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的三月依旧很严寒,空气里透着一股湿冷的感觉,小白打了个冷颤后将身上的衣服裹得更紧了,继续对着院子里的玉兰树发呆。
“小白,来把这碗粥送给京哥儿去!”奶奶从灶台后探出头来对着门口喊道。小白回过神来,看了眼堂屋的摆钟,是该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小白从奶奶的手里接过食笼,便匆匆向门外走去。
京哥儿,他是这次海难的唯一幸存者。
她路过门前的小水塘,一直不注意如今猛地一看竟觉得小了很多,以前她最爱跟京哥儿趴在水塘边摸螺蛳,然后拿石头把螺蛳砸碎系在绳子上,坐在水塘边钓小龙虾,但总是钓的没有京哥儿多,京哥儿笑她笨,气的她直跺脚。
一阵寒风吹过,小白冷不丁的打了个哆嗦,从回忆里抽身出来,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小屋门口了,只是院门紧闭,江南的院墙大多低矮,小白踮起脚探头朝里看去,堂屋的门也是关的,
小白站在外面喊道:“京哥儿,奶奶让我给你带饭过来了,你开开门…”过了一会儿,里面依旧没有声音,小白翻过院墙站在院子里,屋里一点光亮都没有,就像是荒废了很多年一样,小白用手试探性的推了下门,斑驳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闷响,门竟然没锁,小白正要抬脚进去,姗姗来迟的少年从屋里探身出来,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定定的望着彼此,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住了。
这是他们阔别四年的第一次见面,小白望着眼前的少年,突然觉得很陌生。小白将食笼递到他面前,他含笑接住,顺势将她带到院子的小石桌旁,他说,“你陪我说说话吧。”眼睛望着小白笑的弯弯的。小白被他盯着害羞的低下头,十八九岁的姑娘,连微风的无意轻抚都会脸红,她把食笼打开,将热气腾腾的甜白粥推到他跟前,“这是你最爱吃的甜白粥,赶紧吃吧,别凉了!”京哥儿接过勺子,一点一点的舀着粥,他忽然开口说,“你知道吗?小白,海难的时候我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小白没有说话,低着头眼圈红红的。
京哥儿从小跟着白家祖孙一起生活,他比小白大两个月,处处护着她,小时候京哥儿经常拉着小白的手说,长大了要娶她当老婆。十五岁那年,京哥儿的父母在海上做生意发了笔横财,于是打算把京哥儿接回身边,小白记得接京哥儿的那天晚上,她躲在房间的门后面偷偷的流眼泪,却无意听见奶奶问及京哥儿父母的海上生意,他父亲小声的嘀咕了一句,奶奶听完叹了口气,“造孽啊!”那男人笑着说,“您老人家也不用胡思乱想,这个社会钱都是这么挣的。”说完从皮包里抽出一沓钱放在桌子上,抓起京哥儿的手就往外走,小白舍不得京哥儿,跑出来拉住他,京哥儿甩开父亲的手一把抱住小白,在她耳边说,等我回来。然后悄悄的解开她头上的红头绳,捏在手心里。
院墙上不知何时来了一只野猫,叫的格外的阴媚,小白回过神来看见京哥儿已经把粥喝完了,她收拾好碗勺看时间已经不早了,正准备跟京哥儿道别,明日再来看他。刚起身就被京哥儿一把按在石凳上,京哥儿低头给了她一个长长的吻,冰凉的嘴唇,甜粥的味道,再深处,是一片大海的腥咸。小白一把推开京哥儿,两个人都脸红到耳根,小白双手绞着衣服,“京哥儿,我...我改天再来吧...”说完转身就跑,慌慌张张连桌上的食笼都忘记拿了。
“明天能过来吗?”京哥儿叫住她,“我时间不多了...”小白回头看着京哥儿,她明显感觉到眼前这个人虽然跟京哥儿长得一模一样,但他并不是曾经的青梅竹马。
当晚,小白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梦到那次海难,虽然她从来没有见过大海,但这场梦却意外的真实,小白看到豪华的大船游行在大洋之上,碧海蓝天里船上的所有人显得异常的兴奋,小白看到京哥儿正趴在栏杆上对着海底望去,周围的人谈笑饮酒竟没有一个人在意到他,突然一个晴天霹雳,所有人犹如从梦中惊醒,京哥儿指着海底,对着船上的人大喊大叫,小白听不清他在喊什么,只看到一时间船上的人仓皇逃窜,慢慢的天空也不似先前那般晴朗,乌云压着一层又一层,海水变得浑浊不堪,小白看到船底有一个巨大的阴影,慢慢的这个阴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腥咸,一头巨大的怪物躬身一跃,游轮像树叶一般打着璇儿被拽到海底的深处......
小白猛地惊醒,看向窗外天还蒙蒙亮,屋后的野猫一声接着一声的叫,叫的人心里发寒。奶奶已经在厨房开始忙活了,年纪大的人,心里装着一生的事,轻描淡写的早已忘记,留下来的件件都沉重的不可比拟,黑夜于她们而言就是一场漫长的等待。小白披了件衣服就去厨房坐在灶台下,一边帮奶奶生火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陪她聊天,“你昨天见到京哥儿了?”奶奶一边说着一边将洗好的米倒进煨罐里。
“见着了”。
“见着了就好,前几天隔壁婶子去看他,大门紧闭也不见他人,这孩子,命苦啊...”
小白想到昨天的那个吻,还有京哥儿说的那句时间不多了,她从灶台下抬起头,火光印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说道:“京哥儿好像变了。”奶奶拿着锅铲的手顿了一下,叹口气,“一夜之间成了孤儿,也难免...”
“一船的人都遇难了,也不知道京哥儿是怎么活下来?”
