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她出生在凡城,自幼就被狠心的父母所遗弃,垂死挣扎下的四月四那天,唱戏的欧阳师傅把她捡了回去。
师傅对白居易的诗着实喜欢的紧,给她取名那日,师傅正在看《长恨歌》,当念到“芙蓉如面柳如眉......”时,师傅眼前一亮,甚是满意道:“如此,就叫芙蓉吧。字嘛,唔......字,语霜。”
【一】
儿时,欧阳师傅总爱叼着漆黑的烟斗,显老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沟壑、眼角眉梢处也尽是沧桑,时不时的还咳嗽几声,预示着身体并不是那么健康。
师傅一有闲暇,就给欧阳芙蓉讲戏文:“霜儿,这台上是戏,台下亦是戏!一曲终了,终究要抽身离去,人生呐......也不过这般光景......”
霜儿很迷惑:“师傅,戏就是戏,跟人生有什么关系呢?”
师傅爱怜得抚摸着她的头:“稚儿......”
在师傅的精心培育下,15岁的欧阳芙蓉终于要登台了。
欧阳夏德的徒弟要在凡城最有名的戏园子——江园亭初试啼音,爱听戏的达官显贵们皆来捧场,人满为患下却也突出了欧阳夏德的人气之盛。
欧阳芙蓉倒也争气,自小在严师的教导下勤学苦练,也对戏曲的悟性极高,更兼天生丽质、嗓音空灵柔美。
这一出手,却是再也停不了口!
一鸣惊人之下,数年云雨过后,曾经的孤儿熬出了头,欧阳夏德的亲传弟子——欧阳芙蓉名动凡城。
......
自此,不管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还是风流倜傥的公子哥皆愿花大价钱追捧,而孟子赫亦是其中之一。
孟氏,在凡城是数得上名号的商贾之家,生意遍布全国各大繁华城市。
而孟家三公子孟子赫,也是刚刚留洋归来,一身时下流行西装穿得是自然潇洒,配上英俊的貌相和笔直挺拔的身材,极具国产特色的绅士韵味;再加上拉得一手好洋琴、写得一手好书法、描得一纸好丹青,以及喜吟唐诗宋词、对戏剧犹是痴醉,此子可以说是不要太完美。
【二】
三月初,天气转阴、淫雨霏霏。
孟子赫同三两好友相约,江园亭内听欧阳芙蓉一场戏——《懒画眉》、《牡丹亭·寻梦》。
只见雅心精致的戏台上,欧阳芙蓉着一身淡粉色花裙,轻迈着婀娜碎步款款而出,举步间裙裾上的翩翩蛱蝶几欲飞起......
眉似青柳下,目胜秋波,浅笑依依,唇若朱丹启。绮年玉貌里,言不尽袅娜聘婷。
折扇将娇容半遮,素手把水袖轻挑,清喉来啭:“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昆曲本缱绻,却听欧阳芙蓉娓娓唱下,道不出的缠绵婉转、柔曼悠远,扣人心弦下只叫是流连忘返,惟愿长醉其内而不忍心颤。
台下霎时叫好声一片......
戏刚唱罢,一道道炙热目光送走她后。
孟子赫便与好友告罪,匆匆奔向后台,横冲直撞下寻到了欧阳芙蓉的去处,激动之下开口就问:“敢问小姐芳名?”
刚刚卸了浓墨重彩的她,清泠泠的模样,似细雨下的芙蓉花,美得脱俗、静得清冷。
他问得唐突,欧阳芙蓉倒也不会介怀,淡淡答道:“姓欧阳,名芙蓉,字语霜。”
孟子赫亢奋得搓着手,嘴角噙笑大赞道:“芙蓉?语霜?当真是冰明三润天然色,好一个花儿似的美人呐!”
