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秋天的一个傍晚，三十二岁的肖影将孩子从幼儿园接出来之后没有像往日一样径直带回家，而是送到远在两站公交站之外的婆婆家楼下。正巧婆婆的广场舞刚结束，一众“青春洋溢”的大爷大妈谈笑风生的朝着肖影扑面而来，肖影使劲堆了堆脸部肌肉，好让自己的笑容不至于很勉强。

“妈，今天我和大伟有点事情，可心儿给您送过来。。。”

还没等肖影把话说完，只见婆婆的笑容像照片一样地僵在那里“大伟有什么可忙的啊，不过可心儿送回来就回来吧，你有事忙你的先！”

肖影嘴上说着“谢谢妈”心里想着，要不是有这么多外人在，自己今天可没这么好脱身，婆婆的刁钻是出了名的。

“就是，让他们年轻人多些空间，现在二胎开放了，抓紧给你们再填个孙子！”邻居周阿姨的一句玩笑戏言，同时触动了三代人的心弦。

婆婆早就想抱孙子，无奈可心儿是个丫头片子，尽管嘴上不说，心里早就对生孙子这件传宗接代的正经事有所期待了。自己年轻那会儿，响应国家号召只能生一个，身边的人家都是独生子女，反倒是生男生女都一样——不一样也没办法。时代变了，放开二胎了，婆婆没有一天不惦记二胎男孩这件事的。

对于五岁的可心儿，也早已不是好糊弄的小屁孩儿了，她知道只要是妈妈再生一个孩子，不管是不是弟弟，哪怕是个猴子，自己的地位和待遇也会立马下降，所以可心儿每当听到二胎这个话题的时候，心里总会很别扭，然后就会使出大小姐的做派，胡搅蛮缠一番。

至于肖影，心里更是无数只羊驼齐奔，然而今天她的心情被另一件事占据着，自己不能在此恋战，她对婆婆说，妈，那我先回去找大伟了，明天早上我来接可心儿上学。

婆婆表情丰富却不再做声，可心儿被奶奶拉着，也不再多言，两人被肖影决绝的背影晾在太阳余晖中。

华灯初上，肖影站在车流涌动的马路边上，她觉得这个世界太浮华，浮华的不真实，仿佛每栈灯的背后都是在上演着剧目，什么你情我愿，什么爱恨纠葛，无一不似灯箱里的广告在招徕着飞蛾们的奋不顾身。而此刻的自己没时间坐下来当看客，她要准备上自己的戏了。

肖影站在公交车巨大的IphoneX广告灯箱后面，拿出了多年前大伟送她的Iphone5，打算给大伟打个电话——他们近几年都很少通电话了，两口子像普通网友一样，微信沟通，大伟说，我手机里的微商太多，要是没回复，你可别怪我啊。

肖影说，你就是我手机里的僵尸号。

电话在响过六七声之后对方才接通，在等待接通的过程中肖影的心里描述了成千上万的可能性，然而它们都在大伟一声“喂”之后都烟消云散。

肖影说，我想让你陪我看个电影。

大伟说，我还在加班，今天争取八点到家！

肖影问，电影呢？

大伟说，都老夫老妻了，干嘛学年轻人看电影约会呢？

肖影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我年轻过么？

大伟没听清似的，说，喂？怎么回事？老婆，信号不好，我先挂了，就这样！

肖影还想再说些什么，大伟那边已经挂断电话了，她心里五味陈杂。肖影佯装邀请老公大伟陪她约会看电影，不出所料他一如既往地推脱了，不过这次肖影的心顾不上对此而失望。

开往家的247路公交车终于蹒跚而来，肖影透过巨大的车窗玻璃仰望着车内，发现里面已经挤满了附近中学刚放学的学生们，他们穿着统一的校服，像是把公交车霸占成了校车一般。车门为肖影打开着，但她的腿却像注了铅一般，抬不起来。

三秒钟过去，车门毅然地关上了，留肖影在原地，呆呆地若有所思着，从下午到现在，她心情太沉重，有太多的思绪需要她慢慢缕缕。她从路边7&11便利店里，买了两瓶廉价的洋酒——自己从没有这么放纵过，今天就让我放纵一次吧！肖影边想着，边将一瓶酒打开，对着北方秋天里凉凉的夜风，一边走一边喝。

肖影拎着酒瓶子，晃晃悠悠地在街上晃荡着，回家的路那么近又那么远。一队队放学的中学生骑行军从她身边飞驰而过，一个16岁左右大小的女中学生的东西从自行车车框里掉了出来，她在肖影身旁停下车来捡，前面不远处一个同样骑车的男同学也停下车来催促她，“快点，你好了没有！”

已经被酒精微醺的肖影，恍惚觉得那男同学是在对自己说话，她连忙冲他挥挥手手，旁边捡完东西的女同学几乎也在同一时间冲着自己的同伴挥挥手，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来了。

肖影2001年秋

考上高中的那个暑假，妈妈依照约定，带着我去了趟海边，这是我第一次到海边，16岁的我从没有见过如此浩瀚的大海，也从没有呼吸过湿度如此大的空气，我觉得自己仿佛鱼一般在陆地上吐着泡泡，太畅快了！

然而让我始料未及的是，这样美好的时光如此短暂，短暂到让我永世难忘。

在回程的路上由于司机疲劳驾驶，一场灾难性的车祸悄然而至，妈妈被挤压而死，我也受了重伤，导致没有在开学时间按时报到。

那段日子，我除了要努力恢复身体上的伤，还要面对心里的伤，妈妈那么真实的一个存在现如今变成了摸不着抓不住的想念，让我在余生长长久久的时间里都没有她的陪伴，我的喜悦和哀伤再也不能跟她分享，我的一切将与她不再有关系。

正式进入学校以后，我便成了同学和老师眼中的不存在。因为我太普通，太沉默，我不是班上最高或者最低的人，也不是最胖或者最瘦的人，更不是最漂亮或最丑的人，是的，我连特色都没有。

有个笑话是说，小学的时候老师点名，请班里戴眼镜的同学回答一下这个问题。到了初中，老师会说，请第三排戴眼镜的同学回答下问题。到了高中老师会说，请第三排戴眼镜的女同学回答下问题。到了快高考老是会说，请第三排戴眼镜扎辫子的女同学回答下问题。

而我就是那些被各个阶段老师都忽略掉的对象，我就是别人的参照物一样的存在。

相貌普通，学习成绩普通，不爱出风头，我像一只喜欢把头藏在沙堆里的鸵鸟，时刻想象着自己的不存在。因为妈妈的去世，让我看破了生死，一个连死都不在乎的人，还会在乎世俗世界对我的看法么？

