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
爬上石门公园的山坡,远处是“CBD”的璀璨灯火。
尖顶的大厦披着满身的灯光,线条流转,变幻出奇妙的色彩,一会儿是紫色的细雨,转瞬又化作了飘落的黄叶,和绽放的烟火。
繁华是静而无声的。
多好。
远处传来少妇的浅笑,也许是晚饭后把锅碗瓢盆往洗碗机里一推,左手拖着丈夫,右手牵着孩子,出来散步消食的邻居。
时光稳稳的。
多好。
我面朝天空躺了下去,草地微微湿润,刚躺下的时候,草尖凉凉地刺挠着脊背。
但整个躺下去以后,草尖被压的服帖,只剩踏实。
夜空竟然有几点星辰,还有闪着红灯的飞机,像玩具般路过。
平行的目光,朝着宇宙发射,
想象星星上的小王子和花。
多好。
我喜欢所有的公园,前半生去过很多的公园,哪个是最爱的呢?我问自己。
大约是颐和园吧。
那时候,还正当年华的时候,春日游颐和园。
穿着花裙子,转一圈会洒出花瓣的花裙子。
白色开衫,领口有一圈蕾丝。
浅棕色的圆头小跟皮鞋。
总之,是把春天写在身上的那种,换现在的我是怎么都不会穿,也没法穿了。
在长廊里使劲抬着头,比赛猜每一副彩画的故事。
在乐寿堂前,玉兰花的娇嫩称着青砖黛瓦的古朴。
在南湖岛看岸边垂柳,最是一低头的温柔。
在十七孔桥上数四十四只石狮子。
在昆明湖边,看一池春水被吹皱。
沿着西堤慢慢走,这儿像西湖,却又不像西湖。
有婉约,却不阴柔,不似纳兰性德词,而是一点浩然气,中有飒飒古风。
更别说,这儿有南方不曾有的湛蓝天空,鸽哨,凉而干爽的风,和翻也翻不完的近代史。
曾经的最美好,在那一个早春,我把它装进了颐和园。
石门公园,这么说,是没法和颐和园比的。
尽管它有森林,有大草坪,有游乐场,有樱花坡和杨桃园。
颐和园是荡气回肠的帝王气,坐待八方宾客。
石门却只是生活。
不讲道理,不说故事,不纵论古今,只是当下的生活,
不登峰造极,淡淡然,隐于闹市的生活。
周围环绕着鳞次栉比的摩天楼,看得到霓虹,但古老的森林却隔绝了喧嚣。
穿慢跑服的青年,推着婴儿车的少妇,年老的伴侣手挽手经过。
孩子们在大草坪上放风筝,踢球,
草坪旁一条小溪流过,四周芦苇掩映。
时间的大风在高楼间呼啸,却被森林吹散,落在林间,
变慢了……
这个秋天的早晨,在变慢的时间里,
我和达达就这样坐在溪边的石头上,用草杆拨弄溪水,
看透明的小鱼在透明的溪水中追逐。
阳光透过芦苇摇摆的缝隙,照在我们身上。
我想起了外婆家门前的小溪。
许多年间只在梦里出现的小溪。
终于找到了。
它不是林间的山涧,太难企及,
也不是小区的景观池,无法嬉戏。
它是淙淙的,舒缓的,清浅的,平易近人的,
是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
我们拈着草杆,拨动溪水,水珠从草尖滴落,画出无声的涟漪。
这时候,达达并不是我的孩子,我也并非她的母亲。
我们都是自然的孩子,属于宇宙星辰,
我是岁月的中途,她是岁月的初生,
我们划过星空的轨迹在这个片段重叠,
有时,我是她的老师,
教给她人类千万年流传的经验和知识;
有时,她是我的老师,
她从不说教,但她身体力行,和溪水一样的透明,清浅,本真。
毕加索穷尽一生追求像孩子一般的绘画,
掌握了所有的技巧和捷径以后,全然丢弃是一件极难的事情,
历尽千帆后仍是少年,也是一件极难的事情。
也许,这就是我们的野心。
石门公园,谢谢你如今仍保有的小溪,星辰,从前慢。
谢谢你既隐于闹市,且浸入生活。
虽不曾千帆招展,但有鸳鸯同游,垂柳扶荫。
今后的每个晨昏,
我们一起写当下的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