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小说-王朝记·血(四十三)

(续四十二)

没有人知道这几天范文程过的是一种怎样天人交战的日子。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连皇太极召见也称病不去。太医院火速来人,也谎称病情不重,不必劳烦,毫不客气把太医打发回去。

就差没在府门外贴上“闭门谢客”。

如果有可能,连皇帝驾临我也不想见,哼哼。幸好皇太极也根本没有露出要来联络君臣感情的意思。

汉人官员中,唯有他敢拒绝圣意。根据早段日子的观察,他料定皇帝近期也没有多严重的问题非得要见他不可。

就这样,范文程在小小的房间里把自己逼上思考的绝路,一定要理出个绝处逢生来才肯走出书房。

因为,他觉察到自己已站在警戒线上。

我为什么会这样?我为什么要这样?难道这世上还有另一个“我”脱离了严防死守的本体而肆无忌惮?否则我如何解释一些显然早就越轨的事情呢?我怎么能被多尔衮和布木布泰影响到呢?

再这样下去,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到底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范文程靠坐在书案前的四出头黑木椅上,很久,很久,仿佛石化了般没有动一下。

脑海里是惊天巨浪,一遍又一遍轰击着记忆的波堤。

时过晌午,风也不来捣鬼了。眼前出现一张写满名字、数字和线条的庞然大物。

不是什么具体的巨物,而是大清帝国庞大无比的权力图表。

他挺起身子,俯首盯着图表,修长的手指习惯性地轻敲纸面。

我又是什么人?凭什么以为自己弄出一份这样的东西就能够扭转乾坤?

布木布泰、多尔衮,还有……我,范文程,在这张图表的什么地方呢?

轻敲声止息,眉宇间黑云压城,视线开始不受左右,挣扎着交换或明或暗的愁绪,直到……

有什么清凉的液体滴在某个名字上,迅速洇晕开来。

一呆。那张图表怎么不见了?我怎么看不见东西了?我在水里么?

范文程才惊恐地发现,自己一向自诩坚不可摧的眼眶,竟然、见鬼地、被思潮冲垮,决堤了。无声地。脑中怒涛顿然歇止。

天杀的,自己只在父母的葬礼上哭过!

那个被洇的名字。那个除了折磨我还是折磨我的人。那个身处巨大的权力网不起眼的角落的人。那个除了父母外唯一能够令我流泪的人。

你到底要冲破多少道铜墙铁壁,才能从这张鬼魅般迷雾重重的网中杀出一条血路?

就算你冲出来了,谁是为你清点伤痕的人?谁是为了你重整旗鼓的人?

当然总不会是我。根本轮不到我。

是啊,不管最后的胜利者是谁,能有我什么事?

值得么?值得么?值得么?

这三个字此时陡然间变得重过千钧。他遇强愈强的心脏横眉冷对。

你们能耍什么鬼把戏,难道我还不知道么?

一将功成万骨枯。过去未来,尸山血海。没有对错。只有输赢。只有生和死。我本来就是借为大清国效力而一展所谓的“博学多才”的,而这种“博学多才”,在史不乏书的权力暴虐面前,简直是自欺欺人。

我耗尽心血出谋划策,得到的顶多是一个汉族读书人所能攀至的人生顶峰,加官晋爵封疆裂土,那就是我这辈子生存的目的么?

当然,我原本是这样谋划人生的,为此我不惜背叛汉人投入女真人的阵营。背负骂名,在所不惜。

可是,我到底是范文程啊,我不管自己是汉人还是满人,不管未来荣华富贵还是贫病街头,我就是范文程,我为自己以后走的路所做出的一些计划、一些心愿,用得着平常人来评判么?除了我自己,谁有资格来了解真正的我?

范文程还真的是个骄傲到极点却又冷静到极点的天才。他一下子看清了早就明白但一直不愿正视的现实。他的脸色惨白,为了一些错过而悔之还不太晚的东西。

我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超脱前人对皇权的悲观看法,以为可以借改变某些事而让自己飘飘然?

值得我范文程也在其中占一席地么?

天人交战。

很久。很久。时间漫长得连太阳也支持不住,躲到山后休息去了。

范文程眉峰耸立,又舒展开。几滴清泪,早就干了。

什么时候,我忘了自己到底是谁?我,是范文程,是曾经傲视一切的人,是可以这样选择也可以那样选择的人。我自己把自己困住多久了?好吧,好吧,你仍然是那个让我流泪的人,但是,该死的,我还要以为自己的心空了一块再也无法修补么?我对自己的修复能力就这么看不起?他们配得上我去做那样的牺牲么?

哦,也许。也许有那么几个人,配得上的。但是……

范文程,我倒要看看你怎样做回原初的自己!

我能做回我自己,不是么?

冷傲的微笑从嘴角泛起。

至此,一切都豁然开朗。

仿佛神独独只给他颁下一道必须要遵守否则杀无赦的言行准则,他忽然明白了未来自己能够做什么。不是该做什么,而是,在“我是范文程”划定的范围内,只能够,做什么。

只愿意,做什么。

微笑消失,留给唇边的柔和尚余温存。双眼轻轻眯了起来。他从来没留意到自己的眼睛其实十分修长,双眸深邃清亮。他其实从来没有去深究过自己的脸。他根本没想到身边的男人们多少都有点嫉妒。

宫廷太多禁锢,有机会见到范文程的女人太少。否则,大多数女人都会认为,其实长得最好看的男人是他。

多尔衮是年轻俊美,但太凌厉,也太难捉摸。太危险。

而范文程……

即使是和皇帝一起商讨国事,即使口里说着谦恭之词,但眼中,掩不住淡卷流风、天渡飞云之势。

然后,忽然又闪过一色傲然。

一个男人的眼中竟然忽闪着一种叫闲雅的精气神,而在与皇帝剖析战情时被另一种叫智慧的东西镀金,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站在云端里,根本不在乎面前的是不是一国之尊。

本来,除了布木布泰,天底下就没有多少人能入他眼底。

现在,就连这一个,他也要尝试去学会不再被伤至心痛。

心痛还会来。但不要太痛。不要了。

不会了。要强迫自己不会心痛了。

试试看,我行的。

走出书房,一道锐利的眼神电光石火般刺破夜雾。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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