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西安的前几天,萝卜又去了大慈恩寺。...
这个决定来得突然。他本已收拾好城中村那个发霉房间里的寥寥几物——两件换洗衣裳、以及那本翻烂的《月亮与六便士》、半包没抽完的廉价香烟。飞往上海的特价机票,像一块随时会发烫的烙铁。可当他在公交站牌下犹豫该乘哪路车去机场时,目光却黏在了大雁塔南广场那几个字上。
大雁塔。玄奘译经处。记得那天游客如织,塔身的青砖被无数手掌摩挲得发亮。有个老和尚在偏殿扫地,扫帚划过石板的声响,奇异地穿透了鼎沸人声。当时他正被存在的虚无这个问题折磨得夜不能寐,鬼使神差跟着老和尚进了禅房,喝了一盏又苦又涩的茶,听了几句似懂非懂的禅语。
现在,他要走了。或许永远不再回来,或许回来已是很久很久的事,那个老和尚扫地的声音,那盏苦茶的滋味,却像终南山的云海一样,固执地留在记忆的褶皱里。萝卜突然很想再去一次。不是作为游客,而是作为一个即将远行的漂泊者,想在出发前,再看一眼那个玄奘曾经面对经卷沉思的地方,再听一听悬在檐角的风铃,是否还唱着几年前同样的歌。
慈恩寺的山门依然朱红,只是颜色又褪了几分。阳光斜斜地切过飞檐,在地上投下锐利的阴影。萝卜避开主道,沿着侧廊慢慢走。空气中飘着线香的味道,混合着古建筑特有的木质腐朽气息。几个穿海青的僧人匆匆走过,布鞋擦过青石板,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转过藏经阁,他看见了斋堂。三年前就是在这里他跟着叔叔来了一次,遇见了那个老和尚。记忆中的场景突然鲜活起来——正午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长条饭桌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几十个僧人低头用膳,碗筷相碰的声音清脆整齐;老和尚独自坐在角落,面前只有一碗青菜豆腐,吃得极慢,仿佛每一口都在品味某种深奥的真理。
斋堂门口贴着午斋十一点半的告示。萝卜看了看手机,十一点二十。他决定等。
游客们大都挤在大雄宝殿前烧香,斋堂附近反而清静。他在一株老槐树下的石凳上坐下。树干上钉着块小木牌,写着唐槐,下面还有行小字:玄奘大师手植。不知真假。但树确实老得惊人,主干中空,表皮皲裂如龙鳞,却仍抽出新枝,在秋风里微微颤动。
十一点半,钟声准时响起。低沉,浑厚,像从地底浮上来的叹息。僧人们陆续走进斋堂。萝卜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进去。没人阻拦。他在最末端的条凳上坐下,学着别人的样子,将两只碗摆正,筷子横放在碗沿。
斋饭很简单:一碗糙米饭,一勺清炒豆角,几块卤豆腐,半碗飘着几片菜叶的汤。没有肉,没有油腥,却意外地香。萝卜夹起一块豆腐,发现上面刻着极小的慈字。正诧异,对面突然坐了个人。
施主心事比碗里的饭粒还多。
抬头,是那个老和尚。三年过去,他的眉毛更白了,像两簇雪挂在深壑般的皱纹上。但眼睛依然清亮,看人时有种穿透力,仿佛能直接看到你脑子里那些纠缠的念头。
师父还记得我?萝卜有些吃惊。
老和尚笑了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三年前喝了我三盏好茶,却说我讲的是避世空谈的年轻人,老衲记性再差也忘不了。
萝卜耳根发热。当年他确实这么说过。那时他刚读完《传习录》,满脑子都是王阳明的事上练,觉得佛家讲空讲无,不过是逃避现实的精致借口。
我...要离开西安了。萝卜生硬地转移话题,临走想再来看看。
老和尚没接话,只是慢条斯理地嚼着一根豆角。等咽下去了,才说:吃完来禅房吧。今年的秋茶刚焙好。
禅房比记忆中还简朴。一床,一桌,两把藤椅。墙上挂着幅字,墨色已旧:行亦禅,坐亦禅。窗外能看到大雁塔的一角,青灰色的塔身衬着蓝天,沉稳如一位入定的老僧。
老和尚沏茶的姿势没变——先温杯,再投茶,注水时壶嘴离杯口三寸,让水流拉成一条细线。茶汤呈琥珀色,在白瓷杯里微微荡漾。
还是不信佛?老和尚递过茶杯。
萝卜接过,热气氤氲中闻到熟悉的苦涩香。不信。他坦白道,但我想弄明白一些事。
比如?