我平庸着，也与世无争着，像个撞钟的小和尚，过一天算一天，仿佛青春是他们的，我什么也不需要。

然而，高一年级的那个初夏，荷尔蒙占领了整个校园的时候，一不小心我也被它攻击了。

许正阳2001年秋

我习惯了早上早早地起床，像我的妈妈一样。我妈她是一位清洁工，每天早上要早起打扫马路，在新的一天开始前，她和她的同事们要将经过一夜蹂躏的城市，打扫地一尘不染。小的时候她会蹑手蹑脚地怕把我吵醒，想让我多睡一会儿，长大了我就会早点起来，为妈妈做好早饭让她下班回来能吃口现成饭。

我妈逢人就跟人家说，别看我生的是个儿子，比姑娘都贴心。但我能听出她话里的心酸——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我爸是工伤残疾，早已丧失劳动能力，我们家就只靠他的低保来维持生活的话，需要再减少一到二个人口，于是我妈就开始疯狂打工，一份清洁工打扫街道，一份在澡堂里搓澡替人打扫身体。

她一个人撑起一个家，所有的辛苦和不容易，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我想早点打工挣钱，替她缓解压力，但是妈妈生气地训了我一顿。我知道，比起这些能看见的小钱，她更看重的是我能学有所成，出人头地。

十几岁的我，没有别的本事，只有努力学习。中考之后，我以全班第一的身份考进我们高中，学校为了表彰我还给我发了一千块钱的奖学金。我爸妈哭得都止不住了，我也是第一次有种男子汉的感觉。

所以在高中里，我一心学习，不敢有半点懈怠，我知道自己肩膀上的责任很重，经不起出一点差错。

每天早上我是宿舍里起的最早的一个，然后我会在操场上跑步，一圈一圈直到跑不动了才会停下来，出满身汗了再回盥洗室冲个凉，然后再和刚起床的大家伙一道开启一天的征程，为此他们都叫我铁人。

也许人如其名，我像铁人一样结实，也像铁人一样不受侵蚀，青春是他们的，我什么也不需要。

然而，高一年级的那个初夏，荷尔蒙占领了整个校园的时候，一不小心我也被它攻击了。

肖影2002年初夏

班里的漂亮女孩和帅气男孩会成为大家仰慕的对象，当然学习好的和有特长的也会是大家追逐的热门，每当身边的女生讨论这个那个的时候，我总是有意地回避着，我不参与不代表我没留意，只不过我有自知之明，自己只是个观众之一，不能有非分之想。

沉静如我，唯有看书是我的乐趣，男同学看武侠看科幻，女同学看言情看读者。我和他们都不一样，我看漫画，最喜欢的是井上雄彦的《灌篮高手》，一册接着一册，不分课上课下。我喜欢里面充满了热血和比现实更浓的人情味，有人喜欢里面的樱木花道，也有喜欢流川枫的，而我最喜欢出场不多的三井寿，说不出来为什么，喜欢就是喜欢咯。

有一次出黑板报，老师要求内容青春，积极向上，组长说他要去网吧，就让唯一的组员我独自完成，我本来心有不满，一念之间就决定画个颠覆的板报。本以为我这样任性一次，大家一定会接受不了，没想到第二天，他们发现黑板报上尽然是一众让人热血沸腾的灌篮高手，没有一个不喊好的，同学们的情绪也随着高涨了起来。班主任却有些不高兴，总觉得不好不主旋律。就这样，因为黑板报，第一次让同学们认识了我，他们看我的眼神似乎也跟之前不太一样了。

但很快，我就同我的灌篮板报一起被人遗忘了。因为我始终是不起眼的。

说起篮球，总有些“心怀不轨”的女生们喜欢在活动时间去篮球场，那里充满了帅哥和年轻男性的荷尔蒙，男生也会借着打球向场边的姑娘们耍帅，打个口哨或是搭个讪什么的，“狼子”的野心溢于言表。

神奇的青春荷尔蒙却是一种藏也藏不住的存在，它无处不在地出现在篮球场男生的臭汗里和凭栏处风吹起来女生的裙子里。我远远地从教室的窗户里望去，心被他们的青春波给漾了一下，甚至也有走到他们中间的念头，但随即被现实打回过神——长得出众的人才有青春，而我等之辈只适合做背景。

仿佛一夜之间，我觉得自己的心空了一块，什么都填不进去了，连三井寿都不行。

许正阳2002年初夏

也许是家庭关系，我从来都是对自己严格要求，努力学习，低调做人，一刻也不敢松懈。老师们都挺喜欢我，这种喜欢是一种和妈妈一样的期待感，我没从他们那里体验到什么愉悦感，更多的是压力，这种压力像是一件又一件厚重的毛衣裹在我的身上，他们的温暖，让窒息360度对我紧密环绕。

很多同学好像都很崇拜我，一说就是“许正阳成绩好。”要不就是“这道题许正阳会做。”，我像一个神似的存在，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学习的机器，机器就不需要七情六欲，机器就应该冷冰冰，超凡脱俗。但是我知道，我不是没有感情，我是不能有多余的感情，我的成功路上不能有任何的诱惑和差错。

当然除了做题背书，唯一能让我得到心灵慰藉的就是读书，我喜欢路遥的经典《平凡的世界》，书中的孙少平似乎就是另一个时空里的许正阳，看着书中故事的进展似乎就是在度我自己的故事一般，我和书中的主人公那么的相似，却又在根本上是不同。

“他已经十七岁了，胸腔里跳动着一颗敏感而羞怯的心，他渴望穿一身体面的衣裳站在女同学的面前”......“他并不奢望能有城里学生那样优越的条件，只是希望能象大部分乡里来的学生一样就心满意足了。”

读着书里的孙少平，像是照着镜子一般，不对，不仅仅能照见表象，似乎还能照进内心深处。所以我更要努力地活出真正的自己，对，我的信念都是拜他所赐。

高中时期的孙少平的情窦被一个叫郝红梅的女生轻轻撩开，“这般年龄的男女青年还说不上正经八百地谈恋爱，但他们无疑已经肤浅地懂得了这种事情，并且正因为刚懂得，因此比那些有过经历的人具有更大的激情。”仿佛我这个少年的内心也因他们掀起狂风巨浪，好几个晚上我都梦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我知道她是郝红梅，她就穿着我们一样的校服，在我们的教室里，跟我们生活在一起。

早上醒来，我对自己竟然做了这样的梦而觉得羞耻，于是跑步的时候我就惩罚自己多跑两圈，还是以那种冲刺跑的速度完成，我想让那些“肮脏”的念头被风快速吹走，可是我觉得自己失败了。

仿佛一夜之间，我觉得自己的心空了一块，什么都填不进去了，连孙少平都不行。

肖影2002年秋

刚刚过去的一个暑假，让我痛苦万分，不仅仅是因为母亲一周年祭，让我陷入无尽的悲伤中，更是因为我爸如此迅速地谈了个女朋友，他说为了让我安心学习，打算等我考上大学了，成人了，再跟女朋友结婚。可惜的是那女朋友心太急，根本容不得在等两年，借着给我爸洗衣服做饭收拾家的由头，就公然住到了我家。

