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之景匍匐前进，列车徐徐开离短暂的停靠点，在广阔无垠的、黄绿交织的土地上绽放出一首青春的鲜花。

雨小果一脚踏瘪躺在地上的空塑料瓶，把它放入几乎覆盖住整个背部的蛇皮袋后，他才慢吞吞地寻找下一个目标。

头顶太阳炽热，他抹了把汗，眯着眼，朝阴凉的树荫走去。

泸州城一中高三学生正在毕业考，中午十一点刚下考，公交车站就挤满了人。

雨小果只好站在遮阳挡板的边角。

十九岁的雨小果皮肤黝黑，整个人立在一群青春靓丽的学生中，显得格格不入。他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准备转身就走，看到一个脏兮兮的校服男生也和他一样，站在公交车站的遮阳板边缘。

校服男生背着画板，浑身上下涂满了五颜六色的染料。他神色恹恹，漫不经心地靠在被烈阳烤炙的铁栏上。旁边的男生时不时跟他聊天，他侧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回应。

雨小果放下背上的蛇皮袋，神色平常地翻出口袋正在震动的手机。

“妈。”

“怎么现在才接电话？”

雨小果回道:“在做事。”

“小果啊……现在的工作咋样了？”

雨小果不自觉动了动:“挺好的。”

他有两份工作，一份送快递的工作，一份清洁工的。

电话外，母亲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小果，你弟弟又生病了，街坊四邻我和你爸能借得都借了……”

“还要多少？”雨小果说完，马上点开银行卡余额。

“一万。”

雨小果一愣，余额还剩六千。

雨小果提高了声音:“妈，你再等等，我还有十几天就发工资了，我到时候转账给你。”

母亲音色中带了哭腔:“能不能去找找老板，和他说说……”

雨小果手机开着免提，旁边的学生忍不住偷偷打量他。

校服男生抬头看了一眼雨小果，公交车正好停下。

雨小果回答:“我尽量……”

公交车再次开走，雨小果匆匆离开。

雨小果穿上灰色工作服，啪的一声，一大堆蓝色袋装快递被放在地上，顺带扬起了附在袋子上的灰尘。

快递站的老板笑眯眯走过来，他拍拍雨小果的肩膀，“你工作效率比其他值班的人员要好得多啊！”

“我这里有一单任务，一中那边的高三学生高考完了，过两天收拾东西回家，那边的学校联系我们快递站，这次就你去，事情是辛苦，你拿30%的提成！”

雨小果兴奋地点点头，真是雪中送碳！

这么想着，他的心思飞到两天后去了。

两天后的泸州城一中人山人海，雨小果在人群中放开嗓子吼；“别急！”

“一个一个来!”

闹哄哄，热哄哄，学校广播里流水般播放的毕业歌曲，还掺和着夏季燥热的蝉鸣。

好不容易人散的差不多了，雨小果把纸箱子翻过来，当作简单的饭桌，他半蹲着，囫囵吞枣地吃晚饭。

“快递小哥，我要寄件。”

雨小果连忙站起，拿着登记本，他一抬眼，这是两天前他在公交车站遇到的浑身满是涂料的少年。

雨小果递给他登记本，少年的字迹飘逸。雨小果想起了自己高中，他回想着比自己前臂还长的画板，五颜六色的颜料。

他以前也是学画的艺术生。

少年的手指在眼前晃了晃，雨小果才惊觉自己走了神，他不好意思的道歉，去为少年打包行李。

做完一切，雨小果终于呼出一口气，把计重秤和登记本放回车上，他把东西放在快递站的仓库里，清点好后，等着明天快递公司的车来。

雨小果拿着两个大纸箱回出租屋，将纸箱剪开，平铺在地面。

出租屋靠窗户的一面堆了好多形状的纸片，仔细一看，这些纸片上面竟然画满了线条。

线条组合在一起就成了栩栩如生的人物，浮在纸片上的灵魂。

雨小果心中微动，十分钟后，一位穿着校服的人物活灵活现的出现在刚拿回来的纸箱子上。

工作服没换，手机在左边的口袋里嗡嗡震动。

“妈。”

“小果！钱的事情则么样了？”

“钱没问题了，我现在就转给你。”

“好孩子，这钱，这钱就算是我们问你借的!”

雨小果摇摇头，正要开口。

嘟嘟——。

放下手机，雨小果把纸片放整齐。

狭窄的铁床刚好容下十九岁少年的身躯，夜晚不知名的虫子不耐烦地尖叫，雨小果也跟着乱了。

黑暗中白色水泥墙变成了一块装回忆的帷幕。

雨小果三年前来的泸州城。那天老师把他从画室里喊出来，父亲站在走廊，背上背着书。

他沉默地看着父亲、老师。

“你妈怀孕了，家里供不起你读书。”

“我给你在村里找了份事情做。”

父亲给他退学后才来找他的。见面时，他还拿着炭笔。

雨小果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自己乘车去了泸州城。那支炭笔，现在还安静地躺在出租屋的抽屉里。

他在工作时遇到的少年，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雨小果侧身，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遇见他时，是六月底。

雨小果开车到附近的小区送快递，那个小区天空的夕阳很漂亮，每次那个小区的快递到了站，雨小果专门挑下午的时间送。

少年对着夕阳生写，雨小果挨家挨户打电话，通知他们下来取快递。

少年把画好的风景一下撕了，低着头。

等小区的快递都被取走，少年身边多了五六张碎纸。

雨小果终于忍不住上前问道；“你还好吧？”

“没事。”

雨小果想了想，坐在离他有四米远的地方。

迎面对上少年投来询问的眼神。

雨小果笑道；“我休息。”

夕阳全部落下，雨小果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我走了，拜拜。”

连续三四天，雨小果都能在同一个地方看见少年，俩人也逐渐熟悉起来。

“你看起来好像很苦恼。”雨小果问。

少年迟疑地点点头。

“为什么呢？”

“我好像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学画画。”

“你喜欢画画吗？”

“喜欢。”

“喜欢到什么程度呢？”雨小果注视着他。

少年人回答；“大概，把它当梦想了吧。”

“我也是呢。”

少年征住。

“它也是我的梦想。”

以前是，现在也是。

“可梦想究竟是什么？”

雨小果哈哈大笑；“是一辈子都会追逐的东西，它是虚无的，是一种慨念化的，如同时间，如同指尖流沙，虽然到最后它可能不是自己谋生的手段。”

雨小果说，“你要清楚自己对它的决心，要是真准备好了，即使一条路，也要走到黑。”

少年烦躁地推开画板，低眉不语。

雨小果和少年交换了联系方式，除了那次对话，他们好像再也没有其他联系。

这天，是七月初旬的某一天。

雨小果收到一条短信，短信上附着一张图画，是他靠在花坛边缘和少年说话的图。

他说，我还是会继续学画画，我希望你也是。

雨小果会心一笑。图画流霞飞云，绚烂夺目，而它有一角却是黑色的。

雨小果仔细地在脑海里回想，自己刚来泸州城的那一夜，钱包、衣服都被偷了，将就着在公园过了一夜，列车的隆隆声从心底响起，他唯一剩下的只有手中还没用完的炭笔。

现在，他正拿着这只炭笔，笔触落在泸州城，那个群星闪烁的漆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