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之所以要写这篇记录,说实话,因为我实在睡不着觉;三年前毕业,在我没有考上商京县精神病院的公务员、还在打工时,我曾想走上写作的道路,每天从公司回来后就读读写写,最后在母亲的劝说下放弃了,就算是在前几天聊起时,她也说,放到任何一个正常人身上都会这么选。
让我睡不着觉的并非工作不符合预期之类苦恼,只要摸到了公家饭碗,就比我能在的任何一个地方强,我睡不着是因为一个病人。张梓岚是我在开始考公之前、原先打工的地方还没倒闭时候的同事,我先前的确听闻她被送到了院里,可是亲眼见到她的时候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第一次在院里见到她时是半年前,我刚上岗不久,顶替请假的主管秘书给主管做每天的例行检查记录,也就是在他挨个检查病人后逐一记录情况。主管赵明伟人不高,要是我们几个小年轻正常站立,就会看到他头顶固执扒着的可怜稀疏的头发,他特意将它们铺满头顶好推迟自己不惑之年就要秃头的既定事实,好在我们几个随行的都懂得同他说话时弓着腰,别人和赵主管本人都不会觉得他的头发惹了注意;也许因为检查身体的缘故,他身穿白大卦医生打扮,满身散发着酒精味且自在得像披着浴袍,却难以掩住他格外突出的肚子;我忍不住想他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油水,简直要从肥厚的嘴唇也渗出来了,走神功夫已经走进了一个病人的病房,正是张梓岚;那是一间全封闭病房,房间里只有简单的单人床和淡绿色的沙发,较大的半扇窗户,所有有棱角的地方都用泡棉裹着;我们进去时她早就直直地站在那里了,活像一个等待着的幽灵,加上她脸庞苍白、大大的眼睛深陷在两个眼窝里,更加重了我当时的感觉,我靠着粉底白条病服下的精致的轮廓才确定了是她;我们进去时她一动不动,连眼睛的焦点也不曾变过;赵主管熟练地掏出听诊器,解开她上衣的三颗扣子,将冰冷的不锈钢拾音片贴到她胸脯的肌肤上,她仍然一动不动,说实话我还没怎么见过女人稍微深一点的肌肤,不由得埋下头去,耳根发烫,等稍微冷静下来时我才悄悄观察周围的其他同事,发现他们也识趣地低着头,不过有几个在偷偷瞄着张梓岚;“心率正常,”赵主管鸭子般的声音提醒我该记录了,于是我趁着写字的功夫抬起眼皮,想着她就算是只鬼也应当有点反应吧,没有;我倒是看见赵主管的肥手在收回听诊器的功夫轻轻在她私处捏了一下,舌头还舔了舔肥厚嘴唇,她仍然没有反应。我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该为她做些什么,想到自己刚入职不久,瞅了瞅旁边的同事,偷瞄的那几个这时也装模作样地低着头,我也只好落下眼皮融入他们,本该发窘的是领导的秃头,现在却是睁着眼睛的我们。
在我闭门不出准备考试的一年里,大概是我上岗半年前的一天,我从卖文具的老板朱攀贵那里也偶然听到过张梓岚的事,由于朱老板对张梓岚的评价与我对前同事的印象出入太大,所以我当时满脑袋的题目被他声响搅得乱七八糟;“有钱人就像穿着丝袜的婊子,”朱老板一边递给我要的笔记本,一边颇自豪地不知道在对谁说道,“外面光里面脏。”见我看着他,似乎觉得我也是个能与他的哲思歇后语相称的听众,便受到鼓励般拉高了嗓门,满嘴韭菜味颇严肃地面对着我,“那王秀厂长的闺女,嫁进罗家都没三个月,就被人家退了,合着根本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还差点让人家也过上她的脏病······”我从他摇晃的头脑和响亮嗓门里预感到这架势后面必定是些肮脏的丑闻,加上他满嘴韭菜味,熏得我无处躲避,于是赶紧付了钱奔回书桌前,母亲一如既往在为我做晚饭,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我想起离开文具店的时候的确有别人同朱攀贵攀谈起来,似乎大家都知道并且默认了这件事;对我而言,我虽然觉得我的朋友刘立心就是因为她而死的,但那种龌蹉的说辞听起来更像是诬陷。
二:
刘立心是我在大学认识的朋友,由于是同一个县出来的、都上着文学院并且都苗条地像姑娘一样,几次上课相遇后,我俩就如同误入阳间的鬼魂一样一眼就辨别出了对方,在别人要么面试要么报编程班的大四,我俩还在做梦一样谈论诗歌和小说,从里面介绍各自最可能爱上的女人,现实中我俩见到女生之后头都不敢抬;当时还是我这个倾向写小说的先关注到了现实的迫近,一次食堂吃饭的间隙说起:
“咱俩是不是也应该找找工作什么的?”
