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们在一起，随时都能探索到新奇的事。我们还像年轻时那么兴致好，对什么都有兴趣。
1 我们的阅读面很广，所以“人心惶惶”时，我们并不惶惶然。
2 说也可笑，阿瑗那么个小不点，我有她陪着，就像钟书陪着我一样，走过小桥，一点也不觉害怕。钟书嘱咐女儿照看妈妈，还是有他的道理。
3 “发动起来的群众”，就像通了电的机器人，都随着按钮统一行动，都不是个人了。人都变了。
4 孩子自己决定的事，不予干涉。
5 选择是一项特殊的本领，一眼看到全部，又从中选出最好的。
6我们仍称“探险”，因为我们在一起，随时都能探索到新奇的事。我们还像年轻时那么兴致好，对什么都有兴趣。
7 我们不论在多么艰苦的境地，从不停顿的是读书和工作，因为这也是我们的乐趣。
8 “嘤其鸣兮，求其友声。”友声可远在千里之外，可远在数百十年之后。“有名气就是多些不相知的人。”我们希望有几个知己，不求有名有声。
9 他谈学术问题，谈书，谈掌故，什么都谈。钟书是个有趣的人，乔木同志也有他的趣。
10 我们读书，总是从一本书的最高境界来欣赏和品评。我们使用绳子，总是从最薄弱的一段来断定绳子的质量。坐冷板凳的书呆子，待人不妨像读书般读；政治家或企业家等也许得把人当作绳子使用。钟书待乔木同志是把他当书读。
11 “尸位素餐，于心不安”。
12 “不著一字，尽是风流”。
13 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人间也没有永远。我们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
14 钟书每和我分离，必详尽记下所见所闻和思念之情。
15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岁末，钟书去世。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16 我们俩老了，我们仨失散了，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
17 是的，这类的梦我又做过多次，梦境不同而情味总相似。往往是我们两人从一个地方出来，他一晃眼不见了。我到处询问，无人理我。梦中凄凄惶惶，好像只要能找到他，就能一同回家。
18 我摸摸他额头温度正常，就用他自己的手绢为他拭去眼泪，一面在他耳边轻唤“钟书，钟书”。
19 钟书说：“都听见了。”他耳朵特灵，他睡着也只是半睡。这时他把紧闭的嘴拉成一条直线，扯出一丝淘气的笑，怪有意思地看着我说：“绛，还做梦吗？”
20 我的种种忧虑，自个儿担着，不叫他分担了。
21 阿圆已经不在了，我变了梦也无从找到她，我也疲劳得无力变梦了。
22 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只会心上流泪。
23 自从失去阿圆，我内脏受伤，四肢也乏力。每天一脚一脚在驿道上走，总能走到船上，与钟书想回。他已骨瘦如柴，我也老态龙钟。
24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怪他一声不响地忽然走了。他现在故意慢慢儿走，让我一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
25 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离别拉地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26 我只记得前一晚下船时，钟书强睁着眼睛招待我。我说：“你倦了，闭上眼，睡吧。”他说：“绛，好好里（“好生过”）”、我又没有说“明天见呢？”
27 我们仨失散了，家就没有了。剩下我一个，又是老人，就好比日暮途穷的羁旅倦客。顾望徘徊，能不感叹“人生如梦，如梦幻泡影？”
28 我们仨都没有虚度此生，因为是我们仨。
29 碰到困难，钟书总和我一同担当，困难就不复困难。是不寻常的遇合。
30 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