“也许是老天不收他。”
“我小时候听说京哥儿父母是做海上生意的,奶奶你知道他们做什么生意的吗?”
灶台上水汽氤氲,白雾缭缭,屋外的野猫还在一声接着一声的叫着,这声音里都是惧意,好像附近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奶奶手里捧着一个暖手的火炉,坐在灶台边,突然眼神里都是疲惫,她缓缓的开口。
原来四年前,京哥儿的父母在北京无意听说捕鯨很赚钱,那些巨大的海底怪物身上全是宝贝,有些富豪高价收购,就只是因为它们可以提炼很香的精油,因为它们的肉质鲜嫩,因为他们可以做工业燃料可以做化肥。于是,京哥儿的父母迅速抓住时机,赚了很大一笔钱。说话间,煨罐里的白粥已经煮开了,变得很粘稠,奶奶起身舀了一大勺的白糖放进去,拌一拌放在食笼里,递给小白,“去,送给京哥儿!”
小白提着食笼往京哥儿家走去,路过小水塘,水面上飘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远处传来猫叫声,不是一声一声的叫更像是一大片一大片聚集在一起的声音,小白心下觉得可能出什么事情了,加快步伐朝着京哥儿那边走去,声音越来越大类似于一种精神污染,慢慢的变成一种生理上的不舒服,搅得人浑身冒冷汗,想呕吐。
推开院门,小白呆住了,眼前的景象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院子里密密麻麻的都是猫,大大小小,各种花色,见有人来也不逃,只是一声接一声的哀嚎,那声音直往人心里钻,像个爪子一样一下一下的挠着你,正当小白正手足无措时,堂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院子里的猫突然安静下来,京哥儿刚抬脚,院子里的猫一哄而散,逃也似的乱窜,但都躲在不远处的角落里观望着,一股腥咸的气息从屋子里弥漫开来,先前的呕吐感又再度袭来,小白皱着眉,捏着拳头极力的克制着,眼前的京哥儿像是一点也不在意的望着她,笑,眼睛弯弯的,若无其事的开口,“小白你来啦”。他上前走一步要拉她的手,小白不着痕迹的避了过去,京哥儿也不恼,自顾自的坐下,端出煨罐的白粥。小白注意到系在他手腕上的红头绳都已经发白了,眼泪止不住的流,她终于忍不住对着眼前的少年大吼道,“你到底是谁?京哥儿现在在哪里?”喊完身体止不住的颤抖,无边的害怕蔓延过来,一点一点的淹没吞噬她。
少年抬起头,眼眸一闪而过的悲伤,很快又弯起了眼睛,笑着说,“原来你知道了啊!”粘稠的米粒还粘在嘴角,他用大拇指擦了擦抿在唇齿间,“好甜啊...”
少年示意小白坐下,他说,“你别怕,我不伤害你!”小白一步三挪的移过去,坐在石凳上做出随时逃跑的准备,大概是看出了小白很害怕,也不戳穿,起身走到桃花树下,离她有一点距离,他声音轻轻的,他说,我久居大海深处,十岁前不知道人类长什么样子,每天除了在海洋里乱窜就是浮起身子朝着天空喷水因为那个时候就能看到彩虹的样子。直到有一天有几只大船一直徘徊在这片海域,然后有一只刚出生的小鲸因为好奇浮出水面喷出长长的水柱,我不知道它有没有看到彩虹,我想去拉住它但是已经来不及,无数的电气铦向它袭来,湛蓝的海水一瞬间变得通红,透过海水我看到船上的人都像我现在这样笑,眼睛弯弯的,但是脸却是扭曲的。
小白疑惑的望着他“你说的是捕鯨船?”
少年回首,眼神也不像之前那么温暖了,透着森森的寒意,他说,“我听到船上的人聊天,他们说我们很可怜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动物,他们一边心疼我们,一边往小鲸的尸体里充气,小鲸鼓着肚皮飘在海洋上,拖鲸船将它一点一点的往远处的岸边移过去。”
“那京哥儿呢?”小白还是忍不住问道。
“那场海难所有人都遇难了,我是在海底发现京哥儿的尸体,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人类,我慢慢地靠近他,突然耳边传来一个男孩的哭泣声,他说他想见小白,他答应小白会回来看她的...”
听到这里小白已经泣不成声了,少年继续说,“我把他含在嘴巴里游了很远,我想带他去找你,但是我不知道你住在海洋的哪个角落里...”
皖南深居山里,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大海,她想起年少的京哥儿拉着她的手说,等有一天他们都长大了就带着小白去看大海,呼啸的海浪一点一点的舔着他们的脚,他们一起呼喊一起奔跑。脸上的泪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她哑着嗓子问,“那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还变成京哥儿的模样?”
“小白,你相信神明吗?”不等她回答,少年接着说,“那天是我带着京哥儿的第三天,我游了很久很久,终于忍不住靠着礁石睡了过去,我做了一个梦,那是我第一个梦,我梦见一个男孩凑在你的耳边说,等我回来...第二天醒来时我就在这个院子里,成了京哥儿的样子...”他看了一眼小白,灿然一笑,也许是京哥儿想让我代替他来看看你。小白终于忍不住扑过去,一把抱住眼前的少年,不管他是什么,不管他是不是京哥儿,但至少此刻是他,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少年抬手轻轻地一遍一遍地抚摸她的头,他悄悄的解开她的红头绳紧紧的捏在手心里,突然起了一阵大风,小白感觉怀里的人慢慢变得很轻很轻,她抬头眼前的少年已经变得透明,他笑着朝她挥了挥手上的红头绳,凑在她耳边,声音变得缥缈,他说“记得来大海看看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