刘立心比我家更穷,还早早地没了母亲,却以他一贯的答非所问的方式说道:
“看来,我们要和这没心没肺的年华做别了。”
由于准备得晚,尝试面试了几处没有结果,最后听了母亲的建议,我将我俩的简历投到了县里的一个创新企业——王秀的王氏薯业,那里的土豆不需要种在土里就能长得比拳头还大;我们大学还不错,加上骨子里带着庄稼人以劳动为荣的骄傲,所以很顺利就被招进去打杂了,写文档对账甚至接待县领导,我和他啥都干;母亲涮拖把的间隙就经常碰到我俩中的一个在给来视察的领导洗水果,不过当天送人开车一般让我来,刘立心家里穷,没机会学开车。由于他眼里有活,而且经常帮着母亲她们做苦力的保洁打水,所以我母亲也很喜欢他,说他是个不错的朋友。
他就是有那种招人喜欢的特质,做事不留心眼并且说话总是让人很舒服,好像在他脑袋里这世上每个人都是天使,他就是在公司和张梓岚认识的。
“你俩我都记得,”张梓岚对我说;当时我趁着病人院里放风的空当凑到她旁边,我想看看她是否真如传闻那样已经疯掉了,所以主动问她是否还记得我们。她看向我,苍白的脸庞让照上去的阳光都发白,说道,“你们说话都文绉绉的,还都喜欢害羞。”
她对我和刘立心保有这种印象也不奇怪,我俩见到陌生又好看的姑娘的确会不由自主陷入激动的幻想,两年前见到张梓岚时更不必说,关于她的传说在我们公司有许多版本,但是最终都会暗示她对普通人家而言的遥不可及;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情形,那是下班后,我和刘立心一人拎了一小袋公司处理不掉的土豆,谈论着刘立心计划要给他爸爸做的各种菜,由于得了便宜我们高兴地像是捡了钱一样,未承想空荡荡的走廊里迎面来一个金色头发的姑娘,窗户投入的夕阳将她的轮廓勾勒得像一尊伶俐的雕像,当我们迎面走过,张梓岚抿起嘴唇微笑示意,她纤细的头发掠过眼前的光影,这个传说中的千金小姐就那么从眼前过去了,让那一瞬间像梦一样;我努力回了个僵硬的笑,刘立心红着脸低下头去。
“是的,我记得他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羞得连诗都念叨不清楚。”
“耀眼的星,是人追逐不到的影。我在背后听得清楚。”张梓岚说道。
刘立心时常会轻念几句诗来表达自己的内心,我没有留意刘立心那天嘀咕的那句是什么,也许当时也被张梓岚迷住了;那时的她身材苗条轮廓精致,头发又直又长并且染成了金黄色,衬得脸庞很明亮,也许是为选美做的准备;她身材高挑,上身穿着黑色修身短毛衣,锁骨分明,肩膀看着很瘦却足够圆润,腰比较细,流畅延伸到跨部时便毫不胆怯地凸起;下身一条紧致的喇叭牛仔裤,大腿并不肥,所以双腿并拢时大不宽过胯,还在大腿之间余有空隙。与她迎面走过后,刘立心像只被拎起来的小猫一样,那是生怕给喜欢的人留下坏印象的紧张;我则迅速恢复了冷静,我没有他那种诗人般的想象力,而且从母亲那里知道的现实也不容许我生发徒劳无望的热情。
母亲从生下我的第二年就开始在各种地方打工,由于她对现实太过了解,所以我对她说的话向来很相信;一次谈论起她朋友的女儿由于过早怀孕而不得不考虑结婚办宴的事时,她话锋一转便说起了王秀的女儿,“有钱人的闺女可不像那样,到结婚之前都是处女。”于是便在张梓岚的话题上聊了很多,家境优渥,多才多艺,漂亮且注重名节,所以就算到了适婚年龄,也不是一般的有钱人家可以妄想的,母亲当时以这样的话做结论,应当是她经见了几十年的经验:“这种闺女,只要还是姑娘,就一定得嫁给当官的。”她说得仿佛天经地义,我听着也理所当然。
“那个姑娘真喜人,”刘立心说道,像个悸动的少女似的,然而我却马上想到,如果张梓岚还保有名节并且的确如母亲所言,那么我们这种穷酸后生的殷勤只会被当成她未来的威胁,大概率会落得个自取其辱的结果,所以我马上对他说道:
“那就是张梓岚,听说最近在选美呢。”
也许是意识到了现实的差距,他看起来有些哀伤,对我说道:
“是吗,可能只是打扮得好看吧。”
我了解他,也是第一次,我听到他用言语来掩饰自己的失落,他动心了。
三:
