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莊子·大宗師》

出海遊歷過後，欲星移對北冥封宇的態度變了。

墨家的理想與種種手段在他腦海中盤旋縈繞，他滿心都是關於海境未來的巨大藍圖，試想想，若上行下效、風行草偃，海境人人都能體會兼愛非攻，不同血脈的歧見自然也能漸漸消融。

他越想越覺得鉅子隱墨的堅持太迂傻，為了推行政策與理念，取得權力上位是理所當然，鉅子為防止權力腐化要求隱墨，實在是想多了。

不過，他與北冥封宇的交情本就十分深厚，若能更加親密，或許……

以情愛做為籌碼控制北冥封宇，讓北冥封宇少不了他，進而控制朝局——欲星移不諱言，他確實想過這個法子。

一名絕頂聰明的年輕鮫人自負起來，三言兩語就足以讓人自慚形穢，海境裡討厭他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只是礙於他鮫人身份尊貴，又極有可能是下任師相，不好得罪他才諸般容忍罷了；但，或許是北冥封宇性格溫厚真誠，也或許是他刻意對這名儲君少了尖刻多了詼諧，北冥封宇對他一向服服貼貼。

潛藏於腦海的念頭幽深晦暗，欲星移性格謹慎，並沒有貿然實行。

北冥封宇極信任他，也待他極好，但他不能確定北冥封宇對他的好究竟是出於竹馬同窗、出於愚鈍學生對天才老師的崇敬景仰，或者真有幾分不可言說的情愫。

遊歷歸來，他仍如常指點北冥封宇課業，欲星移卻心思紛雜。

他與北冥封宇相隔數月而生，從牙牙學語、黃口小兒開始便常往來，十數寒暑往復，他們如今都已成水樣青蔥般的少年；他與北冥封宇在書房時向來無人打擾，這似乎是個好時機， 該怎生試探？要如何啟齒？

他瞄瞄正在默書的北冥封宇，躊躇不定，北冥封宇卻不知幾時停下默書的紙筆望著他：

「欲太傅可是有什麼煩惱嗎？」

「不，」他一驚，匆匆回神，綻出泰若自若淺笑，不露一絲慌亂痕跡：「是臣一時走神了，還請太子不要怪罪。」北冥封宇並非七竅玲瓏之人，可欲星移也不知為什麼，這傢伙隨口一問、或一句無心言語，總能說到他極欲隱藏的心事上。

他曾疑心北冥封宇是否早已窺破一切佯做痴愚，可細細觀察分辨後又覺得不像，想來只是湊巧吧？

「喔。」

「哎，冷淡的回答，莫非太子殿下不相信臣？」

「本太子怎會不相信太傅？只是……欲星移，」北冥封宇思忖了下，竟喚了他的名字：「你平常指點我功課，從未這樣安靜過。人之反常，若不是身體違和，多半就是有心事，不是嗎？」

這傢伙……欲星移有些怔愣。

北冥封宇說的並不是什麼艱澀學術，都是常理常情，是他疏忽了，在北冥封宇面前太過大意，連自己走神也沒發覺，至於言談多寡……他確實是比往常少說了幾句玩笑話，可北冥封宇也不是纖細易感之人，怎麼就將這麼微小的差異記在了心裡？

「怎麼啦？」沒得到回答，北冥封宇率先自省：「我說錯什麼了嗎？」

欲星移一時間內心七上八下，還拿不定主意如何開口，靜靜盯著北冥封宇，年輕太子的雙唇開合掀動，在凝滯的氣氛中攫住了他的目光……

「欲星移，你……」北冥封宇對上了他的視線，問：「你想吻我，是嗎？」

霎那間，欲星移的臉色全變了。

你想吻我，是嗎？

北冥封宇這句話問得很輕，帶著小心翼翼，天生獨特的沙啞聲線，響在欲星移耳邊宛如驚蟄的輕雷，水藍色翩然衣袖下的手緊握成拳，指尖深深戳進掌心，他勉強壓下顫抖，卻止不住內心震撼：

北冥封宇知道了？！

他竟知道了！

怎麼會？！

欲星移半是惱怒半是羞愧，總以為自己將一切藏得密不透風，原來只是騙得了自己、連北冥封宇都能輕易看穿，現在該怎麼著？承認嗎？反駁嗎？不，或許不等他開口，北冥封宇就會先質疑他自始至今的付出通通別有用心——

他自幼就是北冥封宇的玩伴，一同讀書學習，如今又成了他的老師，年紀輕輕就官拜太子太傅，他卻對他的友人、他的學生、他未來的君王，存著不可告人的心思，不管這念頭是出於利用或真心，他對北冥封宇起了欲望都是不爭的事實。

