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竹心
不巧,今夜里多洒了几滴雨,留在吟春楼里的人比往日里多了好多。好巧,十年前的今天夜里也洒了几滴雨,而我,便在这雨声中出生了。
我唤竹心,我在吟春楼里出生,在楼里长大。我生下来便没有见过我的娘亲,也没有见过爹爹。自幼与姑姑相依为命。姑姑生得极为好看,楼里的好多人都是冲着姑姑来的,姑姑也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花琴。
我自知事起便以为姑姑当是吟春楼里的当家者,可是姑姑却说她只是一个看楼的,她也只愿做一个看守吟春楼的人。
好奇缠着姑姑问过几次,姑姑都支吾过去。只是说她在等一个人。
“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啊、等到你年满十四。”
“十四?姑姑,”我叫道,“还有四年啦!很快的。”
我不知道姑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说话时姑姑的表情很是奇怪。再后来,却是怎么问她,她都不肯说。
姑姑常说,你娘亲是一个大美人。姑姑也常说,竹心你与她生得极像。所以我知道我应当也不算差。但是,姑姑不太喜欢我出现在别人面前,便是出现,也常是面纱遮脸。
“真的很像吗?
一
秦淮河水流,石桥明月旧。
今天是花琴第一次登台,正儿八经地挂上牌子的日子。
后台的伏秦忙得不得了。伏秦比花琴大一岁,也先一年被她们的姑姑挂上牌子。伏秦自小懂事,学啥都快,长得又美,人又圆滑。姑姑将伏秦当作自己的女儿,她常说,吟春楼是她老后的依傍,也是留给伏秦老了后的依傍。
而花琴人长得虽不错,性子却是带三分泥性。姑姑不讨厌她,甚至有时也教上几句,“花琴,有时候躲着点人。”花琴不太懂,躲着点人?躲什么?就像伏秦似的,长年面纱掩面?
伏秦和花琴一起长大,伏秦知道花琴是什么性子的人,花琴也知道伏秦是个什么色儿的人——通体的白。
伏秦想着:花琴这样也挺好的,我多担当点也便是了。花琴知道:不能让伏秦周转,又得受委屈。伏秦自挂出牌子来,敛了风华,真心学着姑姑的本事,花琴跟在伏秦身后,姑姑并未多言,也倒是学了不少东西。
“伏秦,”花琴拉着伏秦的手,笑靥如花,她说,“今晚,你看着,我一定是最美的。”伏秦掩在面纱后笑了笑,一脸云淡风轻,好似一颗不理世俗的竹,淡然清冷。花琴笑得越发开怀,未走上台前,便已吸引了众多目光。伏秦不作声,默默朝人比了个手势,加多了台子周遭的打手。
花琴跟在伏秦身边也见过不少事,她不笨,只是有时候有些固执,但在某些问题上,却比伏秦都还透彻。
例如,她知道,伏秦不太喜欢出现在人前,例如,她知道,伏秦以后就会像姑姑一样,所以,她得配合好伏秦,把吟春楼撑起来,所以,她得用她的力量将伏秦藏起来。
红衣身影,花琴轻使巧劲,飘飘然立足台上。巧笑嫣然,她并没有半分不适。伏秦发现,“花琴,就天生该在万众瞩目下。”
二
那晚后,花琴风头无两。吟春楼比以前更是出名了。城中谁人不知道吟春楼的花琴姑娘。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这般风光——”
不久后,姑姑一脸担忧,还是正式将吟春楼交给了伏秦,吟春楼不比别家青楼,身处楼中之人,多是走投无路,或是心灰意冷,再者自幼在楼中长大的。但高兴的便是别家什么勾心斗角,吟春楼是没有的。
就像伏秦说的:“我们所求不过一个你情我愿。更多的,我们还是一家人。”花琴点头称是,楼里其他姑娘们有些自己的私心也无伤大雅。
伏秦接过吟春楼很顺当,用她们姑姑的话说,“最是年轻之人,最是合适之人。”
在花琴的刻意“压迫”,伏秦的有心“收敛”下,吟春楼来访者,认识伏秦的人多,识她真面目的人却是没几个。有因为伏秦气韵,不知好歹想要调戏伏秦的,也都在花琴的胁迫下收了心。
花琴姑娘说:“凡是见过伏秦之人,休再来拜访我。”
自此坊间传言:花琴不居人下,和吟春楼主事者伏秦矛盾重重。要知道,花琴为挂牌之前,和伏秦最是要好。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多是非便也不少。一朝放话,多得便是闲言蜚语,一时间,城里城外,除开吟春楼里的人,再没人知道她们有多交好。
幕后姑姑闻此一笑,拍手称是,“这样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楼里姑娘亦称是。
外人眼中的“暗潮汹涌”,一时间,在花琴暗中相助伏秦,吟春楼更是压过秦淮其他楼的风光。
三
公子远道来,翩翩世无双。
夜里,在外人眼里,互相不对付的花琴和伏秦此刻正窝在一张床上闲聊。
花琴对外宣称:心情不佳,拒接客。伏秦找了另一个办事能力较好之人张罗事情。外人对这类事情见怪不怪了,都猜测二人是又被对方气倒了。
对此,她们也不作解释,更是喜闻乐见。
“伏秦,”花琴搂着腰,半抱着伏秦的身子,将头轻轻地埋在伏秦耳边,笑道,“你说他们整天编排着我们的事,不闲累啊?”伏秦并未掩面,光洁的面容泛着淡淡的红,勾勒起丝丝浅笑,“谁知道呢?”