我愤怒不起来，也无力反抗。终日里我只有学习，才不会被他们邀来喝去，也才能暂时逃离这炎凉的现世。

也是正因如此用功的学习，在升高二的那次分班考试我竟然考得出人意料的好，直接从普通班进入到理科重点班，也是为数不多的晋级到重点班的人。新班上都是学霸级人物，个个都是大牛级的人物，我知道自己的半斤八两，更是自卑到不行，心想着，反正哪也需要垫底的，我如此高尚，不如就让我来垫底吧。

最让人绝望的是，班上的第一名是全年级出了名的学霸，叫许正阳，大家都叫他铁人，说是不但学习成绩好且稳定，体育方面也优异，天天早起坚持跑步，刮风下雨也没有一天中断的。从来都是听人八卦，分班那天我第一次见到活的了，新学期班会上老师临时点他发言，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他演讲得从从容容，掷地有声，我忘记他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坐在那样一个环境陌生的教室里，身心都被这个温润如玉的男生吸引了。

我在新的班上，比之前更加努力，更加积极，不想再做原来的我，因为我不想掉队，更确切地说，我不想离开这个有他在的地方。

一般情况，许正阳都是目不斜视，一副笃定的样子，也许正是应为这样的一本正经和出淤泥而不染才会成为大众情人，大家都会幻想跟他有些瓜葛，但是只能仅限于想一想而已。

班上的其他男生像所有发情期的雄性动物一般，对女生自然充满了无限的期待，他们最常做的是聚在一起给女生打分，排名，能排入他们所谓排名top10的无一例外是临班的风姿卓著的文科女生，而本班的理科女汉子们，他们自是看不上的。印象最深的是被他们称作‘满分’的文科女生，作为女生讲，连我都会觉得这个姑娘很棒。

在这个全新的教室里，我像一个隐形的人，在男生和女生中间的楚河汉界默默地举头看黑板低头做作业，因为我给自己的升学压力有些大。然而我没有什么优秀特质，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跳入那个众人期待的龙门。

肖影2002冬天

有的时候学习累了，我就会带上耳机，听一下音乐放松自己。很多人选择轻轻缓缓的钢琴曲之类，而我明显是个表里不一的人，我安静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颗滚烫的心，所以我只听摇滚，重金属。

一个课间活动，我带上耳机，站在教室外的走廊里，趴在窗户上，一边听歌一边凝视远方。此刻的我，内心在火山爆发而外表风轻云淡，这是我最喜欢的状态。

可是这个状态被一个人惊扰了。

“肖影，你真会抓紧时间学英语！”

我没听清这个人说什么，也没听出是谁的声音。扭过头一看，竟然是许正阳!

我在脑中以超高速率闪过无数想法，无数应对的话，但是我只尴尬地对他笑了笑。

许正阳也没有在意我的失态，他站到我身边，一手扯过我的耳机，放进自己的耳朵里。而此时耳机里正在扯裂般地嘶吼着，重金属duang duang地锤着我的心，我盯着窗外，大气不敢出。许正阳安静地陪我听完这首歌，我猜不出他的表情，我猜，这首歌应该刷新了我的形象了。

他把耳机还给我，风趣地说，听歌学英语也是挺好的办法，别说我还真听出一两个单词了！

我冲着他尴尬地笑笑，点头如捣蒜。

那是他和我的第一次相处，短短一首歌的时间，我便爱上了这个传奇一般的男生，但是所有的情节仅限于此，我们终将会走向不同的世界，活出不一样的人生。

很多时候我也很有冲动，想问一问许正阳有没有对我有过什么想法，像我对他一样。可是我知道自己的存在感太低，问也白问，或许像‘满分’那样的女生才会是男生们心里的唯一。梦中情人，那就约好，梦中常相见可好！

许正阳2002年冬

作为学生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学习，但是同学朋友的友情也是很重要的，我们在这样封闭的空间里结成的革命般的友谊，让人觉得温暖。

有些同学不满足，觉得感情不能止于友谊，于是他们就明着暗着朝禁忌区比划着。十七八的年龄，再用早恋相称恐怕是不合适的，但此时此刻谈情说爱就是对自己对对方极为不负责任的行为。我太过聪明，看得透一切。

然而我也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七尺男儿，对，我也会被异性相吸，只不过，我自信自己能把握分寸，不会让自己靠近危险的泥潭。

直到她的出现，我觉得自己那些理论都是瞎扯。分班考试之后从普通班上来五个新同学，唯一一个女孩叫肖影，第一天我就认识并记住了她。我知道她很努力，也知道她很孤寂，所以忍不住多向她注视两眼，但都是隔山观海，我知道有根警戒线拦在我们中间。

元旦晚会上，同学们丢掉书本，丢掉一本正经，放肆地唱歌舞蹈，说说笑笑。最让我动容的是，肖影抱着吉他边弹边唱，一首《爱在西元前》让我对眼前这个女孩刮目相看。那样的曲调那样的唱词，被肖影唱进了那个时空里。

所有人都为她鼓掌，我看到她眼里似乎泛着泪花，她不知道我心里已然泛起了浪花。我想走上前去跟她说，你唱的真好，可是这话在我嘴里酝酿来酝酿去，末了还是被我咽到肚子里去了。

同学们都觉得我成绩好，就以为我无敌于天下一般，但是我知道自己，其实内心深处我是很自卑的，也许是原生家庭为我烙上的烙印，也许是我太理智地知道哪些是能做而那些事不能做。

肖影2003年春

一场灾难悄然袭来，“非典”太过肆虐，不仅疑似病例要隔离起来，好多学校也都紧急放假。那天下午下了课，大家都把书包行李包裹什么的拖到校门口，我们要暂时告别这个多少次曾想逃离的地方。突然之间整个学校气氛变得压抑，一些眼窝浅的人竟然哭了起来。

我舍不得离开教室，舍不得离开老师同学，似乎更舍不得离开神一般的学霸许正阳，要不是有他的帮助和鼓励，我又要成为班上的边缘人物了。

许正阳和别的学霸不一样，他不会吝啬到问问题不告诉，好多同学都向他请教问题，他也没有觉得他们在浪费他的宝贵时间而拒绝大家，想反是他很有耐心地也很和蔼地为诸如我之类的学渣们讲解题目。这么温和且平易近人的人，像个小太阳一样照得我暖暖的。

也许这就是我舍不得离开学校的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我那个重组的家庭，让我太没有存在感，让我感觉不到活着的喜悦，要是能有一个地方让我逃离开那个不再属于我的家，我会求之不得。

有的时候我都忍不住会想，要是我妈当时带我一起死去该多好，那我就能轻轻松松，画上自己的句号，何必在这艰难的人世间苟活！

放假在家的生活，单调乏味，我们依然是要以学习为主的。那个时候电脑和手机没有普及，所有的课程都是通过我们当地的教育电视台直播的，由市里重点学校的重量级教师讲的空中课堂，我们散落在各家各户的电视机前，一刻也没有耽误课程进度。但是电视授课没有课堂互动，只有千篇一律的灌输，太枯燥太乏味以至于我时不常地就走神了，甚至趴在电视机前的茶几上呼呼大睡。