他僵著臉等北冥封宇說點什麼，但年輕的鯤帝沒說話，只是抿了抿唇，那兩片薄唇帶點濕帶點亮，那雙時常練戟而蓄積著力量的手輕拉住他衣領，動作和緩又穩重，並不像蜃虹蜺那樣帶著武人的粗豪氣。

然後，北冥封宇的嘴唇覆上了他。

這傢伙……在幹什麼？

事情的結果貌似順了他的心意，過程卻完全超出自己的掌控與計畫，欲星移的理智半點不存，卻還能清楚感覺到北冥封宇濕潤的舌尖舔了舔他緊閉的唇縫，也不知是北冥封宇不得其法還是有意試探，原本乾燥的雙唇在如此撩撥下漸漸變得溼熱，胸口一股逐漸滋長的騷動驅使著他，欲星移深吸口氣，指掌陷入北冥封宇深紫髮絲中，加深了雙唇相觸的力道。

是因為此事自己已惦記許多天的緣故嗎？北冥封宇的嘴唇看著薄，嚐在嘴裡卻格外軟熱可口，光是碰觸或舔舐還不夠，欲星移心一橫，就著眼前的唇肉細細啃了啃，北冥封宇顯然沒料到這個，低哼一聲，原先閉著的雙眼微微睜開，半垂的眸光透著異彩，竟也沒因為吃痛掙扎閃躲，狡猾的鮫人便吻得更放肆了。

舌頭挾著燙與熱毫無阻礙竄進年輕的鯤帝口中，勾勒齒根、掃過頰邊嫩肉，吮住北冥封宇有些笨拙的軟滑舌葉，北冥封宇起初愣了愣，任他在口中恣意糾纏，沒多久就依著他的舉措有樣學樣回應。

室裡一時半刻充斥著細微的水聲澤澤，如陷深潭、如臨泥沼，他們雙雙吻得連氣都透不過，這才稍稍分開。

他們像兩尾飢渴的魚，相呴以濕，相濡以沫，連四周空氣都變得黏膩濕潤起來。

「欲星移，」北冥封宇抬起手臂用衣袖揩去來不及吞嚥的幾縷水光，那雙總是在課堂上發出疑問與微訝嗓音的嘴唇平日並不引人注目，欲星移往昔也未曾留心於此，此刻因被他徹底吮咬過，北冥封宇的唇色如絳如緋，靜默幾許，說：「你想要的不只這些，對不對？」

這話從北冥封宇口中說來隱晦，不像是疑問，更似對答案了然於胸的斬釘截鐵，令少年得志的鮫人胸如擂鼓，欲星移伸手抹了抹臉，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北冥封宇的雙目一瞬未瞬，點了點頭：「……我知道。」

「臣……不記得教過太子這些。」鯤帝的血脈極其尊貴，尤其王室，對皇子們要求更是嚴格，風花雪月自然是明令禁止，床笫之事通常待皇子親事議定之後才由資深的宮人講解指導，但他絲毫未聽聞北冥封宇和誰家的千金議親啊？或者……「是什麼人……」是誰向北冥封宇說了什麼？更甚者，有人帶著北冥封宇去溫柔鄉見識過？

「沒人。」北冥封宇摸了摸他擰得老緊的眉心，大概難得見他呆愣而覺得有些好笑：「你外出遊歷的時候，我閒來無事，看了幾本你束之高閣的書。」

「書……」欲星移忍不住又抹了抹臉。是的，他低估了北冥封宇的好奇心，海境不像人界獨尊儒術，百家爭鳴齊放，他本就興趣廣泛，作為太子太傅，屋裡的藏書更是種類繁多，自然也有描述風月情慾的……

欲星移複雜的腦袋匆忙轉動，疑惑紛至沓來：

那些書他收得隱密，北冥封宇是怎麼發現的？

北冥封宇都看了哪幾本？

北冥封宇看到那些書的時候又在想什麼？

北冥封宇——

「欲星移，」他的友人、他的學生、他未來的君王打斷了他的思緒：「你現在想找我問個清楚明白，還是想繼續？」

……還繼續嗎？

欲星移並不回答，朝北冥封宇越靠越近，宛若浪花海潮一點一滴侵蝕堅硬的山岩。

他伸出手，緩緩拆解北冥封宇被宮人精心打理過的髮髻，鯤帝一脈向來髮深膚白，華貴的紫參雜如夜的黑讓北冥封宇平日看著十分穩重，如今沒了髮冠與髮帶的禁錮，垂落的髮絲便恢復原先微微捲曲的樣子，帶著孩子氣的張揚可愛，再亂揉一通，彎曲柔軟的髮梢落在北冥封宇額前，就更沒個東宮太子的模樣。

他們相隔數月而生，個性相去甚遠，學識談吐更是差了一截，卻最常聚在一塊兒談天，北冥封宇與其他皇子們都還不及他與欲星移兩人親近。多數人都受不了他棉裡帶刺的談吐，北冥封宇卻毫不介意，也不知是太老實了聽不出話中有話，或者當真心寬大度能容，這傢伙竟一次也沒有被他惹惱過。