“你说我们老了以后也这样吧。睡一间房,一张床,房间不必太大,你能作画我能抚琴也就够了。”花琴笑的好不得已,“只是可惜了,你的美貌见着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伏秦想花琴年少,说话太过简单,却还是笑着称诺。
伏秦知道,伏秦是想着,以后找个放心的人能照顾着花琴。花琴笑归笑,却也是想着能找个做主的人护着伏秦,就算不为她们自己,也得为吟春楼考虑。她们都记着姑姑说的,“吟春楼必得有人护着”
只是都没怎么想过,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花琴不相信一见钟情,伏秦也不觉得一面之后,再见是缘,只是恰巧两人就都那么想要留一个人。
那日早上,薄雾,吟春楼并未开门,有一公子推门入楼,恰见两女子相携而下。好生俊郎的公子!五官精致,皮肤白皙,却不显女气。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如朗星,转盼多情,自带笑意,天然一段风韵。
花琴和伏秦都见过不少少年公子哥儿,却都比不上这位公子体面。伏秦自小记忆惊人,兀自发现,这位竟与幼时随姑姑远行见过的一位大人物十分相似。
公子看着不远处的两女子,惊奇道“花琴艳,伏秦清,听传言,两人不和。你们这是——”公子哥仔细将二人上下打量后,笑道,“着实有趣。想来姑姑也是遮掩了几分吧!”随即便拱手作揖,“二位姑娘好!我这来是想找姑姑。”
四
伏秦快步上前,屈身回礼。轻声笑道,“原是找姑姑,不巧,姑姑年岁已大,这般怕是未醒。公子不妨稍作歇息。”又退后几步。拿过花琴手里的面纱掩过,便带着公子哥向一个厢房而去。
花琴好奇地看着伏秦,她极少见伏秦遇人这般态度,这人虽不算唐突,但这般打量人也算失礼了罢?
听过伏秦话语,连忙到后间里拾过茶水,也跟了上去。一是不放心伏秦,二则着实对这公子好奇得紧。
少时,伏秦去叫来姑姑,花琴惯会取笑逗乐,被留下招呼少年。言谈之间,方知公子哥儿姓秦名安,笑道也是缘分,伏秦名里也有一个秦字。伏秦和姑姑恰恰走进厢房,听闻此言,连忙打断花琴的胡言。
伏秦瞧着姑姑态度,已有几分明了,她这名里的秦怕就是出自于此。
“所为何来?”姑姑见着他,还未走近便问着。
少年起身,行一大礼,“拜见姑姑,前不久家父逝世,临行前,定让我来拜访姑姑。”
姑姑晃了晃身子,霎时,脸色无一丝血色,花琴和伏秦不明所以,正要来扶,姑姑摆摆手,只留下一句“劳你照顾”,便走开了,一个人在房里待了一夜,灯火通明。
第二天,便收拾东西离去了。
姑姑离开了吟春楼。
伏秦满是担忧,四处找来,却终究寻不到人。花琴直接问过秦安,秦安脸色淡然,不置一词,默默便在吟春楼内院住了下来,全当这是他自家房子。
两人终是意识到,姑姑那次是遗言。
五
半年过去,公子依旧住在楼里。
伏秦稍稍知情,也是瞧出几分,只是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去对待公子安。这便已是姑姑为她寻好的人吧!