和刘立心相遇的那天,张梓岚刚从市里选美回来,由于她的选美进程比别人结束得要早,所以在自己的结果出来的第二天就回到县里,想听听妈妈王秀能不能给她安排其他出路,选美就是王秀安排给她且对她最有信心的出路;不过那天回来时王秀第一次没有派车接她,而且也没有嘱咐阿姨郑爱莲备置晚饭;这种种细节都让她觉得辜负了妈妈;张梓岚想起妈妈王秀通常在公司用晚饭,所以在下班时去公司找妈妈,也就正好遇到了我和刘立心,听到了那句赞美阿芙罗狄忒的诗。
“那次选美我连小组赛都没进,我挺伤心的,觉得这个年龄已经没什么希望了,”几天后一次放风时,我又一次凑到了她身旁,那是张梓岚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回来后我问妈妈,以后还要不要再比,妈妈没回答,只说我可以先在她的公司上班,”就算过了两年多再次讲起,张梓岚的眼里还是很快就盈满泪水,“那是妈妈第一次没对我的成绩说任何话,责备都没有。”她在院里的长凳上喘了口气,拭去流出来的泪水,继续说道,“她为我操心这么多年,我觉得她也累了。”哽咽使她即将说出口的话又吞了下去,又缓了几口气,她才又说道:“所以我只想更听话,表现得更好。”说完,她的眼泪彻底止不住了,护工将她搀了回去;看着她消瘦的背影,我突然觉得,她也许有病,但绝对不是什么双向情感障碍之类的精神病;便萌生了写下这篇记录的念头。
选美回来一个礼拜后,张梓岚在王氏薯业上班了,管理岗。
由于我和刘立心打杂的定位在入职三个月来都没怎么变化,所以我们出现在公司的哪个地方都不奇怪,刘立心和张梓岚的相遇,想来也是诺大公司里极平常的一天。
再次相遇,是张梓岚先开口,问起了那句没头没尾的诗。有时候不得不感慨缘分的奇妙,从我耳朵悄然消失的诗句,在张梓岚脑海里居然那样清晰;“不知道为什么,见过他一次后,我就幻想着可以再见到他。”张梓岚对我说。在她失落时光里,那个暗示着她灰暗生活依旧明亮的相遇是那样神秘,当一次有机会与我交谈时,她首先提起的也是他们相识的一刻。
“你对随便一个女生都能找出几句诗吗?”张梓岚问。
“我没有那种才能。”刘立心答道。
“那天的诗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看见你就到嘴边了。”
“你肯定想不到,当时他的脸反而一点都不红,简单得像个孩子一样,”张梓岚对我说道,“不过等到他问我话的时候,他的脸还是毫无征兆地红了,”张梓岚边说边俏皮地笑了,这在前些日子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事情,“和他聊天,就像戏逗小姑娘一样。”
“你也喜欢诗吗?”刘立心红着脸问。
“那得看什么诗喽。”张梓岚答道。
“后来他每天早晨都在我桌子上放一首诗,读完感觉都很好,有些虽然理解不了,”张梓岚说道,看得出她对那时的时光很留恋,“到我入院之前,我都把它们保存在我屋的一个盒子里,”还说如果我有办法的话,帮她把那些诗带给她,“如果有人每天送你一首诗,你也会爱上她的。”
当我从刘立心那里知道他们开始相处时,距离我俩入职已经半年多了,当时母亲似乎也在这件事上有了察觉,一次晚饭问我:
“你朋友和王老板她闺女走得挺近的。”
这种时候最考验一个保密者的冷静,我尽可能小心地说道:
“白天那些活,总能把我们弄到不该出现的地方。”
母亲笑了笑没有再追问,话题一转又聊起了那个和她同龄的朋友来,说明天要去的宴,是她朋友郑爱莲大女儿的婚宴;郑爱莲的大女儿过早地坏了孕,一家人紧赶慢赶地筹备,却还是没法避免新娘要大着肚子出现在婚礼上,“爱莲那么老实的一个人,没想到她大姑娘一点不老实,”母亲第一次在我面前展现出她对现实的不理解,而且母亲似乎注意到了这件事非常有戏剧性的一面,“早几年,爱莲在外地给人家陪读,主人家给她多开一倍的钱,要求保护好人家闺女的身子,”母亲边说边没忍住笑了出来,“爱莲护了人家闺女六七年,结果自家闺女没护住,还没结婚呢就给她怀上了。”笑了半天,又同情了爱莲半天,最后,她对我说道:“妈知道你也到年龄了,不管有没有处对象,要学会护着你们的名声。”听完后,我有些理解刘立心让我保密的动机,他并非只懂爱情不懂现实,这份悬殊的关系中,张梓岚的名声尤其重要。
