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极难说出口我偶尔会写些东西,这些东西我也不太敢称作诗。可我就这么断断续续从高中写到现在。古体诗死掉了,唐后都是追着它的魂在赶,现代诗也死掉了,过了九十年代就鲜有人问及。
都死掉了,没什么悲哀,因为也没什么大言不惭敢称永恒的。古体从《诗经》开始发育,历经岁月在唐是燃烧了。蒋勋先生说得好,是唐和唐之前的时间一点点在这片土地生了人,人一点点去探索,从内容、题材、形式种种在唐把诗拔成一座难以企及的峰。现代诗一样,五四年月间的探索到90年代拔起另一座峰,它远不及古体雄伟,却也有自己的秀色。
我始终觉得一切都是这土地和时间造的,现代诗像摇滚一样,在这土地贫瘠荒凉和在这需要喷发的时代应运而生,过了这时间,一切都凉下来,再有作者也就都是自己要喷发而不因时代了。所以没什么可惜,一切都随之而安吧,能有人愿意捡起这些,自己闷声做着,只觉得喜爱、只觉得该做也挺好,有些是时间和土地托在人身上做的,有些是独立的个体只要自己发声,都好。
谈及现代诗,我所以为五四一代还都仅是探索,但那已经具有了诗得本质。我最初爱上这东西,爱得死去活来,起始是在高中语文课堂。我头一次认真读过《再别康桥》就发觉和之前草草翻阅时并不一样,再读便觉似一露水滴融在心里,再读又有一滴。那节课我什么都没做,唯是遍遍读着,到后来我想心里是被润满了,发觉到之前从未领悟的一种东西在体内荡开。我到现在见到《再别康桥》依旧是觉得美好如初。是了,那种西就是诗的本质。
我曾有一位语文老师,孟老师。我们都十分喜欢他,但唯有一个观点叫我极难同意。在孟老师看来,无论古今中外诗是一种篇幅短小,内容包含量大的押韵文学。我讨厌这种定义,像我们非得说一个躯干一个脑袋并有四肢是人,这分明是本末倒置。本是说A是个人,我们通过总结得出人的定义是为末,如果我们拿末这个定义去判别A是否为人就大错特错,A为人,便是人,要什么证明呢。就像我们定义了人该有的行为,然后我们说符合的方是人类,我喜欢第欧根尼,他偏要不像“人”一样活着,人家觉得他像狗,便称“犬儒主义”。可哪怕第欧根尼符合可一切狗的标准,违背 一切人的行为,他也依然是人,因为人就是人,没什么好辩解的。
这也就说到诗,不是因符合了是什么定义才要说这是诗,是诗便就是诗和押不押韵没关系。诗的本质是什么?如果我说出了诗的本质那我也就错了,因为这等同于我也给诗下了个定义。但这又不能全凭个人感觉,所以我很喜欢拿罗伯特·M.波西格所说的“良质”来说事,这套精神分裂理论是在理性上叫我毫不接受,但偏偏又为之感动的。但“良质”拿来说这些感性的知觉最好不过,倘若用最狭隘、浅薄的说法来解释“良质”那就是“美”吧。在把生命用于体验一个作品的过程中若能感受到“良质”那就对了,无论是什么作品,像使用、拆解苹果的科技产品或是吃到街边小贩用心做的小吃都是一样。所以在过程中感受到多少“良质”才是对一个作品的审美核心。诗便是,这首作品有了诗的本质——诗的“良质”,那它就是首诗,无可异议。
是的,我甚至有些结果主义的倾向,审美的核心是内容通过结构组合所能蕴藏的最多的“良质”,而一切最易被肉眼所见的内容反而到不那么重要。像今年到现在,我最喜欢的两部电影是《路边野餐》与《长江图》,为什么我们非要在内容这个最浅薄的地方去苦苦挖掘?电影的呈现主体是镜头,一切是画面这个结构媾和了些内容,之后所能承载的“良质”多少方是好坏。我喜欢侯孝贤不太喜欢王家卫就在这,镜头是呈现主体,所有的布景、演员、故事、技法都是为镜头服务,人哪里是主要的,若靠人碎碎念岂不喧宾夺主。所以同理、故事只是电影的一部分,太较真故事就像较真女孩子是否两乳完全对称一样,是浅薄的。不是说故事不重要,一切戏剧领域里故事情节都是重中之重,但请不要忘记故事也是为呈现主体服务的,一味叫人讲个通俗易懂的故事实在不该。