伏秦性情偏冷,很多话说不出来,人沉稳,可年岁也不过比花琴大一岁罢了。平日见多了世间冷暖,对公子安,实话说来并非没有好感,但更多的是为花琴考虑,姑姑不在了,就怕日后她护不了花琴,花琴这番张扬。
花琴性情本就跳脱,人不笨,自然也是猜出一二,可猜归猜,这种事情自是没什么好说的,她也自是不可能干出二人相争之事。
二人都存着考察之心,都想着若是极好,便为对方留着,像她们这般的女子有人能护着是最好,可像她们这般女子又岂轮到她们挑三拣四?
“花琴,你瞧着那人怎么样?”一次午休,伏秦问道,“瞧着与你,也是甚好。”花琴羞红了脸,在试探之间,莫名动了心,但依是存在理智,“挺好的,你是觉得如何?”“不错!”二人何等默契,缘分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更何况于像她们这般的女子。
这厢说着,那边公子心下不宁静。他来时,便也是知道,他爹护了姑姑一辈子,护了吟春楼一辈子。他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他爹娶了他娘,仍是挂念着姑姑。为什么他娘会愿意将爹葬在爹和姑姑初遇之地。
他也看中了一个人。
可那个人有心将他推给花琴,那个张杨可爱的姑娘,似火如花。他并不讨厌她,可终究是对她上了心。
他爹说,“安儿,我此生就不该娶了你娘还念着她。你此番前去,上心了,便仔细护着,却不可招惹。”半点没提未上心之事,想来已是料到。
另一厢,两姑娘不愿再多谈。
很多时候,越相爱越觉得像是一场意外。这种事情也是没什么好谈的,不过讲求一个你情我愿。她们这般想着,谁知那边又是什么意思?公子从一开始便可看出不是个简单的人,她们虽已身处花楼,却也不必自掉身价,非这人不可。
因为一个男人,还真惹得姐妹相争,让人看笑话不成?
六
“公子住来半年过去,每天都有各种不同版本的事。”花琴说道。
伏秦无奈地摇摇头。
三人一笑而过,只当作是听了不同的故事。
这天,公子一袭青衣,如来时模样,作揖向两姑娘行李告别。时间已到,不定缘。最好之法儿,莫过于相忘于江湖。
花琴和伏秦不多留,她们心里有数,或者说一开始,她们等着的便是这样的结果。她们二人有这样一个人共同于心是缘分。
公子留下了人护着楼。
自他走,两人都未知晓公子心里所想。
不多时日,伏秦怀了一个孩子,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孩子的爹是谁,几月后,伏秦生下孩子,取名竹心。
一个夜里,留给花琴一封信,悄悄便离开了。
“就剩我一个人了。”花琴想。
伏秦走得莫名其妙,时间却着实巧合。花琴也不想怀疑秦安,也不想恨他,就怕把连着姑姑的埋怨也牵连上,她放出话,“十四年,只等十四年。”
收了牌子,从此便只作一个看楼人。
后
我是竹心,今天,我满十四生辰了。今天晚上是我挂上牌子的第一天。花琴姑姑在后台为我忙活。
姑姑不知道,我是见过我的娘亲的,一幅画,一个人,白纱掩面;一个墓碑,一抔黄土。
我的爹爹并非那位公子,娘亲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非得说出点什么,那便是那公子是娘亲的恩人吧!
吟春楼后旁边有一个十几年的坟墓,是那位公子帮忙修葺的。
娘亲与花琴姑姑的事也是他告诉我的,娘亲也是他画给我看的。
一次意外,娘亲出门便有了我,她修书求于公子,可万万没想到,生我后,娘亲便伤了身子。
她怕花琴姑姑接受不了,留下两封书信,一封给姑姑,一封托公子在十四岁之前偷偷交给我。
娘亲猜到了,近些年来,姑姑并不好过。娘亲也猜到了,姑姑会让我挂牌上台,就算她曾在信里嘱托姑姑让我做一个小丫头。
娘亲托公子偷偷将墓修葺在吟春楼后旁,刻字琴。我明白了,什么相逢,都抵不过一场意外。我也明白了,什么公子,都抵不过姐妹一场。
娘亲在信里说,“花琴姑姑曾对她说过,我们老了以后也这样吧。睡一间房,一张床,房间不必太大,你能作画我能抚琴也就够了。可惜,到底我还是让她失望了。”
除那封信,娘亲最后藏下来一幅画,也不过那年那景,那个张扬的花琴姑姑。想了想,我使人唤来花琴姑姑:
姑姑,你瞧,今晚我一定会是最美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