就在我正式写下这篇记录的一个月前,我见到了母亲那个悲伤故事的主人公,当时我约她单独出来到一家削面馆,想请她帮我办一件事;郑爱莲得知我现在在县精神病院工作,立即就向我打听张梓岚的事;我告诉她,张梓岚从我半年前刚入职时眼神涣散,到我同她说话可以正常回答,到一个月前愿意主动和我说话,状态越来越好了,她这才将挺得直直的脖子放松下来,然而还是眉毛紧皱,“要那是我闺女,我肯定不让她在那地方,”郑爱莲边说边将双手往桌子上一摊,“主家到底咋想的!”见她不解又伤心的样子,我说道:“在张梓岚的心里,好像她妈妈也是为了她。”我试图安慰这个满面愁容的胖阿姨,没想到她更气愤了,又直起了脖子,“为了孩子?我闺女背着我怀了孩子,我咋做的?我让他们补上没结的婚;梓岚就是破了身,就该把她关进精神病院里?”郑爱莲瞪大眼睛,很反感我的回答,但是看得出来她也无能为力;“哎,”平息了情绪,她才继续同我讲道:“我陪了梓岚七年多,她什么样我还不清楚么!”于是她便讲起陪读的情况,从高中到大学,张梓岚刻苦又听话,上学期间除了正常文化学习,一天中还塞满了才艺课,没有任何娱乐活动,也从来没抱怨过;一节就上千的舞蹈课她每周末都要去,从小上到大,每个星期天排得比周中都满:各种外语课,专门的交际课,滑雪,练过书法,还学会了马术······“有时候跟她待惯了,再想想自己家闺女,眼红哇。”“您还负责暗中保护她的处女之身,是吗?”我问了一个最想问的问题。“我是被嘱咐要盯着,不过梓岚自己就够留心了,我顶多告诉主家她今天啥时候,去了哪。”听完后我觉得有些不舒服,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有钱人的脑袋确实很难理解,”索性想打个趣结束这个话题,但郑爱莲告诉我:“不难理解,咱这种就追求个门当户对,攀上个比咱有钱的那就是烧高香了;主家不一样,她们那个层次要攀的是当官的,”郑爱莲见我点的两碗削面端上了桌,抽双筷子,做总结性地说道:
“人家那个层次有人家的标准。”
吃过午饭后,郑爱莲看了表准备回王秀家里做活,我才想起来要请她做的事,她听后,皱着的眉眼舒展不少:
“对,那些诗她以前天天看,应该给她带过去。”
当天傍晚她便带给我一个方整的鞋盒,里面放着一百九十八首诗,六张菜谱,一朵干掉的红玫瑰。
四:
和张梓岚相处六个多月,刘立心每天都乐呵呵的,尤其是到下班之后,他话多得像个喝醉酒的傻瓜;一次我和他到路过的文具店里买信纸,他说道:
“如果没有爱情,世上的诗会少掉一半的。”
我知道他买信纸的用途,不过好奇他那天为何挑了更便宜的一摞,以前他选的都是又厚又光滑的那款,他解释说自己省钱是为了攒钱,
“梓岚说她想把我介绍给她妈妈,我得多攒钱多赚钱,保证以后有照顾她的能力。”他说起两个人的时候,总会满眼光亮。
他还说,张梓岚也在和他学做饭,两人都开始学习成为更好的另一半。
“原来有钱人家的女儿也会学着亲自做饭。”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倒是知道两人下班后会一起回到刘立心和他爸爸刘仁住的地方;刘立心也的确会做饭,他和张梓岚不认识的时候,常常一个人买菜烧菜,做好后送到刘仁做活的钢铁厂里,刘仁下班要晚得得多,为了多赚几个,从他考上大学后就开始这么干了。
“她喜欢做菜,而且很佩服会做菜的人。”刘立心向我解释道,可我还是没法理解,当时想到这个世界可能疯了,一个千金小姐喜欢上了眼前这个穷小子,还在为了两个人的未来学烧菜,我张大嘴巴难以置信的模样。
“其实她是个很平常的姑娘,我们喜欢吃喜欢玩的,她甚至比我们都感兴趣,你把她想得太异于常人了,”刘立心向我解释道,“我们经常偷偷去游乐场玩蹦床,到小吃街吃炸臭豆腐。”
我装作豁然开朗的模样,“哦~,这倒很能解释问题;我还以为你们之间只有诗歌呢!”刘立心白了我一眼,我俩不约而同地笑了,他说很怕我某天把他也写进小说里,毕竟我反讽用得这么厉害;然而当时的情况是,我准备回去后和母亲继续讨论写作这件事;她早觉得,我干这样一份工作,每天读不实用的书、写没用的东西,这样下去没任何前途,她劝我考个公务员,“看看今天跟着来视察的那后生,也是刚毕业,”前些天晚饭时母亲又一次提起了考公这件事,“咱们经理都得陪着,当官多好。”这些天我不仅没写一个字,反而开始认真考虑母亲说的话,所以一边悲哀地笑着回应刘立心的玩笑,一边再没打探他们这对神奇的恋人;还是后来在院里,通过与张梓岚的聊天,才解答了我当时的困惑。