这一天不巧被后妈瞅见了我在偷懒，她二话不说就告诉了我爸，我爸当然没觉得我会怎么样怎么样，毕竟我一路走来从没有让他操心过，尤其是学业上面。但是我爸显然要顾及后妈的面子，维护她的核心地位，他只能牺牲我，来换取新生活的和平与稳定。于是我爸冲我发了一顿大火，此处省略一千字——结果就是他虽然没动手打我，但把电视的遥控器给摔坏了。

我长久以来的逆来顺受终于在那时给炸了：积怨颇深，加上我们这么长时间从没有心平气和的沟通过，“新仇旧恨”今日一并算，我跟曾经最亲的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当我摔门而出的时候，我听到后妈安慰我爸说，她这明显是逆反期，不严加管教不行啊！

我想冲回去跟她厮打一气，仿佛只有那样才能出了心中的恶气。可是我没有，我知道自己势单力薄，自己还不到翅膀硬的时候。

坐在马路边上我大哭一顿，我真想让人把我当成非典疑似病例给抓起来隔离，仿佛这样我也就能解脱了！

我不停地哭啊哭，哭到泪眼婆娑，抽泣不止，恍惚间觉得一个清洁工朝我靠近，我以为他怕我有碍市容想驱散我。我没心情理会他，继续哭。

这个清洁工走到近前，叫了一声“肖影”，我才抬头看他，顿时两人都大吃一惊。他放下手中的工具，坐在我旁边不远的马路牙子上。我也连忙用手擦了擦泪水，不好意思地抱着双腿，低下头埋在膝盖里。

许正阳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问我说，肖影，你怎么了？为什么会在这里哭啊？

我没有抬头，而是把脸稍微地从膝盖上转过去一点，侧脸能看到他的位置，说，和家里人闹别扭，不开心。

他木木地哦了一声，没了下文，我反过来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打工么？

许正阳看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工作服，像是回过神一般，说，这个啊，我是帮我妈上个班，她有点不舒服，我让她在家休息。

我抬起头坐直了，一脸崇敬地说，你真孝顺！

但忽然意识到，窥探他的家庭背景好像不太礼貌，我就没有再继续那个话题，有点尴尬，于是我又将头低下来，埋在膝盖上。

许正阳默默地坐在我的身边，像个骑士一般守护着我似的。虽然我们没有再说些什么，但这短短地一段时间，我的心像是坐上了过山车，一会儿从这个山谷里飞到了那个山顶，一会儿又从那个山顶飞到下一个山谷里......

也就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觉得自己爱上了身边这个男生，他像一根救命的稻草，让我在快要溺水之际将我搭救。对他的喜欢并不是这么突然的开始，但是此时此刻我的心做出了决定。

就算我现在决定了自己要喜欢他，就算他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然而又有什么用？我不能对他表白，甚至不能对他有什么非分只想，因为他是最厉害的学霸，他是学校里神一般的存在，更是无数人都企及不了的遥远。而我，即将无家可归，一无所有。

正当我胡思乱想外加意乱情迷之际，许正阳突然看向我，一本正经地说，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你这么聪明，会处理好的。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鼓励给搞蒙了，吱吱呜呜起来。

他又说，别想离家出走，快回家做题去吧！然后对我一笑，我像是中了蛊一样，点点头，起身回家去了。

后来，在家里依然有不愉快，依然鸡毛蒜皮，但每当我想起那个午后，身边的许正阳的一句鼓励，一抹微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许正阳2003年高三开学

刚刚过去的假期是我们有史以来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假期，都拜“非典”所赐，让我从没有如此强烈地期盼过上学。当然，除了期盼上学外，我还是有些私心，期盼见到同学，对，就是肖影同学。

假期里那个不期而遇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我还担心了好几天，因为我不知道她为何而哭，我不知道她想不想让同学尤其还是个男同学去知晓她的秘密。于是我打算把那件事藏在心里，为她好好守护那个秘密。

开学之后见到肖影安然出现在教室里，我顿时有种一块石头落了地的踏实感，看来她已经很好地处理了自己的问题。我放心了。

开学后就是高三了传说中最苦逼的一年，学校给我们年级人开誓师大会，让每个高三学子知道事态严重，宿舍里的兄弟也仿佛一夜长大，对我说，许正阳，你以后就是我们的靶子了，我们都要朝你看齐才行！我笑笑说，那好啊，到时候咱们大学见。

是的，那些有上网吧嗜好的，有睡懒觉嗜好的，学习不认真的，都一瞬间改邪归正了，让我顿时也倍感压力。老师还找我谈话，说我一定要保证每次考试的稳定性，不能松懈。还说教育部有新举措，要搞什么自主招生，但是高考才是万无一失的路子之类云云。

谈话结束，我几乎是从办公室里逃出来的，老师越是殷切的希望，我就越有压力。我妈也对我说，儿子，无论你考个什么学校你都是最厉害的！我知道她从来都以我为荣。但我不能随随便便考个将就的学校应付她，要考就得考个最牛逼的，因为我也不想应付我自己。

无论怎么样，我的青春就是要在书山学海里浴血奋战的，我也做好随时就义的准备。

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焦虑的同学，甚至比我还要焦虑，于我而言，焦虑只是为了选择哪个大学，而对他们也许就是在焦虑能不能考得上大学，比如上铺的兄弟就开玩笑说，自从上了高三，晚上睡觉不努力早上都不勃起了。

是啊，真是要全身心扑都在学习上，经过各门功课轮番轰炸，才能劫后余生。

在这场伟大的战役面前，男女之间的小情小爱又算得了什么？我们只需要成为一名合格的学习机器，学习机器顾不上你情我爱。

当然在内心里，十七八的我们还是愿意愉悦一下自己，比如他们会在下课的休息时间冲着隔壁文科班的美丽女生打个口哨，比如我会不由自主地穿过人海，向肖影望去，只不过我不敢用太过炽烈的目光，我怕灼烧到她。

有的时候，我也很想提点一下肖影，看她困难地解不出题目时，也想鼓励她。我当然希望她能和我一起考进同一所大学里，但现实并不乐观，我打心眼里觉得担忧，但我又不能停下脚步等着她，我只有孤独地走下去。这条路，像极了苦行僧的路，是一条容不得半点差错的路。

肖影2003年秋

一年一度的秋季运动会开始了，班主任召开动员大会，说高中三年最后一次参加机会，有能力的同学都报名参加，为班级争光，然而我们这个班明显是脑力劳动优于体力劳动，个个都是脑袋灵光却四肢不发达。