比如...萝卜盯着杯中旋转的茶叶,人为什么活着。比如我这样到处漂泊到底在找什么。
老和尚吹开自己杯中的茶沫:三年前你说佛学是避世。现在呢?
现在...萝卜想起终南山的云海,想起物流中心永不停歇的传送带,想起老王推石头的比喻,现在我觉得,可能没有哪种学说能真正回答这些问题。
茶很烫。他小心抿了一口,苦味在舌尖炸开,随即化作一种奇特的回甘。
读过王阳明?老和尚突然问。
萝卜点头:读过《传习录》。
记得他和小和尚的故事吗?
萝卜一怔。这个故事他太熟悉了。王阳明在龙场驿时,见一个小和尚整天打坐,问他:家中还有何人?和尚答:老母在堂。问:想念否?和尚沉默良久,答:不能不想。王阳明便说:人皆有亲情,何必强抑?第二天,和尚还俗回家了。
您想说什么?萝卜放下茶杯。
老和尚望向窗外的大雁塔:玄奘西行五万里,是出世还是入世?王阳明龙场悟道,是避世还是经世?
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初秋的凉意。远处有风铃叮当作响,清脆空灵,像某种来自云端的提醒。
我不懂禅机。萝卜皱眉,我只知道王阳明讲在事上磨练,讲知行合一。而佛家讲四大皆空,讲放下执着。这两者根本
矛盾?老和尚笑了,你看那塔。
萝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大雁塔静静矗立,塔尖没入蓝天。
一千多年前,玄奘在那里面翻译佛经。同一时代,长安城里还有人在读孔孟,有人在炼丹求仙。老和尚摩挲着茶杯,你觉得他们谁在避世?谁在直面人生?
萝卜语塞。他从未这样想过问题。
你信王阳明,好。老和尚点头,他说心外无物,说格物致知。那我问你:你格过物流中心的箱子吗?格过终南山的云海吗?格过此刻这杯茶吗?
茶已温了。萝卜一口饮尽,苦涩直冲脑门。
我...只是觉得佛学太消极。他挣扎着说,说一切皆空,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谁告诉你空是没有?老和尚又给他斟满,空是无限可能。就像你那只背包——他指了指萝卜放在地上的旧背包,如果塞满了东西,还能装下上海的机票吗?
风铃又响了。这次更近,仿佛就在头顶。萝卜突然想起白菜昨天发来的消息,说老子在终南山写《道德经》,说无为而无不为。一种奇怪的连通感击中了他——王阳明的事上练,老子的无为,佛家的空,这些看似矛盾的思想,在此刻的茶香中竟然有了某种模糊的交集。
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萝卜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在忏悔,我试过读书,试过流浪,试过体力劳动,甚至试过去爱一个人...但那个为什么活着的问题,始终像影子一样跟着我。
老和尚静静听着,脸上的皱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玄奘西行是为了取经。良久,老和尚开口,你东去上海是为了什么?
机票在裤袋里硌着大腿。萝卜没回答。他也不知道答案。
读过《六祖坛经》吗?老和尚又问。见萝卜摇头,便念道: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
什么意思?
