶了!都怪他,我现在已经死了。是这个人把我杀死的。喂,杀人犯!”
观众席开始晃动,开始模糊,我已经看不清了。
“偶尔,也会有人把我们捧上天。那让我喜不自胜,因为我们的人生得到了肯定。但是呢,总有那么一些讨厌的家伙,喜欢给别人泼冷水。那就是,你们!”
我狠狠地瞪着观众席。
“你们说,Sparks最烂了!根本不想看!就这么把我们的人生给否定了,我恨你们!”
我听见了观众席传来的啜泣声。大家都在一边欢笑一边流泪。我看见了神谷先生,他坐在观众席的最后一排,哭得比谁都厉害。
“今天,不是我们Sparks的最后一场表演。从今天开始,我们每天都会与大家见面,想到这里我就非常开心。过去十年的时光,我绝对不会当作人生的食粮。所以,大家就随便找个地方去死吧。”
我想像这样唾沫横飞、竭力嘶吼地表演一次漫才,已经想了很久很久了。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现在,我正在表演漫才。和我的搭档一起表演漫才。我转向搭档,向他大喊。
“去死吧!你和你的家人都去死吧!”
“吵死了!”
好想表演更多漫才。好想一直表演漫才。山下的声音真的很嘹亮。他如此信任我,一直和我一起,想必也尝尽了不甘与辛劳吧。真的,对不起。
“你啊,毫不顾忌地口吐狂言,把观众们都弄哭了。这算是哪门子漫才?所谓漫才,必须让观众们笑出来才行啊!”搭档说。
“如此说来,在最后的最后,我们也终于表演了一次颠覆常识的漫才啊。”
“说什么呢!”
我不想结束。
“说真的。在漫才的最后,你就没有什么感言吗?”
“搭档!观众们!我一点都不感谢你们。”
我刻意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你可真差劲。”
“不不,我这也是在说反话啊。你们懂的吧?”
观众席终于响起了纯粹的笑声。
“你真的很会讲漫才。”
“你够了!”
我们深深鞠躬,掌声经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