很多艺术电影都是多层级表达,最浅显的剧情层往往不会堆砌太多,而是在更高的层级里放进更多努力。这也就是为什么太多人说看不懂。我想说“懂”只是最低一层,本就不是现实主义的东西要是谁看懂了那倒是出乱子了。有些东西就是不能“懂”的,所以何必苦苦追问这其中究竟讲述了什么。
许多浪漫主义的现代诗就是如此。在最低层的部分他们给揉碎掉了,而这时许多读者就要说看不“懂”, 狗屁不通了。太为难了,这本就不是该“懂”的。我爱海子,郑板桥要去做“青藤门下走狗”,我自是海子门下的走狗,哪怕是臭虫、屎尿都不在乎。我不是有多少学问的人,但因热爱还是敢去说一点的,我几乎没读懂过海子任何一首诗,而且鲜有去看什么解读的。这是因为太多人本末倒置了,“懂”是不该的,最底的内容层里不是现实的、逻辑的,却有人能“解读”明白,我实在佩服这些解读家的精分功力深厚,艺术品位高级。
就像我们所受的语文教育一样,太多阅读理解问你作者说了什么,又表达了什么想法。若是可能我真想叫鲁迅等几位常出场的先生起来看看,看看人家是怎么糟践你作品的。
自然,五四之后的作者们的作品大多是能读“懂”的。这是因为他们在最低的内容层不是非现实、非逻辑的,但读“懂”后呢?更高的层级呢?比较明显的是我们在阅读古体的时候,我们查查注释看“懂”了,但是我们丢掉了很宝贵的结构层。古体是有标准规范的,字句数量、平仄、韵脚、对仗等结构要求极为严苛,这就是我佩服极了能做律诗的人,尤其是不因结构而伤害诗作,反而因结构平添诗作更多“良质”的作者。这么看来,大多数人都未从古体诗的结构中发现“良质”,所以大多数人感触到每首诗的力量还太微薄。如此也可以对比五四后较为逻辑的现代诗,你读不出感觉不是人家诗作不佳,而是你只汲取到最低内容层,再之上所有“良质”都叫你侧身而过。逻辑的现代诗如此何况非逻辑的。
这也就说明了所谓浪漫派的为什么读着都是混账话,都没法看懂。我钻不到别人心里,只得拿自己说事,我的诗作水平不值一提,但对创作还是小有感悟。曾有人问我诗里究竟写了什么,我真的不能让你“懂”,因为我自己都不“懂”。我写的时候也不知道最低的内容层那些是什么,我见了秋叶,觉得这是条船那它便是一条船,我觉得它该在天上漂流那它便是要在天上。同样我觉得想象力是一匹马那它就是马,我觉得马的核心是阴茎那就是阴茎了,我觉得想象力应该去操太阳,那马就是要与太阳交合了。这能要什么逻辑。当然,我不是说只有浪漫派(也有说朦胧)是好的,许多逻辑的、现实主义也是极好。
海子在试论中言说,诗人才不是什么想象,诗人是用眼睛去找主体,主体便是世界的实体,是谓语诞生前的主语。这就对了,梵高用眼睛见到了扭着的天空和西瓜大的星星,那天空和星星就是如此,这怎么能是想象呢。这不叫想象,或是方便理解叫个被动想象吧。所以由所谓非逻辑的内容通过结构勾勒出来的东西,从所谓被动想象一层就能窥到极多“良质”。这个无论是逻辑的还是非逻辑的都是一样,底层内容饱满上层装得空空不是好作品,逻辑的、现实的在底层能叫你读懂,但相信我,你把它的上层遗漏太多,精华全叫你过滤掉了。