玩笑打鬧在他倆之間本是習以為常的事，卻在欲星移遊歷歸來後起了變化，若有似無的隔閡像一層看不見的紗，直到他揉亂他髮梢的那刻，一切又彷彿回到他們幼時同衾同裘、抵足而眠的日子。

被激起了玩心，北冥封宇哈哈一笑，伸手去拔欲星移髮冠後那簇潔白羽絨，欲星移目光一深，忽爾拉住太子垂落的衣袖：

「你若想反悔，此刻還不晚；」欲星移將話說得又輕又緩，內容卻獨斷霸道：「等事情做了一半才喊停，我可依不了你。」

「你是太傅，」北冥封宇的眼睛眨也不眨，說，「太傅的指點，本太子聽就是……」

語音未落，欲星移的身影就覆了上來，迅捷靈巧得毫無遲疑。

北冥封宇的問題問得極傻，他自然是要繼續的。

這是他們在書房裡上得最久的一堂課。

古籍經典散了一地、紫檀桌上的筆墨紙硯被推開，年輕的鮫人太傅領著年齡相仿的鯤帝太子探幽居、拓疆輿，在糾纏中崢嶸較勁。

精巧的銅製博山爐香煙裊裊如雲，衣裾層巒中、白浪拍岸，不算寬敞的書齋如今自成一方天地。

尋常人族男子後庭乾澀，若要歡好，少不得耐心潤滑開拓，可身為鱗族，自沒有這些阻礙，情動時稍加撫慰，接納之處就濕潤得水光淋漓，同性交媾在鱗族亦不罕見，他們先是按著記憶中書頁上精細的彩繪依樣摸索，接著便自然而然依循了渴望與本能，初嚐情事的少年們起初有些靦腆，但他二人到底認識太久，對彼此太熟悉，要說他倆對彼此還有什麼不了解的，大概也就是眼下正在做的這檔事了。

鯤帝一脈俊傑神武，鮫人則是斯文秀美，兩脈的外貌在海境都是極為拔尖出挑的，好看的面皮欲星移見得多了，早已麻痺到無感，北冥封宇的一切卻令他近乎沉溺。

這並非單純因為皮相的緣故。

他喜歡北冥封宇的雙眼望著他，專注又認真地聽他說話，彷彿仰望天際之星，那感覺像是北冥封宇的眼中只裝下自己一個人，哪怕他當時一本正經說著玩笑戲謔言語。

他只是不知道這份喜歡是幾時變了調，北冥封宇不似流君、無痕兩位皇子幽默風流擅文采，也不像尚武的驕雄霸道多疑，他知道北冥封宇信極了他，不論他當他是傳道解惑的師者，或是自小與共相伴的友人，但這對他來說早已不夠。

北冥封宇是王儲，總有一天要登基成為一境之主，成為海境所有人的鱗王……

所有人的——

這個不爭的事實如針尖刺於心，如蟻嚙食理智，讓他不悅卻又無可奈何，而今達成顯墨的理想成了他為自己親近北冥封宇所找的最好的藉口。

以往他們就算武打過招、玩笑打鬧，也未曾這樣衣不蔽體；北冥封宇在他面前從來不假辭色，驚呼、訝異、遲疑、困惑、恍然、歡喜……他都見過，這卻是頭一回，北冥封宇在他耳畔悶哼低喘——

這於他不只是魚水歡好的荒唐，而是一份唯他獨有的親暱。

情慾的滋味太過美妙，食髓知味便難以根絕，他倆盤桓好半晌才暫時休兵，雙雙隨意披著外衣半坐臥在黑檀長榻上，欲星移食指與中指捻著一片情熱時被北冥封宇從耳邊咬下來的淺藍薄透圓鳞，往那件象徵太子身份的紫底纏金緞料衣袍底下探手，口裡低低念著：觀星望斗慣幽居， 一片神鱗渡太虛……

「欲、欲星移——」太子千金之軀平時哪有人能碰得窺得，加上甫經歷過熱烈的情事，身子依然敏感得很，北冥封宇被他的碰觸惹得直笑，臉上還帶著尚未褪去的臊紅。

「怎麼？」他板起嚴肅臉孔正色道：「不稱吾太傅了嗎？」

「哪有人這樣念詩的啦！」伴隨欲星移指掌去向，那詩此刻聽來別有深意，北冥封宇哪裡怕他，依然笑得直不起腰，自然，或許也有部份是因為方才被折騰得痠軟累極。

「怎麼沒有？」

他直搗黃龍掀起波滔的手未停，在北冥封宇耳邊繼續念：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莊子說，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

他明明身在太虛，卻如斯貪戀與此人相呴相濡、任溫暖浸心潤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