“妈妈从来没做过饭,说饭菜除了吃之外毫无意义,”张梓岚见我又凑到她身旁便主动开口聊了起来,她当时已经非常信任我了,“我有时候会想,妈妈做的饭是什么味的,”她从来没有吃到过妈妈王秀做的饭,小时候是食堂和补习班,长大了是阿姨郑爱莲;对于做饭毫无意义的说法,她也许并不认同,然而没直接说,“给家人做饭,看他们吃饱,甚至吃撑,想象一下就很幸福。”在和刘立心偷偷相处期间,每次刘立心给他爸爸刘仁做好饭带过去之前,她都会偷偷吃一些;唯一一次没有吃,是因为那次她想早早证明自己有能力独立做出一道美味的菜肴,所以说服刘立心全程不要干预,刘立心自然皱着眉头话都不敢说,当她将下锅的土豆片象征性地翻炒几下后,自己也意识到此时开口请教已经为时已晚,可碍于面子又不好承认,满头大汗地在锅里搅来搅去,最后只能端出一盘撒了调料的焦黑的食材;事后她怪刘立心一句话都不说弄得她很紧张,刘立心一边咀嚼看不出模样的东西,一边夸奖她,“只是不好看,其实挺好吃的!”刘立心也早和我调侃过这位千金大小姐学做的第一道菜,他当时甚至因此幻想起两人的婚姻,觉得那是意义非凡的一道菜,可当刘仁问他当天送来的炒土豆片出了什么事时,他谎称当时家里的电热锅坏了,“没法关火,就做成这样了。”
张梓岚只好偷偷精进自己的厨艺,不敢让妈妈王秀知道自己花时间学做饭,就偷偷看郑爱莲阿姨做饭,还让刘立心给她写了菜谱,在她和刘立心分开之前,她的确学会了六道菜。
就在两人默默且幸福地成长时,公司里面迎来了又一次工商局的视查,当时没人将习以为常的视察看作张梓岚悲剧的开端,可是现在看来,正是在那一天,命运将枪口瞄准了这对苦命鸳鸯中的一个。
五:
至公司欢迎工商局局长韦卓一行人莅临检查那天,张梓岚一共收到了一百九十八首诗,当天她与往常一样从办公桌上拆开信封,读完当日的小惊喜后准备开始新的一天,她还一边想着刘立心同她在今天下午的约定,突然收到全体通知,要组织打扫卫生和备置水果,全公司所有人停下手头的工作,把方便干活的家伙全藏起来,台面上都是崭新整齐的工具,领导层则开会确定陪同的人员和参观路线······我和刘立心自然被派去干洗水果、开大门之类的活,不过我俩向来都扮演着可有可无的角色,所以从来没觉得视察或者指导对我们有什么真正的影响;视察快结束时,刘立心将我拉到一旁,让我再为他打一次掩护,我知道他和张梓岚又要提前偷跑出去,所以并不觉得奇怪,
“这次又是要去哪玩呢?”
“她从小就想去电玩城瞧瞧,只是从来没有过机会,”刘立心说道,“我早就承诺要带她去的。”在守信用方面他一直都令人敬佩。
“去吧,反正后面也没人留意到你们了,没影响的。”
他谢过我之后就欢快地跑了;等到参观结束时,王秀送工商局局长韦卓一行人上车,只是到了车前时并未像以往一样笑着挥手告别,而是拉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的手,说道:
“正好让梓岚和您正式认识一下,我们做父母的都觉得合适,”说这话时,他特意看了眼工商局局长,仿佛这话他也有必要听清楚;而后她发现张梓岚早已从送别的陪行队伍中消失了,便让我们几个司机去找:
”不管质量部副部长在哪里,都把她给我弄过来。”
张梓岚会像以往一样在王秀加班结束之前赶回家,却不会在公司的任何一个地方被找到;我当然清楚,我当时觉得自己有义务守护溜出去的两个人,所以装模作样地在数个办公室进出了几次,然后满头大汗地跑回去,对着等待的所有领导,刻意大声说道:
“没找着啊,感觉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哇。”
韦卓首先表现出不耐烦的模样,其他下属也纷纷跟着悄悄议论,那个被王秀叫着的青年说话了:
“王经理,我其实也很想见见贵千金,可是这样晾着领导们也不合适,您看是不是改天我专门拜访一下?”