听到他这般言语,欧阳芙蓉抬眼从梳妆镜中反瞧这甚是不懂礼数的公子哥,一身斯文长衫倒也风流倜傥,面若中秋之月、眉如墨画,端的温文如玉;而一双凤目狭长、眼底偶有精光流转,却霎时叫人顿感魅意横生。
纵是阅人无数,这种叫人难以琢磨的气质容貌却也让欧阳芙蓉略微惊艳了。
心中一动,欧阳芙蓉却也浅浅一笑,道:“谬赞了!这位少爷生的如此相貌,倒也不必小女子差得几分。”
孟子赫听得她竟如此回敬,好一张灵牙利嘴!却仍不失幽默与风度:“让小姐见笑了。在下孟子赫,承蒙欧阳小姐过誉,当真受宠若惊,恐夜半不能寐也!”
欧阳芙蓉忍俊不禁,心中暗想,“这人倒也有趣得紧。”
【三】
自那日后台的一场趣谈,孟子赫只要有闲暇时间,必会来江园亭捧欧阳芙蓉的戏,几近场场不落。
若无空暇,则遣人送来簇簇芙蓉花,以博佳人欢心;更不必说频频邀约佳人。
欧阳芙蓉原以为孟子赫只是一介纨绔子弟,对她也仅是渐行渐冷的态度,不想却是人不可貌相。
自孟子赫学成归国后,家中生意基本由他操持,其年纪虽轻,却因受西方的先进思想点拨与启悟,在商场中迎刃有余,渐渐拼成了叱咤风云的人物。
而他精通琴棋书画,爱戏更懂戏,犹爱昆曲,于此颇有见地。于是两人每每相谈甚欢,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道是志趣相投,两情相悦时,情渐浓。
平日里,孟子赫言谈中偶有成婚之意,欧阳芙蓉却始终不予应允,她深知两人之间的门第、身份的巨大差距,断无成婚的可能。
因此她不愿,也不敢去想。
孟子赫却极为坚决,总是告诉她,给点时间,他会让父母答应这门亲事。
......
果不其然,当孟子赫将成婚之时告于家中时,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反对与说教,其父孟可章听闻是与一戏子成婚,大骂其无法无天,目无家长。
数日来,此等大事总是闹得孟家鸡犬不宁,乐坏了街坊。
孟可章原以为儿子不过是逢场作戏,捧捧戏子,等时间长了也就腻了,随后也就不再多做干涉,毕竟闹得太过并不妥当。
却不想,孟家老三这次确实铁了心地要跟欧阳芙蓉成婚、成家的!
【四】
禁锢顽冥的传统思想何其荼,不仅是孟氏三公子的父母,就连族中的长辈亦是加入了“声讨”的队伍,责骂、开导、劝说,却均动摇不得孟子赫丝毫决心,死不让步。
孟子赫的坚决态度到底是让家族内的同辈惊羡、长辈长叹;到底是短短数月就可在孟氏家业站稳脚步的孟家老三孟子赫!
拗不过他,孟可章为了家族的长久打算,只得点头,勉强同意了两人的婚事。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闲言碎语,到场的宾客仅是几位老友、几个兄弟。
婚礼举办得甚是简单,可一对新人却毫无遗憾、满心欢喜。
孟可章的原配甄氏,祖上出过三位状元,乃书香门第之大家。
婚事向来讲究个门当户对、媒妁之言的理。
却不想,亲生的三儿子留个洋归来,就被那西方给祸祸得目无家法、鼻孔朝天!
着实气煞了妇人的肝与心!
此前,她倒是同几位交好的贵妇去江园亭听过几段,就她自己的品味而言,这欧阳芙蓉嘛...戏唱得勉强入耳,容貌也在中等的边缘,却为何把吾儿迷得如此不堪?
怨气与怒气的发酵,可不是一般的粘......
于是,自欧阳芙蓉嫁进门,她越发不待见。每日冷言冷语,摆——好脸色为何物......
对此,孟子赫倒也不好多说什么,母亲终究是为了自己好的。
他在城北有一座闲置的别院,倒也清静典雅。再加上知道妻子于家里过得并不愉快,不久,两人就搬了过去。
婚后,欧阳芙蓉铅华洗净。
戏台上的纷繁人生、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还有那美得惊心、艳得浸骨的戏文,都不若这人世间的烟火气息来得真切。
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吧!
