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想你。”她在打字框里删了又删,最终还是点了确认。等她想撤回的时候,已经过了两分钟了。她想了想,又补了几句,“你到哪了,我去找你。”她深知他此行抱了分手的打算,但仍想立刻见到他。
他的屏幕亮了一下,然后他看到了那个消息的备注,熟练地往上一划,接着打他的排位。他烦透了她对他的生活无孔不入,这种用力过猛的攻势让人喘不过气。他深知她此行想要挽回些什么,但还是答应了她旅行的请求。
她当然是存了私心的,那年京都的樱花正盛,她在一个不知名的神社前向他表白了。她从前不敢出国,她英语一直极烂,掌握的词汇量半张A4纸都写不满,但她当时想到可以穿着和服跻着着木履和他在京都信步,她的心就跃动起来。于是她想再去一次他们的神社,哪怕不能让他回心转意,至少再体验通当年的感觉。
夜幕降临,寒风呼啸,山间小径中望不见半点灯火,地表之下仿佛有什么在迅速蔓延,隐隐作响,预示着她最担心的变动,京都已有千百年的风韵了,数十万次大大小小的地震不曾让它受到推毁。然而此刻又是例外,他们来时,恰逢京都百年难遇的特大地震,她以为危机已过,不曾想在深林中收听到余震预警的广播。
他拽着她的胳膊要返回,她不肯,都已经走到这里了,说什么也不愿放弃。
“就是这里了,我们的神社,我就有一眼就走。”她的语气不容反驳。
“这里有十几个神社 !你找不到的!余震马上就会来,现在走山路太危险了!”风猛烈地尖叫着,他不得不冲她吼出这句话。
“我知道,我知道,我真的只看一眼,再让我找找行吗?”她竟换上了哀求的语气。
她拎着手电筒,继续固执地往前走。
赏山有东京的富士山,山顶积雪终年不化,观海则要到冲绳,每一颗沙砾都在海浪中叫嚣着夏天,拜神自有浅草寺,后有满是穿着巫女服的少女的步行街。可她偏爱了京都的清静,且不要去香火旺盛的地儿,带着他往林深处走。
偌大的树林,每一条小径都通着神社,大都荒废了,它们是历史中的残隅,是繁华落尽后的烟尘。她对它们一个都不满意。日薄两山时,她看见一道朱红色的门。“你看这座,好美!”她对他说。纵然它也陈旧了,却覆上了厚厚的胭脂一般,像盛唐时木匣里陈封的檀香,在这片山林中显出独特的生命力。
"哇,这里好美!我宣布这就是我们的神社了!"那时她这样说。他轻笑:”好,等以后结婚了再回来看。”她温柔地看向他,眼神不曾移向别处。
她看到一道赤色的门,上面布满裂痕”就是这了吧。”他不耐烦地说。在他看来这些神社都长得差不多。
她轻轻摇头,不是。
这个动作她已经重复了十来遍,他终于忍不住了,“还要找多长时间?”
“快了,我记得的,我记得的。”她还想继续往前走。“只要再往西。.”