意思是,老和尚站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旧书递给他,你不需要相信佛学。但或许该停止把意义想象成某个需要长途跋涉才能找到的宝藏。它可能就在你搬过的每一个箱子里,见过的每一片云中,喝的每一杯茶内。
书是《景德传灯录》,很旧了,书页泛黄。萝卜随手翻开一页,看到一段用铅笔划了线的话:问:如何是道?师曰:平常心是道。
斋堂的钟声又响了,这次是午斋结束的信号。老和尚送他到禅房门口。阳光正好,照得庭院里的青石板闪闪发亮。
最后一问。萝卜转身,您修行这么多年,找到意义了吗?
老和尚笑了,白眉毛在阳光下几乎透明:我早上扫地,中午吃饭,下午读经,晚上打坐。日日如此。
这...就是意义?
昨日有居士问我同样问题。老和尚指向院角一棵矮松,我让他看那棵树。他看了半天,说就是棵普通松树。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宣纸递给萝卜,送你的。
展开看,是幅简笔水墨:一个背着行囊的小人站在山顶,面前云海翻腾。题字是:行住坐卧,无非是道。
萝卜眼眶突然发热。他小心折好画,放进贴胸的口袋。
谢谢您的茶。
还有十分钟,风铃最好听。老和尚指了指西侧的回廊,玄奘法师当年最爱在那里散步。
回廊幽深,檐下悬着一排铜铃。秋风吹过,铃声如碎玉落盘,清越悠远。萝卜靠在朱漆剥落的柱子上,闭眼倾听。三年前他来这里时,也听过这铃声,当时只觉得是普通的风铃。现在却听出了层次——有的清脆,有的低沉,有的绵长,相互交织,形成一种奇妙的和谐。
手机震动。是白菜的消息:
白菜:听说慈恩寺的素斋很有名。吃到了吗?
他拍下廊外的风铃发过去。
萝卜:吃了。豆腐上刻着慈字。
白菜:(发来一张《大唐西域记》书影)玄奘说万里孤征,求法忘躯。你东去上海,求什么?
萝卜看着屏幕,想起老和尚的问题:你东去上海是为了什么?
风铃声中,他慢慢打字:
萝卜:不知道。或许只是想看看黄浦江的水怎么流。
发完这条,他关掉手机,继续听风铃。远处传来僧人们诵经的声音,低沉,平稳,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萝卜突然明白了老和尚那幅画的含义——无论玄奘西行五万里,还是王阳明龙场悟道,抑或他自己即将开始的东行,本质上都是在事中寻找那个是。不是逃避,也不是刻意追求,只是行走,观察,体验,让意义在行动中自然浮现。
就像王阳明问小和尚想不想家。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何必强求?
离开慈恩寺时,夕阳正照在大雁塔上,青砖变成了金色。萝卜在寺门口的小摊买了串仿古铜铃,做工粗糙,但声音还算清亮。他把它挂在背包上,每走一步,就叮当作响,像在提醒他此刻的脚步,此刻的风,此刻正在消逝又正在生成的每一秒钟。
明天这个时候,他将在上海。一个全新的,陌生的,充满无数可能性的城市。那里没有物流中心的传送带,没有老王和李娟,没有终南山的云海,也没有慈恩寺的风铃。但会有别的箱子要搬,别的云要看,别的茶要喝。
背包上的铃铛随着脚步轻响。萝卜想起《传习录》里的一句话: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此刻他终于有点懂了——无论是王阳明的事上练,还是佛家的平常心,指向的或许都是同一种智慧:停止追问抽象的意义,而是全然地投入每一个具体的当下。搬箱子时就只是搬箱子,看云时就只是看云,喝茶时就只是喝茶。意义不在远方,不在某个需要苦思冥想才能抵达的彼岸,而就在此刻,此地,此身。
暮色渐浓。背包上的铜铃叮叮咚咚,像在唱一首只有走路的人才能听懂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