寻常日子里,她为他洗手做羹汤,他为她晨起描秀眉;
雅兴偶起时,他一把洋琴拉尽辛酸曲,她一出折戏唱遍凄凉意。
岁月安稳,流连静好。
唯恨光阴似水无痕,太匆匆、只...匆匆。
【五】
五载时光倏忽过。
每年七月初,孟子赫总会出国一个月来料理生意,回来后过不了多久就是八月十五——欧阳芙蓉的生辰。
其实欧阳芙蓉并不太清楚自己的真正出生日期,所以也并不重视。
倒是孟子赫看得极重,成婚后对她的生辰都极为用心,不厌其烦。
他知道妻子喜欢白色,所以每年的生辰都会送不一样的礼物,却样样不离白色“芙蓉”。
欧阳芙蓉皓腕上那一只白芙蓉镯子,就是前年孟子赫送的生辰礼物。
......
去年,他送予她一袭墨色织锦长旗袍,竹叶领、斜襟、绣并蒂白芙蓉,煞是好看。
墨色衬得她肤色欺霜赛雪,人比花轿。
这袭华衣着身,端得“微风雨露倾,挪步暗生香”,透着冷艳与雍容,艳无双。
孟子赫执了她的手,双双缓步踏入后花园。
园内芙蓉花开簇簇,芬芳浪漫,美丽不可方物。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难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他轻吟了欧阳修一阙词,欧阳芙蓉笑他总是这样文绉绉,留洋归来的人,也不见得常说几句洋文,尽是这些旧时旧式的东西。
而他总是笑道:“只因你喜欢......”
两人挽手漫步至凉亭,赏天上之月眀,观园下之美景。举杯对酌,笑语盈盈夜开颜......
孟子赫一时兴起,叫下人取来洋琴,邀佳人唱一折《牡丹亭》。
朦胧月下,声声琴音中,欧阳芙蓉面如桃瓣,峨眉淡扫眼含春,朱唇轻启娓娓道出声。
一曲《游园》响在凡尘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溅!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眀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园中暗香浮动,一曲唱罢,余音袅袅,佳人阑干斜倚,眸光流转,醉颜微酡,淹然百媚。
当真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六】
转瞬又是一年,十五月圆将至,满庭芙蓉花开。
今年,孟子赫出国的回程日期与欧阳芙蓉生辰那一天的日子凑得极紧,他更是把行程尽量精简,赶着回来给她庆生日。
八月十五当天的早晨,并不晴天。
欧阳芙蓉一身绯色锦缎琵琶襟宽袖旗袍,红妆妍丽,来机场接他。
岂知,没等到良人归来的身影,却等来飞机坠海的噩耗......
自此,那沉沉的红,成为她记忆里最怕触碰的凄厉之色。
【七】
葬礼那天,倾盆大雨。
欧阳芙蓉穿的是那袭绣并蒂白芙蓉的织锦黑旗袍。
浑浑噩噩中,却不知是如何去的,更不知又是如何回来的。
仅是...芙蓉尽污,以及那挥之不去的破碎画面与那凄厉的狠话:
那日机场中,司机颤抖的话语:“夫人,孟三少爷所乘坐的飞机坠毁......”
冷冰冰的墓碑前,甄氏的怒骂推搡:“你来干什么!你这个气煞人的丧门星!祸水!我的儿是造了哪门子孽,自从迷恋上你这个戏子,就没有一天安稳日子!而今更是丢了性命,你可满意了?!你不配站在这里,你给我滚......”
黑压压的人群里,无人慰以安心话、无人送以好脸色,这哪里还是家......
昔时出国前,矮人殷殷叮咛:“芙蓉,等我回来给你过生日!”
......
心灰意冷下,头疼欲裂,旗袍上白芙蓉的污渍刺得眼睛发疼,领口处的蝴蝶盘扣好似紧得叫人窒息。
霎时天旋地转,只觉腹中一阵绞痛,意识渐渐模糊之前,隐约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地脱离身体而去......
醒来时,她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医生告诉她——孩子没了!
就连这最后一点牵念都离开了她......
本来是要在生日那天,他回来时给他一个惊喜的。
结婚数载,如今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从前他总心心念念着要当爸爸,要有个粉雪可爱的小人儿,要牵着她学走路、看着她一天天长大......