视察的一行人一听,也就停止了议论——最有分量的人开口了;王秀虽然黑着脸,却也没办法,只好陪笑作欣喜模样,让我们把领导们送回去。
罗平云上了我的车,一个人专用一辆。
那个被王秀叫着的青年叫罗平云,其实母亲让我考公务员,也离不开罗平云带给大家的印象;套着笔挺的西装,浓眉大眼、彬彬有礼,说起话来诗朗诵般动听;前几次碰到过他来视察,当天晚上母亲总会说起他,说起这个了不起的别人家的孩子,“也是去年毕业的,看看人家干的工作,多体面。”没人会怀疑这个进入工商局半年多的科员会平步青云,由于他父亲的身份,就连韦卓一行人想乘车离开,都得给他留面子,考虑不能早于领导离开的潜在规矩;“可是他爸是县委书记呀,我怎么能和人家比呢?”我虽然还是倾向去写作,可反驳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小,母亲像往常一样用她的经验说服我,“妈不是让你和他比,妈是想说,摸着个官,就比你现在强,”我当时的确想过,万一写到最后根本写不出什么名堂呢?也许写下去会一辈子打杂,也许这世上就没有那么多值得写的东西,所以有些动摇了;“你还看不出来去哪好吗?妈知道你给他们开车,多好的机会呀,多和领导说说话,有事就往前站,多琢磨领导心思,有时候你爱好和领导对上了,领导都会记住你,做事一定要机灵点儿,主动点儿,和县里领导走近点儿······妈都是为了你好。”这些天来母亲说过的话一直在我脑袋里回响。
在罗平云上了我的车后,我从随行人员的态度中马上猜出了他的身份,而后想的是学着母亲的嘱咐和他搭话,可奈何读了十几年的书里没有一本是教这个的,只好故作自然地开口讨好他:
“您看着这么年轻,已经到局里了哈。”
他没有回我的话,我从前视镜里面看,他在后座上双腿叉得很开,两条胳膊平搭在靠背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只能像契诃夫笔下的小公务员一样赶紧找补,切尔维亚科夫是当时那个初入社会的我唯一可以翻到的了:
“没认错的话您就是罗平云吧,感觉您这个名字,就像那个成语一样,会······”
“你开去什么地方?”
“我准备送您回工商局。我认得工商局的路,您不用和我说我也······”
“知道好地方吗?”
“我也认得其他局的路,您如果需要到其他局去,我也可以······”
“我是说,好,地,方。”
“好地方,”生在商京县的市井小民,大都有一些黑话,好地方最初以一个名字类似的地方被人悄悄知悉,然后就代表了一类地方;在大学,有一段时间我和刘立心被下半身的肿胀弄得焦躁不安,“好地方”也经常在我俩插科打诨的蠢话里出现,不过我们中没有一个敢于真正实施的,更重要的是,在我们从诗歌和小说中寻找各自最可能爱上的女人时,都不约而同地认为,男人一旦用钱买过爱情之后,就再也不配提及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了,所以在我俩鼓燥愚蠢的那段日子,我们并没有丧失爱情的贞洁,而当理智让我猜到罗平云言语的所指极有可能是那个地方后,我不知该做何回答。
“······”
“妈的,你是处吗?”
他放肆地看着我,我感觉自己是个赤身裸体的人。
“······”
“你不会真是吧?”