班长动员来动员去根本没几个报名参赛的，就连必选项目男子/女子4*4接力赛都搞不好都要弃权。

班长围着全班同学转了一圈，挨个做动员，结果吃了一顿又一顿闭门羹，他一脸哭相，我有点看不过去了，于是就跟他说，班长，要是你不嫌弃，我报个名，好歹凑个人数！

班长盯着我看了半天，说，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报名还是算了吧，你先争取体育课能达标及格了再说。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我这样为你抛砖引玉，你感动吧！

班长哭笑不得，太尴尬了。

正好此时，许正阳帮老师抄完一整黑板的题目，一边拍手上的粉笔屑，一边径直走到我们中间，看似无意地说，班长给我报上跑步项目，所有和跑步相关的项目都行。

一瞬间，原本安静的周围的，被许正阳掷地有声的话语给炸开了，所有同学都为许正阳鼓起掌来！比赛还没开始，仿佛大家已经看到了冠军之星冉冉升起。

班长哭着说，够意思好兄弟！你能报名就太好了，要是没有你，我们就得全军覆没了呀！

许正阳笑笑说，我也没把握，重在参与吧！

我赶忙搭话，对班长，给我也报个名么！重在参与，别看不起我们不达标的选手呀！

像是买一赠一似的，我搭上许正阳的顺风车，报名参加了最不擅长的跑步比赛。

从那以后，在运动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有意的早起到学校跑步，远远地追在许正阳身后，竟然让我有种莫名的小得意，不知道他看不看得出我的“别有用心”，我希望自己能跑快一点，再快一点，这样我就能离他更近一点。

运动会比赛的结果是我注定跑了个最后一名，但这样的结果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因为我已经享受了过程，无怨无悔。

肖影2003年冬

12月里我度过了自己的18岁生日。那是一个孤单寂寞冷的生日，全世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爸也是一个星期之后才问我，上个礼拜是不是你的生日啊？我说，好像是。他没有抱歉反而嗔怪我说，你怎么没提醒我？我说，下回，下回。

后来我爸给我200块钱，说什么自己去买个喜欢的生日礼物。我的谢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就急忙补充一句，别让你阿姨知道啊！我觉得自己想找个地方好好哭会儿。

要是我妈还活着，她一定不会忘了我的生日。她最知道我喜欢吃哪家的生日蛋糕，她也最知道我爱喝某某家的果汁饮料。然而，风清云淡，我只能将这些难受的心里话说给风听，讲给云知。

我的同桌乔然似乎和我前后脚的生日，她是班花一样的存在，美貌和智慧都集于一身而且家庭富贵且和睦，很多同学都喜欢她，从进校门起就不乏追求者，而她也早已熟谙应酬之道，对谁都是蜻蜓点水从不深交。

有时候我想，老天也太不公平了，特别是还特意安排我在一个这么优秀到无懈可击的人身边，我就妥妥的成了她的衬托。不过我傻里傻气地，一个转身就忘记了这些，依然替她打热水，为她抄笔记，因为除了她，我好像就没什么朋友了。

乔然过生日的时候一大清早就收到堆满一课桌的礼物，还有一只半人高的大抱熊，人模狗样地坐在我的座位上，我笑了半天，问一脸茫然的乔然，你这生日礼物要是能替我考试就好了！

乔然似乎有些尴尬她说别闹，我也不知道这些礼物从哪里来的，快帮我处理一下，不然班主任非杀了我！于是她开始处理，先暂放到我的桌子上，再慢慢一个一个消灭。正当我们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班主任杀了过来，她一看我的书桌上，座位上堆满了礼物，我的座位上赫然坐着一只半人高的大抱熊，她瞬间就被这场景给激怒了！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劈头盖脸地朝我斥责起来。

“肖影，你也太高调了吧！这么多生日礼物放在这里显摆什么啊！过生日能当饭吃还是能考大学？你也不看看其他同学都在做什么？你还有精力在这里搞特殊！”

要不是我从后妈那里锻炼出了良好的受挫能力和不要脸能力，当场我就得哭了。我们这个班主任自从大家升到高三以来，就整日紧张兮兮的，天天像是更年期，谁要是撞到她的枪口上必然会暴风骤雨一阵——她太在意我们的高考了。

乔然自知对不住我，连忙跟班主任解释，不是肖影的，是我生日，我马上处理。

老师一脸尴尬，幡然醒悟，连忙换了一种口气对乔然说，快都收好吧，马上早自习了。对我看看说，别愣着了，给乔然搭把手！

那天乔然跟我道歉不下十回，她说，就是这么戏剧性，让你顶了雷，我必须安慰一下你！

我说，不用不用，挨老师骂还叫事儿么？家常便饭，家常便饭。

乔然说，你还是女孩么？脸皮不要这么厚好不好？

我冲她笑笑，没再说什么。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像蝼蚁，必须无畏。

许正阳2003年冬

冬季就是一年中最容易让人犯懒的时候，因为太冷了，大家都想变成单细胞生物，减少运动，就能减少能量损耗。我也想，但我不能。

每天早晨很早的时候我依然坚持跑步，这项运动能让我的大脑麻痹，让我上瘾。呼呼的风从耳边逆行而过，两腿用一种固有频率来回交替，在操场上划过一圈一圈的痕迹。

刚升入高三的时候，同宿舍的几个小伙伴还跟在我身后，一起跑步，可是随着天气渐渐变冷，他们也就不出现了。我又回到了一个人的舞台时光。

冬天的北风真是够冷啊!但是一想到我妈天天早上都顶风冒雨地扫街，用她瘦弱的肩膀为我们家扛起一大片天，我就顿时能量满满，她就是我的精神力量，我也要锻炼自己成为一名真正的男子汉，将来为她遮风挡雨，顶一片蓝天。

这一年的雪终于还是在人们的千呼万唤中露头了。我知道，妈妈并不希望下雪，因为马路上一旦有了积雪，环卫工的工作量就会成倍增加，还会不定时长的加班。

下大雪的那天早上我依旧很早就起床了，一看操场和整个世界一样都被白白的大雪覆盖上了，我知道我妈他们又有的受了。我没有跑步，也没办法跑步了，我就跟学校值班老师请了个假，出校门（学校属于半寄宿半走读，对我们这些住校生出入学校还是有明文规定的，相比来说，走读生就相对自由些。）

从学校出来后，我就前往我妈工作的街道，果然，她已经在打扫积雪了，马路中间部分的雪被扫到路的两旁，多余的雪堆积到了路边的树下。雪一直在下着，她扫过的路面很快又被顽皮的小雪花给侵占了，没关系，再扫一次。

就这样，我妈顶着满头满身的积雪，一扫帚一扫帚地对抗大雪，像是穿着环卫制服的圣诞老人，用自己的温度送干净整洁的路面给即将睡醒的世界。

180cm个头的我，站在路灯下妈妈的影子里，难过地像个三岁小孩。我赶忙喊了一声“妈！”她没听见。我就一边向她靠近一边喊她，顽皮的雪花竟然还往我的嘴里飞！

终于我妈听见我的声音了，她转身便看到离着不远处的我。她先是有些吃惊，然后略带生气地问我，你怎么没在学校？出来做什么？我没说什么，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扫帚，沿着马路开始替她打扫。