而今,他却抛下她独自走了。连孩子,自己都没能留下。
都没了。
心好似被人用利刃生生剜去一大块,说不出的疼。凄冷冷的病房内,久久回荡着她撕心裂肺得绝望之声......
身心的双重打击下,让她难舍病榻。
欧阳芙蓉卧坐于床头,容颜好不憔悴,窗外芙蓉花开正好,她幽幽忆起从前戏文里的一句诗:“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
芙蓉独自芳,她却已被人生的风雨几摧欲折。
夫丧,子夭。今年的芙蓉花开更胜往年,却已无人相携共赏。
那一折《牡丹亭》,她亦自此不再唱,不能唱,不敢唱。
【八】
数月后。
一身素白旗袍,如墨般的长发披散,宽沿黑帽遮掩苍白的容貌。
欧阳芙蓉在船头站了良久,终于还是将怀中紧抱着的雕花漆木匣子沉入海底,神情说不出的凄怆。
芙蓉石玉镯、吊坠、耳环、并蒂白芙蓉织锦旗袍......
她终是不敢再看这些物件,睹物思人徒增伤,一件件勾起的都是相思的泪、一幕幕刺痛的都是滴血的心!
就让这些物件,连同她的爱、痴、恋,一并葬入海底吧。
心已随他而去,剩这副躯壳寥渡残生......
甲板上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帽子也被海风吹起,飘落在地。
欧阳芙蓉一愣,方弯腰去捡。
此时,一双手却先她一步将帽子拾起。
“欧阳小姐。”
欧阳芙蓉抬起头,逆光下,一身西装革履,眉目俊朗的男子微笑着同她打招呼。
“姬先生?”
姬子逸,姬家独子,祖辈世代经商,是凡城最大的玉石商,所经营的“姬翠斋”布满全国各地。
而姬家与孟家算是世交。
姬子逸以前常同孟子赫到江园亭听欧阳芙蓉的戏,偶尔也送礼讨下佳人欢心,以为自己不过是一时兴趣。
可自听闻她嫁给了孟子赫那日,他心里徒然针扎般的痛却是真真实实。
孟子赫每年都会来姬翠斋为她订购生辰礼物,挑选上好的芙蓉石为料,雕刻成各式玉镯、戒指、耳环、项链......,变着法地送。
而这些物件,无一不是能工巧匠精心而制。而孟子赫与欧阳芙蓉不知道的是,这些设计图,皆是姬子逸亲手绘制。
每一年的八月十五,花好月圆之日,那朵芙蓉都在姬子逸心底幽幽地绽放。
这次回国,阔别已久的凡城无甚变化。和朋友去江园亭听戏时,朋友慨叹当年名动一时的欧阳芙蓉,其遭遇着实令人唏嘘。他只是默默听着,内心却波澜迭起。
从当初戏台上的惊为天人,听闻她嫁人时始知错过,到如今船上相遇,见她容形憔悴,心分分沦陷。
戏,做不得真。
他懂,可这一次他认真了,真的彻彻底底。
他要娶她,呵护她,明知她心中最爱的那个人不是自己,明知她的整颗心已经追随孟子赫而远去......
【九】
一年后,欧阳芙蓉改嫁。
人人都说她果然是个凉薄的性子,到底是应了那戏子无情的老话。
......
婚后,她随夫赴美。
机场偶遇当年戏园的故人,想来也是听闻了昔日凡城大家欧阳芙蓉再嫁一事。
“你当真放得下吗?”
“我本就是戏子,戏里戏外,都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人生。”
语罢,她转身,缓缓走向等在登机口的丈夫。
“芙蓉,那是谁啊?”
“询问的路人罢了......”
飞机滑向天际,终是别了属于欧阳芙蓉在凡城的那数十载流年,断了她心底诸般留念与牵挂。
前尘往事,一并走远......
【十】
“浮生若梦长,梦里依稀有泪光。”
恍惚间,那时光最深处,丝竹向,珠帘掀。
戏台上,眉目含愁的女子一袭绯衣,水袖轻甩......
谁又启唇娓娓唱那爱恨情仇?
谁在摇首合扇喟叹浮生一场?
谁已转身离去看淡戏里戏外?
只道是,人生如戏,纵情深似海,终归尘埃......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