“够了!要找你自己找, 我不陪你去死!" 他对她吼,夺过她的手电筒。
他没有拿住 ,手电筒滚到了地上,光线暗了暗。但他弯腰去捡的一刻,还是透过月色,看到了她的泪光。她蹲下去,像是紧崩的什么东西总算一瞬间决堤,她抱着膝盖哭泣,开始是很小声地抽泣,越哭越痛快起来。
他想到她上次这样哭的时候,那次他们为了件鸡毛蒜皮的事吵架,吵着吵着什么陈芝麻烂谷子都翻出来了。她赌气地说“分手吧。”他痛快地同意了,走进房间开始收拾行李,她自己蹲在角落偷偷地哭。
从中午收拾到傍晚,她的脸哭得煞白,终于在他拎了东西要出门时,抬起头很小声地说:“别丢下我。”他在心里狠狠地甩了自己两巴掌,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明明那时两人用尽心思不管不顾地去爱对方,他想不通,是何以走到了这步田地。
“别哭了。”他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拽起来重新打开手电筒,“快找吧。”
她愣了愣,眼泪也顾不得擦,赶紧跟上。
距离入口越来越远,他好像也有点印象了,渐渐能想起大概的方向,他越走越快,她开始跟不上他。
风刮得她的脸生疼,咆哮着,狂舞着,一道闪电迅速划过,紧接是震耳的雷声。她知道地震带来的直接危害并不严重,真正厉害的是次生灾害,接连不断的余震、还有台风、海啸、森林火灾。她感到地面在微微颤动,也许只是她的错觉。
“别走了,我不找了,回去吧。"她叫住他。其实她也知道的,纵然找到了也没有意义,这么多年过去,它也许早就破败,同那些残隅烟尘没什么区别。
”不,再找找,我记起来一点了。”他反而固执了。她追上去,乞求他:“回去吧,余震真的要来了,我不找了,真不找了。"
“.....不用了。”他说,我们好像到了,”
她曾以为他们在这里许过愿,就会是一辈子,就像她以为自己足够积极热情,他就永远不会离开她。但她越是靠近,他就越是想逃,她自小没有安全感,生在了那样缺爱的环境,看到他如救命稻草,却没有注意到每一次自己用力抱住他时,他连指尖都无处安放的不适。
来之前她想,或许故地重游能唤起他回忆里的温情。他们将祈愿木牌轻挂到树上,开车去大阪吃限定的香草樱花冰淇淋,租来的日本车在月光下有节律地晃动,她指着远处漂亮的建筑问:“那是东京塔吗?”而他说,不,是天空树。然后毫不留情笑话她。
两边道路干净开阔,她满心想着回酒店泡温泉, 他却油门到底把车开得飞快,还不要命地回头问她要不要来场现实版qq飞车。每一幕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她舍弃一切也想回去的时光,那是她用全部心力去妒忌的自己。
那时她还可以梦醒时见他,而不是一遍遍地给他发消息:“我好想你。”
随时可能到来的余震,连鼓起勇气的时间也不留给她。她顺着他的手势看到了与记忆中相差无几的地方, 直直地迈步踏上门后鸦青色的石阶。都说三年一梦,沧海桑田,如今近十年时光逝去,它的外表却好似不曾变过。庭院里仍是用来净手的泉水,一排竹筒搁在地上,那棵挂满木牌的古树也仍在生长。
她站在原地,仿佛看到那个牵着他的手的十九岁少女,她用力地抱住古钟下的摆绳晃了一下,闭上眼虔诚地合掌。现在她就只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盯着神社中的一切,漫长的五分钟里,像是晃过了她前二十八年人生的全部光景,在这片时空里,她的目光终于不再有他。
四周屹立的砖墙,每一片砖缝都充斥着那年黄昏的气息,想要把她拉回那个美好的戏仿。但她站在这里,看着,清醒地意识到,一切都不一样了,它只是个戏仿。这座神社早已坍塌在无数辗转反侧的碎梦里。这个京都,早已人是物非。
凌晨时分, 预警中可怖的灾害仍未到来,他们回到了租车里, 劫后余生般地摔在车座上。夜晚静得瘆人,他打开收音机,电台里正放着一首英文歌。
We don't talk anymore, we don't talk anymore,
We don't talk anymore, like we used to do……
这首歌很火,火到连她这种英文差到无可救药的人都耳熟能详,她闭上眼,发出一声轻笑。“我曾经很害怕孤独,很害怕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也会‘don’t talk any more’,所以我很努力地去维护这段感情。”她说。
他似乎想回应她,张了张口,却还是选择了沉默。她也没期望得到回答,而是睁开了眼,倚在座位上,凝望着黑暗中的那片树林,又说了句什么。她说得很小声,又像是喃喃自语:“现在我知道了,最心痛的不是‘We don't talk anymore’,而是‘We don't know what to s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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