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亦自守,软弱强扶持。
味苦夏虫避,丛卑春鸟疑。
轩墀曾不重,翦伐欲无辞。
幸近幽人屋,霜根结在兹。
这是杜甫专为苦竹而作的《苦竹》诗,足见其对苦竹之喜爱。
因竹品高洁,文人骚客爱之者甚众。因此,杜甫爱苦竹爱得合情合理,爱得又清又雅。
可目不识丁的母亲也爱苦竹。
因为大字不识一个,母亲不知风雅为何物,她爱苦竹爱得直白简单。
于是一年春天,母亲趁父亲不备,偷偷地在我们家自留山上种下了苦竹。
等到父亲发现时,这些苦竹已抽出绿叶了。父亲很生气,冲着母亲说要把这些苦竹拔去扔了。母亲也发火了,毫不退让,说父亲如果敢把这些苦竹拔去扔了,她就把父亲的烟筒拿去扔了。
这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素日里平和相敬的他俩竟为了这苦竹而脸红脖子粗。
父亲的意思是,自留山要种地瓜,种玉米等作物,以补充粮食不足的缺口。上面有老的,下面有小的,一大家子的吃饭问题都落在他身上,父亲的压力很大。他除了起早贪黑地劳作外,还要见缝插针地在地上种上这些辅助粮食,这样才能确保全家人不饿肚子。
母亲则认为,吃饭问题当然“皇帝”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怎么不知道粮食的重要性。但饭桌上的菜也很重要,特别是青黄不接的季节里,一家人吃菜的问题很大。她做完家务后,总要上山拗苦笋来腌,想尽办法让没有菜煮的日子里,全家人仍有滋有味地过渡。
村里人都上山拗苦笋,山就那么大,人却越来越多,苦笋自然就越来越少了。况且跑到山上去,既耗时间,又收获小。不如在自家山上种点苦竹,年年可收,一劳永逸,多好。母亲这样想着。
母亲给父亲说过了几次,要父亲种些苦竹,他不为所动。所以母亲只好自己动手,先下手为强,把生米煮成了熟饭。
父亲生气归生气,终究还是把苦竹给留了下来。
我们家的自留山在半山坡,山坡下是王婶家的山。过了几年,王婶在她家的自留山上种下了又高又大的毛竹。
母亲不时地带着肥去看她这些宝贝,苦竹似乎明白母亲对它的迫切希望,长得很快,没两年就在自留山上站稳了脚跟。
然后逐步扩大地盘,慢慢地成了自留山上的主角。
自留山也就种不了地瓜和玉米了。但此时全家人吃饱饭已不成问题,因为粮食产量越来越高了。
每年春,母亲种下的这些苦竹就呼呼地长出苦笋。每次母亲去拗这些苦笋时,总是很挑剔,她的挑剔与众不同,肥的大的苦笋不拗,专挑那些弱小的拗,还带把锄头,拗不了就挖起来。
母亲说,肥的大的苦笋留着做种,以后,它们长成的苦竹肯定又高又壮。又高又壮的苦竹又能长出又肥又大的苦笋,多好。到那时,我们再吃好的不迟,这叫先苦后甜呢。
那时,我还小,不懂得优良基因遗传之类的科学知识。母亲虽然是大人,但文盲,这些知识纯粹是她对生活的态度和经验总结。
苦竹越长越密,母亲让父亲把老的、小的、病的苦竹间伐了一些,能卖的卖了,能搭篱笆的拿去搭篱笆。
在母亲“先苦后甜”式的经营下,这片苦竹林蓊蓊郁郁,生机勃勃,棵棵苦竹笔直修长,亭亭玉立,散发出清芬的气息。
母亲的苦竹便远近闻名了,左邻右舍家里要用晒衣杆的,都找母亲要苦竹。只要他们是自用的,母亲有求必应,一一满足所求。
又直又长的苦竹,用不完的还卖到城里,做了城里人的晒衣杆,让我们家有了些收入,我们兄弟姐妹们上学的学费得到更加稳定的支持。
随着年份的增长,苦竹每年长出来的笋越来越多,越来越肥越大。母亲和奶奶腌苦笋的技术很好,腌了一坛又一坛,放在饭桌下,吃起来十分方便。我们家的苦笋,一年到头都不间断。
特别是在梅雨季节,菜地里的菜都被雨水打烂了,一般的家庭都没有菜吃,我们家的苦笋,可以根据口味调成酸甜苦辣咸,一家人吃得香滋滋的。而到了夏天,暑气很大。苦笋能降火生津,增强免疫力,每一年,我们一家人都顺顺当当地度过了盛夏。
为此,母亲的脸上总是挂着满足慈祥的微笑。
我们家苦笋发出诱人的气味,引得了其他人馋涎欲滴。于是就有人跑到我们家的苦竹林里偷挖苦笋。周末的时候,母亲便叫我到山上看守着。
我呆在竹林里,听着风吹苦竹叶子沙沙响,把一个一个苦笋数过去,甚至它们的模样和位置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了。实在无聊了,我就仰望天空,看着白云移来移去的。累了,趴在竹底下看蚂蚁搬家,或者抓一只落了单的蚂蚁放在手面上,看着它不知所措地爬,然后开心地坏笑,那样的时光真是太美妙了。
长时间近距离的接触,让我对苦竹有了更深刻更美好的认识,和母亲一样的喜爱它了。
母亲去世后,父亲再也没有上过母亲种下的这片苦竹林里去。我和父亲一样,怕睹物思人,再也没去亲近它们了。
今年清明节回去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朝母亲种的那片苦竹林望了望。母亲的苦竹已经被王婶家的毛竹给湮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