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多少年前的初夏就开始想你了,直到这个夏天的落幕。
昨夜下了好大的雨,我睡得很早,因为我已经老了,不知道多少年前就放弃了静听雨声这种幼稚的行为。早上起来在门口刷牙时隔壁已经买完菜回来的大婶和我拉起家常来,抱怨着青菜又涨价了多少,自家的孩子学习如何如何不上进。好像每个人的生活无论在外人看来多么圆满也难免诸多烦恼。柴米油盐终究都会有人为之精打细算。这些年我也从一个不愿与人言语的孤僻孩子最后长成了一个可以笑着应付周边大叔大婶重复枯燥的唠叨的人。你大概对于改变我这件事功不可没吧。
大婶话语未尽,她家还在上小学的小儿子背着书包出门了。
“晓晨这么早就起来上学呀?”我问他。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来越喜欢和小孩子们问着重复且无聊的话语。在早些年的我看来都是些废话的字句。
“这孩子怎么不叫叔叔呢,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大婶抱歉的冲我笑了下,说完像变戏法一样从菜篮子里拿出一袋牛奶递给他,“快上学去,别迟到了,这个月家长会如果我又被你们老师喊去了你就小心你的屁股。”
那孩子一言不发的匆匆跑开了,从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一眼。大概是平时在家听父母说了我不少的话吧。大概也都能猜出来说的些什么内容,不过大抵也不需去计较什么,东家长西家短的,但凡是一点新鲜事大都逃不出长舌妇们的口。
秋天自古就是诗人情感泛滥的季节。好像所有的离别和思念都寄托于这个百花最后的盛世季节,天边已然看得见南归的大雁,每一阵风都在送别,期盼着来年的幽会。我在院门口的枇杷树下用树枝写下还算记的比较清楚的诗: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
“秋风肯定是大雁的追求者之一。”我旁边一直看我写字的女孩突然说了一句,“而且是那种死不要脸的追求者,所以每次大雁看到他都会匆匆逃窜。” 说些说些自己也咯咯地笑起来。
“有辱斯文。”我淡淡的说了句,不过这比喻倒也是新鲜。
“大叔,能不能别那么古板啊。托你的福学校里总算还是有个语文老师喜欢我的。”女孩娴熟的从我口袋里抽出一根烟来自己点着后轻佻着看我。
“你再继续天天逃课和那些人鬼混,估计你们语文老师也要放弃你了。”我拿过她的烟来,自己吸了一口,“女孩子不要抽烟。”
“要你管啊,你要不要借点钱我,让我买本书来看看?”
“你是要借钱去学校买东西哄你的女朋友吧?”我淡淡的回了一句,也懒得回头看她一眼。
“什么你都猜得中哦大叔,你是不是半仙?”她挖苦我说。“你再不回头看我一眼以后就永远都看不到我啦。”
“你要去哪?”我吐出一口烟来回头看着她,才发现她今天穿的特别漂亮,还穿上了我去年给她买的那双高跟鞋。
“要你管啊,我要和女朋友私奔去了,不会回来了。”她尽量用欢快的声音和我说话。
“那行,在外面注意安全。出去了就别回来了。”
“哦。”好像没有收到意料中的效果,她挺失落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就自己悄悄走了,我知道要走了也懒得去理会,就算她是真的走了吧。
中午时我回到家看到哥哥坐在门槛上抽烟,旁边还放着一瓶白酒。大概又是为了嫂子的事烦心来找我喝酒了。我把钥匙丢给他转身去不远处的小饭馆买几样小菜提回来,这么多年兄弟的默契在你走后是愈来愈好了。两个人不知道一起喝了多少回酒,什么话都可以说,就是唯独不会提起你,他是内疚,而我是不想提起。因为想念大概是很私密的一回事,不应该和任何人提起来。
从他口中我得知了嫂子出轨已经是事实,据说有不少年了,我那六岁的小侄子大概也不是我哥哥的骨肉了。
其实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有一回我半夜从家里偷偷出门去听你唱歌,忘了带钱又中途折回去拿钱包,然后看见一个男人在家门口站着,过不一会儿嫂子就给他开门了。那是我才明白,为什么每次哥哥出差后,我偷偷跑出去嫂子都那么顺利,好像是从来都没有被发现过一样。其实不是别人笨,只是我碍眼罢了。