“我听说过,就是好天地。”
“你最好真知道去那儿的路。”
我猛打方向盘,拐向那个该死的地方。
听从他吩咐,我在好天地宾馆不远处的一个小巷子前停车了,他让我等他尿完尿,听起来已经到了难以控制的程度,然而等了许久,我见他只是半褪裤子把着双手紧绷绷地站着,有些好奇,就偷偷看他,等了快半刻钟终于见他尿出来了,可是看他全身缩着的样子,好像是在尿玻璃渣一样;他拉开车门上车后,一头汗水满脸涨红,幽怨地瞪了我一眼,仿佛我犯了什么错。
而后我不时在想,也许就是因为我是个打杂的,他才这样瞧不起我,我决定听从母亲的建议,明天就离职,开始复习,再也不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了。当日回家,我告诉了母亲的决定,母亲建议我先写一封离职申请书。
那天最后,我根据吩咐将罗平云送到好天地宾馆的后门口,然后送车回公司,不多远碰到了张梓岚,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戴着N95口罩,手里捏着一朵红玫瑰花,若有所思地在把玩;我心想她和刘立心应该玩得不错,顺便将她悄悄捎回她家;然而直到前一个月,我完全没有想过的是,她之所以出现在顺路的地方,其实是因为和刘立心刚从好天地宾馆门口分开;张梓岚坐在车上时对那天的事只字未提。
六:
在张梓岚上初二时身体初显轮廓,体育老师向王秀指出这个孩子在身材方面的优势,也就是那年,王秀意识到如果将张梓岚继续放在网吧和好地方遍地的县里,只会毁了她从破碎家庭里找到的唯一意义,于是她花钱雇了郑爱莲,并且将女儿送到呼市最好的中学,为她安排各种课程,不惜花大价钱让她学舞蹈;如果不是因为要和丈夫打官司,她也跟着女儿一起走了;然而官司赢了,却让她陷入了永无止境的工作中,县里的土豆厂好像成了羁留她的新家;决定用家庭置换事业的那一刻,她自知愧对女儿,只能用金钱为张梓岚打造一条严丝合缝的上升之路,只要女儿按照她的规划来,最差也可以嫁入上层人家去当媳妇;按部就班地实施过程中,她从门那边的世界了解到,最关键的不是孩子的才艺,不是学位,也不是未来的工作,最关键的是名节,和自己的财富;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她昨天回家后,女儿居然破天荒地拿回一朵玫瑰,坦白了一个男孩,还说希望得到允许,和他更进一步。王秀在得知那个浑小子就是刘立心后,未曾有半点动容,表态说绝不会让这件事再进半步。
她把自己的态度也说给我,想来是希望我能帮助劝退刘立心,我告诉她,刘立心将会是个合格的男人,我有信心刘立心能够弥补张梓岚缺少的爱。
“你们年轻人敢说这些漂亮话,”王秀盯着我,说道,“大概是没吃过现实的嘴巴。”她梳着极干练的短发,整洁的西装没有一丝褶皱,穿一双鞋跟很细的高跟鞋,只要有她的地方就能听见地板被戳得嘎噔嘎噔响,她办公桌上除了文具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见她将胳膊放在办公桌上,我将离职申请书递给她。
“如果连工作都没了,“她一边签字一边说道,”还哪来底气说屁话。”
我自知和她认知差距很大,她和我说如何培养女儿如何爱女儿时我就意识到了,所以没去自讨不快,等她签完字后我马上去收拾东西;当天与刘立心告别后,我并没能见到张梓岚,听说第二天刘立心也从王氏薯业离开了。
“妈妈知道这花是立心送的,立马让我扔掉,她气得脸都青了。”当我把郑爱莲拿到的鞋盒送给张梓岚时,她看着里面的玫瑰,说道,“我哭不动了,半夜从垃圾桶里面偷偷又翻出来,藏到鞋盒里,和他的诗一起。”
谁能想到,那朵表达爱意的玫瑰成了两人之间最后的礼物。我离职的前一天,张梓岚和刘立心在电玩城疯了半下午,当我在装模作样找人时,他们的确在享受相处的宝贵时光,可是一想到这种快乐居然是靠着隐瞒偷来的,张梓岚就觉得难受,怕妈妈反对自己的爱情,她又觉得委屈,她不想再这么下去了,她想要拥有眼前这个害羞的诗人,她想证明她的爱情。
“妈妈一直嘱咐我要守好名节,所以我老觉得男人们时时刻刻都想把我骗上床,”当我把鞋盒带给张梓岚后,她与我已经无话不谈了,说道,“可想到立心,我总觉得,能和他睡觉是天底下最不吃亏的事。”张梓岚说完自己也笑了,“而且,我觉得我们再交往下去也只能剩下那一种可能了。”
就在我开车将罗平云送到好天地宾馆后门之前,张梓岚拉着刘立心到了好天地正门口,说马上要和他做真正的恋人。
“可是我们不需要在这种地方,也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呀。”刘立心说这话时,反而像个茫然的小姑娘。
“难道你不想要我吗?”