妈妈在身后不停地数落我，像大多数的母亲一样唠唠叨叨着。但我能猜到，此刻她的心里是甜的，能让她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被温暖一下，我觉得自己像个爷们儿了！

肖影2003年冬

小孩儿喜欢下雪，因为下雪的时候可以玩一些改样的，比如打雪仗啊，比如堆雪人什么的。女生喜欢下雪，因为下雪总会让她们觉得浪漫，而对于我这类的高三党来说，下雪就意味着，高考又离我们更近一步了！

那天早上起床的有些完，原因是前一天晚上做作业坐的太晚，后来脑子持续兴奋，半夜里死活睡不着！终于睡着了结果已经是凌晨了。早上起床之后我一看窗户外面，整个世界被白色占满了，心里默默地小兴奋了一下，因为这么纯洁的世界看上去真的好是浪漫。

没想到的是，我的悲催才刚开始。我匆匆忙忙地从家里出门上学，冒失中踩了一脚地上的后妈的高级皮鞋，也许下脚太狠了，给踩变形了，不巧正好被她看见了，她就不依不饶地说我是故意的！跟我纠缠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我爸有良心救下我，说，你快去上学，小心迟到！

我关门的时候听到我爸安慰后妈，说要再给她买一双新鞋，似乎这才平息了这场战事。诸如此类的鸡毛蒜皮，时有发生，我早已练就一身高强武艺，金钟罩铁布衫护体，任谁也不能伤害到我。

心里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个不留意就在大门口摔了一跤，一个屁股就坐在积雪里。那叫一个疼！我依然没有掉下眼泪，自己默默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学校走去。天寒路滑不好走，加上我还摔了一跤，待我走到学校里，已经迟到了。

校门口遇到正在抓迟到的教导主任，他已经成功收获五个迟到同学了。他说，来，你们几个，都高三了还整天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的，早自习别上了，站在教学楼门口好好给我反省一下！

话音未落，又一个迟到的同学走了过来，待到他走到近前，我们几个包括老师都吃了一惊！原来来者是许正阳！这个全校最优秀的学生，竟然也会迟到！他很有礼貌地跟教导主任问好，教导主任满脸堆笑，像是换了一张脸一样，对许正阳说，快回去上课吧！

我们站在一旁的“六大耻辱”面面相觑，看看教导主任，又看看许正阳，像极了吃瓜群众。许正阳也看到了我们，他对教导主人说，老师我也犯错了，让我也接受惩罚吧！说着就径直走到我的身边，站定。

被晾在一旁的教导主任，脸色变成红绿灯——一阵儿红，一阵儿绿的。

许正阳站在我身边！许正阳站在我身边！许正阳站在我身边！我觉得自己的血凉了一半，什么小鹿乱撞什么春心萌动都不足以形容我此时此刻的心情了。心里的小恶魔像是越狱了一样疯狂地四下乱闯，我用尽毕生的武功内力将它擒拿，不能让旁人尤其是许正阳发现我的小变化，我刻意用双手遮住早已涨红的脸，低头看鞋。

我对许正阳一直都充满好感，属于小女子的纯纯的喜欢，只是我们之间太遥远，隔着成千上万道我做不出来的数学物理化学题以及政治英语语文题。每次考试排名，我们一个在首一个在尾遥相呼应，他是典型，我是反面典型。

我很怕他嫌弃我笨，嫌弃我的智商，尽管我已经很努力了。所以对于这样神一般的存在，我们的喜欢都仅限于崇拜，远远地膜拜。而今天不一样了，他也迟到了，他也被罚站了（虽然是主动要求的），他就站在我的身旁无比真实！

短短的几分钟，让我觉得慢长地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一样。我壮着胆子问他，你怎么也迟到了。

他仰着头看着雪说，给我妈帮忙去了。一脸的骄傲和温暖。

我想起来了，半年前非典假期的时候，我坐在马路边上想不开就是被许正阳救下，当时他就是身着一身环卫制服，替他妈妈打扫马路，想必今天下大雪，马路上有积雪，他妈妈的工作量太大，他就前去帮忙了。

我说，你真是好样的！说完我也抬头也看向他看的飞雪，觉得漫天的飞舞，真的好浪漫，尤其是这样的场景里，身边有他，还有温暖的故事，那一瞬间我忘记了我们是在罚站，忘记了身边五个难兄难弟和怒不可遏的教导主任，整个白雪皑皑的世界都属于我和许正阳......

多年以后，每到一场一场的大雪的时候，我都会或多或少地回忆起此时此刻的温馨感，下雪对我来说更是多了一份这样的难忘的记忆。

肖影2004年春

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一百天的时间，离它越近，我越紧张。就在这么紧张的时刻，哈利波特出了新书，我冒着生命危险躲在被子里熬夜看完，然后有种要去被就地正法的感觉。

但生活不止于考试，上学不止于高考。紧张到一定程度，我反而释然了，自己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了，短短几十天的时间也改变不了什么了。但我也不会破罐子破摔，好歹我得是骡子是马拉出去溜溜，看看自己到底是哪个大学的命。

一轮又一轮的模拟考试，就是我们学生党的家常便饭，吃了上顿还有下顿。偶尔低头看看楼下那些无忧无虑的学弟学妹，真觉得羡慕，羡慕他们在那样灿烂的年华里享受美好，而我们却不能。

正当我冲着窗外吃吃地发呆之际，班主任的声音悄悄响起“肖影？你复习好了么？还有时间发呆？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成绩？”

触电一般后我急忙低头伏案，假装做题，心想，完了，又被抓典型了。我注定是孤独求胜的。装模做样得蒙混过班主任，我抬头看了看坐在教室正中间的许正阳，他依然忘我地自习着，所有的事情对他来说都不能扰他分心，这就是定力！

我其实是有些私心的，想着要是老师点我的名哪怕是批评我，说不定他能知道这个教室里有个叫肖影的同学，我怕毕业后再没了联系，他会分分钟将我忘得一干二净。我的这些“努力”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知道对他来说都是一文不值的。

这个年纪盼望爱情再正常不过，但是在这个节骨眼盼望爱情就是绝对不合适的。我们心里都有魏晋分明的一根线，像极了小时候的三八线，哪怕情不自已也不敢贸然越雷池一步，我们的生活中最缺失的就是自我，所以小情小爱在高考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但是，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喜欢一个男孩，喜欢他好久了。生命里仅有的几次不期而遇都会成为我生命里不可替代的风景，让人难忘又让我小心珍放。我们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就像彗星之于地球，万幸让我在有生之年从离他最近的地方经过，然后就毅然决然地驶向看不见终点的远方。

