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山,我的童年
山,总是山。我幼时的眼睛睁开,便是山;闭上,也是山。山如父亲般沉默,又如母亲般包容,将我们那个小小的村落搂在臂弯里。
父亲是山的儿子。他的背脊与山脊一般弯曲,手掌上的茧子比山石还要坚硬。每日天光未亮,他便扛着锄头出门,沿着羊肠小道爬上自家的梯田。那些梯田像是山的皱纹,一道一道刻在坡上。父亲的身影渐渐变小,最后消融在晨雾里,仿佛被山吞吃了去。我常常蹲在门槛上望着,直到母亲唤我吃早饭。
山里的日子是极有规律的。鸡叫三遍,父亲出门;日头正中,母亲送饭;夕阳西下,父亲归来。这规律比县城的钟表还要准确。父亲从田里回来,裤腿上沾满泥巴,鞋底嵌着碎石子。他坐在堂屋的长凳上,脱了鞋,将里面的沙土倒出来,那些沙土便在地上堆成小小的山丘。我蹲在旁边数,一粒,两粒,三粒……数着数着,便睡着了。
夏夜最好。吃过晚饭,父亲会带我到晒谷场上乘凉。他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一颗。我躺在他身边,听他讲山外的故事。他说山外有汽车,跑得比野兔还快;山外有电灯,比十五的月亮还亮。我便问:"那山外有没有像我们这样的山?"父亲沉默半晌,烟锅里的火光暗了又亮,最后只说:"睡罢。"
村里的小学只有一间土坯房,两个年级挤在一起上课。老师是个跛脚的中年人,教完一年级算术,转身又教二年级语文。我们的课桌是用木板搭在土坯上的,写字时稍一用力,整张桌子都会摇晃。冬天,寒风从墙缝里钻进来,我们冻得直跺脚,老师便让我们到操场上跑步取暖。操场其实只是一块稍微平整的土地,边上长着一棵老槐树。跑累了,我们就靠在槐树下喘气,看天上的云从这座山飘到那座山。
最难忘的是跟着父亲去赶集。天不亮就出发,走两个时辰的山路才能到镇上。父亲背着竹篓,里面装着母亲织的土布和自家种的辣椒。我走不动了,父亲就把我架在脖子上。他的脖子热乎乎的,汗味混合着旱烟的味道,成了我记忆中最安心的气息。集市上人声鼎沸,父亲用土布换了盐巴和煤油,又给我买了一根麻糖。那糖甜得发苦,粘在牙齿上好久都化不掉。回家的路上,我趴在父亲背上睡着了,梦里都是那甜腻的味道。
后来我走出了大山,坐上了真正的汽车,看见了比月亮还亮的电灯。城里的马路平坦宽阔,不会硌脚;城里的房子严实暖和,不会漏风。可我常在半夜惊醒,梦见自己又走在回家的山路上。父亲还是那样,背着竹篓走在前面,他的背影与群山融为一体,分不清哪是山,哪是人。
如今父亲老了,他的背比年轻时更弯,像极了被雨水压弯的稻穗。我每次回家,他依然会蹲在门槛上倒鞋里的沙土,只是动作慢了许多。那些沙土还是堆成小小的山丘,我数着,一粒,两粒,三粒……数着数着,眼眶就湿了。
山,总是山。我走得再远,梦里回去的,还是那片父亲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