所以我们看,古体诗的结构层面是一大审美所在,在有限和给定的结构里添装内容和共同呈现“良质”是个颇要几份功力的活。七言是二、二、三结构居多,怎么就头一个二添了这两个字,后一个二又是这俩,三又是这三个呢。而相互间又能叙事,又能向下推演,又能描绘在内容之上的情感走向,这实在有趣。包括因音律,反复读也是妙哉,怎么就叫这些字句契合了韵脚、平仄,且又与整体无损,又能朗朗上口。你看慢些读有音律的美,快些又有,像宋词还能唱出来,这又是一层。汉子又是一层,反复写也能寻见视觉上的“良质”。而这其中又由些高级的在你读了、写了、听了之后又能勾起你非逻辑、知觉的又是一层。
是的,有太多层级,无论文学、诗、画、音乐、电影、舞蹈、雕塑......空间艺术、时间艺术、混合的都是。所以我们不该只瞧见所谓“懂”这一层,这是审美教育的失败。好像古典音乐一样,没人去问莫扎特你到底讲了个什么故事,这里的提琴是男是女,管乐是不是一个人物,是善是恶。
凡此种种我要说,“懂”实在是个害人的东西。许多现代诗的字句像乐队一样,每个器乐是组成部分,器乐们演奏了音乐,你要听诗的“音乐”,不是追问每个“乐器”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我喜欢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你走了
我在雨里
像个落难的孙悟空
对着一辆辆出租车大喊
师父
这就是首好诗,谐音、逻辑上有趣,情感传达也到位,又有《西游》故事的意象和现实情节的重叠,重要的是有意思。同时逐行增加的字句加快的阅读节奏,有偏偏最后一句仅有两字,通过节奏又给了叙述一层力量。但要是说看“懂”了,不就是分手了雨里叫出租车么,甩了个俏皮有什么。对,最低内容层就只有这些东西啊。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余秀华因为这首火了,你在这里就能见到是用清晰逻辑结构组成的不那么逻辑的内容,同时有些十分深刻的被动想象都是极好的。像阅读时随着诗句带来的语速节奏也是一层,每个意象和多个意象背后所能传达的感知也是。而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语文老师告诉你的什么比喻了什么,什么表达了什么,太过浅薄刻板,这样的赏析是对作品的伤害。
但说回来,有一样东西是叫人难过的,所有的理论,所有我们能看到的层级,所有学者们总结的创作技法都是赏析作品用的。创作,哪有这些,诗人的创作都来自激情,都是混账情绪的走向,没人能真正教会谁创作,这是天赋使然。一些作者就是钟情于这样的表达,他的生命就是要燃烧,那是不可遏制,也是不能理解的一种欲望,欲望也是一种天赋,最后才成了作品。
所以这也说明现代诗没了结构约束便不顾章法,它太自我,更要走向纯粹,它甚至削减它的表达层级,所以它命里注定是小众,注定只能等来一个个零星的读着,然后在岁月里被发掘或是消散。可我也觉得这样的命运也是一种“良质”,自我的纯粹,干净极了。
当然还要说,我从来不看国外的诗作,没办法,真得没法翻译。翻译只能传达最浅层的底层内容,剩下所有的都要丢掉了。现实小说还能因其特性在内容层留住些情节等等,但也丢掉了其语言中的节奏、背后意象等,剩下的文学体裁又能翻译多少呢。怕是绝大“良质”都丢了,我们觉得不错的也是译者的再创造了。
我以自己浅薄的见识是如此看现代诗的,胡言乱语,只当一家之言。
希望你也会爱上它,或者不爱,都无所谓。
2016.10.08 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