许正阳2004年夏天

终于高考结束了，放榜的时候我还是有些紧张的，毕竟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我找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所有人都向我道喜，**大学，一个让我心仪已久的大学，我考上了。

然而此刻让我更加关注的不是我的荣登榜首，我心里比较惦记她，在榜单上找啊，找啊，找了好久没有找到肖影的名字，一瞬间我好担心她，她一路走来太不容易，高二分班从普通班晋升到重点班，时时刻刻都活在高压之下，而她又完全没有还手的实力只有招架的本能。于是就一路追赶，一路被超越。

后来过了好久，我才听说肖影最终被本地一所二类大学调剂录取了，打了个擦边球，至此我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了。我知道她尽力了，也知道我们的同学缘分也尽了。

离开高中校园的时候，我特意拿走了肖影课桌上的一个小雕塑，那是她用自己嚼过的口香糖捏成的一只小鸟，早已风干的口香糖小鸟被肖影用中性笔画上了蓝的羽毛，红的眼睛，我觉得很是好看。还记得当时就因为这只小鸟，她还被班主任严厉地批评了一顿，说她不务正业，没专心复习。

越是临近高考那时候，她越是找着挨骂，像是刷存在感似的，有几次我也好想提醒她一下，可是思来想去那样做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就索性不闻不问了，但内心我又是担心她的。

也不知道现在的她什么情况了，离开校园之后，我们便失去了联络，我觉得自己再也找不回她，就像再也找不回自己的青春一般。

准备奔赴大学的那天，班主任和几个学校领导来我家为我送行，还为我带来了一笔奖学金，由于工伤致残的爸爸和刚下早班回到家的妈妈都热泪盈眶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这笔钱绝对是雪中送碳，也让我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出人头地，混出个人样来！

我没有让他们送站，而是独自前往火车站，口袋里装着那只早已被肖影遗忘的口香糖小鸟，至此山高路远，唯有它陪着我走下去。

肖影2005年秋天

时间真是个神奇的存在，一转眼我们已经在大学里虚度了一年的大好时光了，尤其是我，只因我除了上课，上自习，上图书馆也没干别的什么，他们说我把大好的青春都给浪费了。

同宿舍的姐妹们各个都名花有主的，那几个漂亮的出众的甚至有好多人在追求。真是进入大学之后，爱情们才开花呀。

舍长几个人对我的“终身大事”特别关心，张口就说，你可别给我们拖后腿啊！

我装模做样地说？可是我真的很努力了，一堂课都没逃过！

舍长无情地揭穿了我的把戏，她说，没跟你这个学霸说学习的事，我们正在讨论你该交男朋友了！

我支支吾吾地说，我还不想找。。

话还没说完就被当场打住，你都二十了，不小了，现在领证去也够年龄了！

我厚着脸皮说，我妈给我托梦了，让我好好学习，大学期间不搞对象！

她们切了我一声，知道我这推脱的能力实在太强了。

舍长又换了种战术，她说，你看你啊肖影，这么漂亮的脸蛋，就因为你只吃素，现在面黄肌瘦的，多让人心疼！正好，她们手上还剩了不少的情书，你先选选，看看有没有合胃口的？

说着一个眼色给了众人，她们像是募捐一样，把那些自己还没来得及拆的情书统统堆放到我面前。我竟一时无言以对了，发愁之余，问了个看起来很傻的问题，你们这么着急让我找对象是为了什么？

大家哄然而笑，说，当然为了让你的男友请姐妹们开荤，吃顿大餐啊！

果然，这些损友，竟然想为了一顿饭就卖了我身。我知道这是宿舍传统，无论谁找到男朋友，都会被狠宰一顿——要被“娘家”人认可可是没那么轻松的。而我已然是蹭遍了所有姐妹的饭局，她们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我装模做样的将她们“好心”赏给我的情书装到书本里，然后往门口遛边说，谢谢姑娘们的抬爱，大家放心，毕业前你们会吃到大餐的！

说完我就夺门而逃，她们几个尖叫声和扔玩偶声在我身后此起彼伏起来。

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我心虚地问自己，就我这么素淡的口味，毕业前能找一个男朋友么？太难了。

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已经装了一个人，别的人恐怕再难装进去了。

肖影2007年冬

我上大学不需要像别的同学也一样，坐飞机坐火车从遥远的地方千里迢迢风尘仆仆而来，从我家坐公交车不需要几站就能到，完全属于家门口大学，我的一些高中同学得知我的大学之后还开玩笑的说，你家真是学区房，小初高到大学真是一站到底！

大学的生活，对我来说像是周六的游乐园，虽然身边都是热闹的风景，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依然还是我。幸好有一个朋友，能跟我一起分享这浮华背后的真知，让我的寂寞显得不是那么落寞。

是的，我有一个闺蜜，一直处于‘与世隔绝’状态的我，能有一个亲密无间的闺蜜对我来说真的意义重大，在那样苍白的岁月里，胜过了男朋友一样的存在。

迪栗是我大学寝室的室友，从刚开学起我们就开始了24小时形影不离的同居生活，迪栗来自天津，性格豪爽也有刁蛮公主的一面，虽然我们是要好的闺蜜，但不得不提的是，迪栗心机颇深，内力很高，我不太清楚怎样的生活经历能让这个20岁的女孩的心思如此缜密。在她面前我就是一个单纯的小学生。

迪栗和我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就像那首歌唱的一样，“第一次见面看你不太顺眼，谁知道后来关系那么密切，我们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却总能把冬天变成了春天”。热情似火的迪栗很受同学们喜欢，尤其是男同学，大家都亲切地叫他栗子妹妹，每当有人‘栗子妹妹，栗子妹妹’地叫她，我就开玩笑地对她唱《春天在哪里》“嘀哩哩哩嘀哩哩嘀哩哩哩。。。”搞得她好气又好笑。

迪栗的男朋友一年换一个，虽然换届的时候她也哭也喝酒也心碎，但每当新一届男友上任之后，她就像清空回收站一样将前面的所有统统忘掉。一路走来我见证了她多次的热恋失恋，感觉每一次她都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然后又放手地那么毫不在意。不愧是情场高手啊！

她总是说我怎么就不能耳濡目染也处一个对象试试呢，我摇摇头说，我不喜欢这些型号的。

迪栗说，鞋子合不合适只有上脚试试才能知道，你这样一味的高标准严要求的，小心把自己给剩下了！

我说，眼看还剩半年就要大学毕业了，我对在学校里找个男朋友这件事已经完全不打算考虑了，倒是你，你这现任能撑到毕业么？

迪栗没好气地说，又这样！每次一教育你，就往我身上扯！你说你这守身如玉又为那般！

我心里悠悠地想，为了梦想吧。

肖影2010年春

毕业两年，工作两年，我依然独身一人，可是家里人单位里的人，远的近的朋友都为我着急，成天给我介绍男友。光是相亲就参加了不下十次。我是想说，才二十五岁，何必这么着急地找人结婚！