这件事我一直都没有和哥哥说起过,一半出于报复心理,因为哥哥一直反对我和你在一起。另一半则是出于你。娶你前为了更好的见你,娶你后这些事也就都放在脑后了。
我惊异于哥哥的迟钝,这些年我一直懒得去关心这些闲言碎语都知道了嫂子那回事几乎都传开了所有的邻居,就哥哥一个人不知道。我多半理解了他此时的心态一二了。
话语不多,更多的是喝酒,哥哥酒量并不好,没一会儿就开始烂醉如泥,大吼大叫的,口里一直喊着杀了你杀了你,这些酒后之言我也没有多想,如果当时稍微留点心,也就不会有日后的悲剧了。
至今我还记得那最后一晚,我拖着不省人事的哥哥回家,嫂子开门时惊慌的表情。人大概是一种会预见危险的生物,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惊恐的眼神。把哥哥放到床上后我不好多言,摸了摸正在做作业的小侄子的头,和嫂子说让她好好照顾我哥哥就转身走了。
毕竟这场面太尴尬,我不好多呆在这是非之地。
接下来的日子一直过的很平静,隔壁的小男孩每天按时乖乖上学,看我依然是那种看异类的眼神。远远的走开,隔壁大婶每天都会和我唠唠家常,夜晚也会从隔音效果不怎么好的家里听到那边数落孩子丈夫和深夜时他们做爱的呻吟声。那个女孩子似乎也真的走了,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出现在院子里了。哥哥那边也没有传来与嫂子离婚的消息,好像一切都被暂时压下来了,上帝尚且还允许我过一段平静的日子。我依旧会每天上午在那棵枇杷树下写一些记忆里还记得的爷爷小时候教给我的诗句。
度日如年。或者是一日三秋。除了思念和等你我无事可做。
时间就像指尖的烟蒂,点燃的时候只是在静静的燃烧,然后会一直烧到烫手的那一日,于是所有的平静日子都终结了。
但愿你真的走了,这样我就会在这无尽的岁月消磨里安然离世。
今年的我已经三十岁了。可是我的人生好像也是从这天重新开始。
我被一位四十岁的男人带到警局询问情况,才知道大概这些天发生的事。哥哥杀了嫂子,就在我送她回去的当晚,哥哥那天突然从床上起来跑去厨房拿着菜刀砍死了我嫂子,以及年幼的小侄子。一直到昨天屋子里的腐臭味已经遮盖不住了才被人发觉,而哥哥,已经逃逸多时,不知去向,所以才会有警察来向我询问情况。
我平静的签完字,带我来的那位警官让我去医院的尸房去确认认领嫂子和侄子的尸体。
在停尸房里就算冷气冻得我直打哆嗦可我还是闻到了那股子腐臭味,我不敢掀开白布看一眼嫂子的脸,害怕那张脸会成为我余生的噩梦。也不知过了多久,我麻木的掀开了白布。
血液在一瞬间凝固,所有的事情都回到了哥哥来找我的那天,白布下面不是嫂子,而是那个抢我烟抽,看我在枇杷树下写了十年的诗句的女孩子!我惊恐的叫了起来,整个脑子都一片空白,我什么也不知道,真的。只感觉到天地间的缝隙变得格外的小,小到我什么也看不清。
那次晕倒我睡了足足三天。醒来的时候看到的还是那位警官,他冲我和蔼的笑了下,顺手递给我一个削过的苹果。笑着安慰我,说我命大。是老天爷舍不得让我死。
我头依然很痛,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然后安静的听那个警官和我说完全部的事实。
就是在那天我被他带走的晚上,哥哥提着把刀去找我了,他什么都知道了,大概是恨我一直瞒着他的原因。然后扑了个空,就一直在我门口坐着,一直到那天因为参加儿子家长会而晚归的邻居大婶和他的儿子回来。由于警察白天的到来这件事已经传开了。大婶看到我哥哥很惊恐的大声叫了起来。然后我哥哥冲上去杀了他们母子二人,那个小孩子整整被砍了十三刀,听警官口里的话场面极其残忍。一直到周边闻声而来的街坊给联手把他制服的。
“你哥哥经过鉴定有严重的精神病史,现在已经被送到精神病院强制治疗。”警官叹了口气,继续说,“如果那天你在家,大概死的就是你了。我只是不明白那天你明明看错了尸体,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那个女孩是我的一个朋友,她只是和我说她走了,为什么也死了?”