但他们都说，二十五不小了，该成个家，相夫教子去了，我还想辩驳说人家三十五的还单身的依然大有人在啊！再单生个三年五载我也完全没有意见。

后妈成天催我爸，说什么赶快把姑娘嫁出去，虽然我早已搬出家里，在外面租房子住，但我一日不结婚一日就是个障碍物。有时候我也挺能理解后妈的——谁还不是多为自己考虑啊。

我爸向来就是耳根子软的主，他向亲朋好友四面邻里寻求帮助，让他们为我物色适合结婚的对象。

我爸还是疼我，对选女婿的事情还是挺挑剔的，比如外貌、身高、比如家庭背景、工作、还比如收入、住房。每次跟我相亲的男方都得先跟我爸聊半个小时，才能匆匆跟我打个照面。

我对我爸说，下回别拉上我，您看着满意就行了，我都听你的。

这话说到我爸心坎里了，他忍着笑意假装斥责地对我说，婚姻大事，你的点头。

我说，婚姻大事，你做主就行。

其实这么多年对命运的抗争均已无果，所以我放弃抵抗，自己的心早已掩埋在那年青春时节，我知道自己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他，他始终是天子骄子，而我只能是人间尘埃，浮浮沉沉。

虽然现实生活被历史的车轮无情地推着前行，但我倔强的梦里多少次都穿越回到那年那月，在那个只有我也只有许正阳的青春日子，我们还没来得及敞开心扉好好爱一场，就无情地被所谓的顾虑、所谓的理想拆散。

我隐隐觉得他是爱我的，就如同我爱着他一样，虽然这完全没有任何证据，而且有着天大的不可能，但是作为女人，我固执地相信自己的直觉。

一路走来我都活在无限的压抑中，自从十六岁那年母亲断然辞世，就注定了我过度自我保护自己，而刻意回避外面的世界，然而是他，唯一让我对这世界还存有期盼的一个人。

人们总说时间无情，确实，在那年高考结束之后我们奔向各自前程，也就让我们微弱的连接彻底斩断，从此天涯路人。可是我却从未甘心，时常在梦中想念他，许正阳。仿佛悲惨成一首叫做青春的歌曲，不时地在我耳边循环，告诉我，美好就留着过去吧。

2017年秋天的一个下午

三十二岁的肖影算是公司里的老人了，毕竟从大学毕业起就进公司，从最底层连滚带爬地混了快十年。一些空降的领导刚来时还得跟肖影打听公司内情。她像公司的坐标一样，看着他们人来人往此起彼伏。

她的工作繁复却也轻车熟路，一些外出的工作基本都能交给新人去“锻炼”，而她肖影早已是年轻人口中的影儿姐。尽管如此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低调，该她做的，她一样也不会推脱。

这天肖影刚完成了手上的工作，在茶水间坐着休息一下，拿出手机被吓了一跳，群里的未读消息多到爆炸，当然这些绝大多是都是灌水或者广告什么的，她平时看也不看就会直接删除。

再仔细一看平时根本没动静的同学群，未读信息多达200多条，是不是又有人发红包或者投票或者广告什么的？现在的同学群也就像最熟悉的陌生人一般，谁的真实生活真实面貌也不会暴露在众人睽睽的网络里。

肖影点开群未读消息，看到一连串祭拜的表情包的时候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迎面袭来。她连忙向上搜索信息，一行字终于映入眼帘：昨天下午6点美国当地时间凌晨3点许正阳在硅谷的办公桌上加班时猝死。

为了证明不是恶作剧或者谣言什么的，随后还附带了一张许正阳最后一张照片，他趴在自己的电脑前，像是睡着了一样——要是不看那两只耷拉下来的手臂。这个背影肖影最熟悉不过了，哪怕时隔多年，哪怕远隔万里，她觉得一股凉意从她的头顶被强行注入体内，顺着血管凉遍全身。

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她盯着许正阳的遗照看了半天，企图要像侦探柯南一样发现他没有死的证据。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找，遗憾的是她没有找到能证明许正阳没死的证据。看来无望了。她觉得自己浑身瘫软，整个肉体仿佛融化了一般。

等等！

不甘心的她将照片放大，目光焦距在许正阳面前的电脑上，电脑显示器是屏保状态，但是在一片黑色中她看见了一只丑陋的小鸟的形象，只有她知道，那是她的东西。多年前在高三最后日子里她百无聊赖，用口香糖捏了一个小鸟，还用笔给它画上眼睛画上羽毛。没想到这么一个“恶心”的东西，被许正阳多年来一直当宝贝一样珍藏，还做成屏保随身携带。

此时此刻的肖影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泪水，所有的感情、所有的回忆、所有的无奈和伤痛都像是决堤了洪水，冲破了的理智的最后防线。茶水间里，肖影从瘫坐到双膝跪地，不顾形象不顾所有地哭了起来。

不一会儿公司众人围在她身旁，嘘寒问暖道“影儿姐，怎么了这是？”在众人眼里，这样不管不顾的肖影是平时无论如何也不会见着的，他们吓得够呛。

公司的上司悄悄靠近过来试图安慰肖影，但他似乎觉得多说也无益，他将那些围观众人都驱散出去，把安静的茶水间留给肖影，也许这是对她最好的安慰。

肖影哭了好久，直到手机闹钟响起她才渐渐回到现实。肖影为了接送女儿上下幼儿园不迟到就定了两个闹钟，早上一个下午一个，下午这个闹钟响了，她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了一下，尽管打击很大，但她还是不忘自己是个母亲，在孩子的事情上，她必须为母则刚。

肖影从幼儿园接上孩子，再送到婆婆家，并给老公大伟打了个电话，她争取到一个私人时间，要处理点私事。

入夜的北方城市里，秋风催促着街上的行人快快回家去。她没有，而是买了两瓶洋酒，她要跟许正阳道个别，要正式地跟自己的青春道个别。多少年的悬疑终于落幕，多少次想知道的答案也终于水落石出，只是现在人去楼空，再说什么似乎都没有意义了。

肖影坐在马路边上，像2003年非典的那个春末初夏，她坐在马路边上哭，许正阳像是天使一般从天而降地坐下来安慰她，只是如今他没办法来，他去了比美国更远的地方。

肖影喝了一口酒，又在路边洒了一口酒，她说，你不是铁人么？你怎么就能如此轻松地走了！你欠我一个表白。哪怕一个暗示也好！我不知道你等了我这么多年，你也不知道我等了你多少年！人的一生能有多短？人的青春能有多长！我们在最美的年纪相遇，却从那时候起就错过彼此，我就在原地，等了你一整个青春，也没等到你。现在你走了，我的青春也该到此为止了。

对于肖影和更多的肖影们来说，青春并不仅仅是单纯的享受大好年华，而是一路披荆斩棘努力活着，而这多少都会有些苦涩和伤痛。但令人欣慰的是，在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们依然能够清楚的记得的，是那些日子里不可多得的美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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