“原来是你的朋友啊,那是早些时候的一个车祸死者,因为一直没人认领,昨天我们自己火化把她葬了。”
“她爸妈死了好多年了。真正和她有点关系的大概只有我了。对了警官,那起车祸就她一个死者吗,是不是在火车站发生的?”
“只有她一个人,尸体放了两周都没人来认领。”
“嗯,”我淡淡回了他一句。
出院后我按着警官给我的地址去看望了那个女孩子。却碰到了她的女朋友,长得不是很好看却很清秀的样子,五官眉目都很像你。她和我哭着说:之所以没去认领是怕父母打她,她父母很讨厌她们在一起。那天也是因为被父母锁在家里了才没有去火车站和她一起走。
我没有多说什么,她是不会知道那个看我写了十年字的女孩子是自杀的,没有人比我更明白这个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孩子。大概有多绝望人才会失去生的希望。我不明白,至少我永远都在等你,可能你是我活下去的希望吧。
有些事情还是不必太多人知道的好。也许迟早都会明白,会做出像我哥哥那样的傻事来。可是那些就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了。我只是尽我的力而已。
从墓园出来我就直奔精神病院看我哥哥。他似乎老了很多,头上添了不少白发,隔着厚厚的玻璃墙我依稀看得见他手上被扎的粗大的针孔。看起来他在这里过得也并不如人意。
“哥哥。”我安静的叫他,声音里不带有一点情绪。
“你来了呀,挺好的。”他冲我呵呵傻笑着。看的我头皮发麻。“我在这过得很好,一直在等你,今天你终于来了。”
“你等我做什么,你还想杀我吗?”
“不了,那天我去找你就压根没想杀你。只是没想到我这傻弟弟这么有心思,很多事情瞒着我那么多年。倒真不像亲兄弟。不过我也不怪你的,我也有事瞒着你,一直没说,不过现在就可以和你说了。”
“如果说是她的事情的话就算了。我不想听。”我面无表情的说完就起身准备离开了。
“别呀,我想你肯定很乐于知道为什么她当初一走就是这么多年音讯全无呢?我真的能逼走她吗傻弟弟?”他一直笑着,笑的格外阴森。
“说下去,”我攥紧了拳头,关节发白。
“那天你们吵架了,她跑出去的时候正好看见来找你的我,我一路跟着这个坏女人一直看到她又跑回酒吧里了,这种贱女人结婚后还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死了也是活该。于是我一直等到她出来后把她宰了呀。”哥哥突然笑的很迷乱,我看不懂这个笑容。“那天我去找你不是想杀你来着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让你也体验下我的感受多好,我们不一直是最好的兄弟吗好弟弟。”
“所以你后来把她埋在了枇杷树下?”我轻笑着问他。
“你怎么知道的?”他脸色剧变,面容扭曲,不远处看护的男护士们都朝这里看过来,“这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的。”
我没有再理他,只是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该回家了。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这座城市下雪了,好像是要洗去年前所有的血腥味,来迎接新年的到来。这座城市每天都有人死去,但大多人还是一如往常的生活,安静的活着,享受温暖,寒冷,苦难以及死亡。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是随着生命的静止而无限流动的思念。我走过那个院子,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变得无比的恐惧,好像在看一只怪物。
回到家中打开火炉温起酒来,却没发觉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那且容我回头再看一眼窗外。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手植也,今亭亭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