“当然想,可不能损害你的名节,更不能在这里。”
“如果你在意女人的那种东西的话,我的早没了!”张梓岚赌气似的说道。
“这有什么关系,我说的是你以后,我们俩。”
张梓岚仍然在心里埋怨眼前的这根木头,然而却感到这句话的分量,也许她也隐约意识到,看起来在主动促成相爱的她,其实是在逃避两人的未来,她沉默了。
“我们会结婚,我们会光明正大地相互拥有,不是在这种地方,”“好天地”的霓虹灯牌在头顶亮起,刘立心拉起张梓岚的手,说道,“贞洁是因为爱情才拥有的。”
张梓岚气恼地哭了,“你的爱人把心都掏出来了,你却还向家人瞒着他。”张梓岚对我说道,就在那一刻,她决定向母亲坦白自己的爱情,“我们是真爱,可以说服母亲的。”
王秀在听完女儿亢奋得舌头打结并且因紧张而参杂着舞蹈动作的讲述后,脸色铁青,她只问了一个最需要确认的问题:
“你俩睡过了吗?”
在确定两个人还差最后一步时,她悬着的心放下了,强忍怒气,试图和女儿梳理她握着的牌和要打出去的那把,也就忽略了女儿一直担心她发现的事;最后终于对女儿那寒酸的爱情故事感到再也无法忍受了,她用尖锐的嘶吼,单方面结束了两人的谈话,
“你们俩,绝不会再进半步。”
她让张梓岚从明天起乖乖待在家里。
王秀想当然地认为,刘立心是最有可能威胁张梓岚贞洁的人,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女儿是否真的一直拥有那个世俗的标记;当她庆幸女儿还握有的上层世界的入场券时,张梓岚就着悲痛的泪水咽下了想坦白的另一件事;那是她初三暑假的一堂舞蹈课,由于过于用力地下跨导致双腿之间流出了血,她吓得冲进卫生间不愿意出来,以为自己要死了,就算老师叫来了郑爱莲阿姨,她也没法放心腹部莫名的疼痛,哭喊着要找妈妈;然而妈妈没有来,王秀欠了她十几年的女性的经验显然不容易立刻就找补回来,可她还是在郑爱莲阿姨耐心的解释中,慢慢接受了自己的变化,惊恐之余想起课本上也提起过成人的这种标志,尤其记得郑爱莲阿姨说:
“咱家梓岚也要成姑娘了。”
从那天起她就被嘱咐要留意自己的贞洁,直到高二生物课,她红着脸琢磨课本上的附图,仔细回想自以为成人那天的身体变化时,才突然弄明白了,
“我们都搞错了,”张梓岚对我说道,“可是我不敢和妈妈说。”她觉得那东西比命还重要,“要是弄没了,妈妈会打死我的。”
如果说王秀给了张梓岚一种贞洁的话,可能被张梓岚不小心弄没了,可是张梓岚和刘立心从好天地宾馆门口分别的那一刻,她却拥有了另一种贞洁,起码我觉得是这样,她自己还没意识到。
“我拉着他不愿意撒手。”张梓岚对我回忆着,在接过刘立心的玫瑰花后,她才想起自己原先的打算,“用不着进宾馆去,我的目的也达到了,”张梓岚说,
“我感觉我永远地属于他,永远地拥有了他。”
六:
距我写下这篇记录大概一年半以前,我辞职在家,闭门复习已经有半年时间,那段时间的我满脑子只有一个月后的国考,想着如果上不了,毕业这一年多时间算是完全荒废了;2022年10月9日晚上,刘立心突然找到我家,说希望和我出去聚一聚。我已经吃过当天的晚饭,而且当时新冠疫情有了要扩散的苗头,不少店面受影响关门了,他选择在那个时间找我,我觉得有很重要的事,所以和母亲说过后就与他一起出去了。
晚上雾很大,往日亮如白昼的七台街,因为疫情的影响也只见朦胧的几家霓虹灯牌,我和他验过二维码后进入一家烧烤店,要了一道泼辣猪小串,主要点了几瓶啤酒。坐上桌后,我借着冷清的灯光发现,他看起来老了有十岁,双颊单薄致使颧骨过于分明;开头,他只说我一直是他最好的朋友如此种种,一上来就说的这些话,听起来像是在告别。
“你和张梓岚怎么样了?”还是我主动问起他来。
“结束了。”他回答时没有看着我,说完后苦涩地笑了;我本来想继续追问,可是见他伤心躲闪的模样,就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聊下去,而是随着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忆上学时的日子,当说起我们那时没心没肺的理想时,他说话终于大声起来,让冷清的店里有些许活力。
“你想当诗人,我想当作家,”我说道,“现在,你忧郁得像个诗人,而我的确啥也不干坐在家里。”
他悲哀的脸上短暂地有了笑容,像是哭一样,而后不再笑了,沉默了一会儿后,颇认真地问我,
“等你考上了,你还会写吗?”
“没啥意义,”我说道,这次是我不敢看着他,好像也是个失恋的人,“我们得干正事。”
他没有再说话,默默地灌起啤酒,聊起别的来,直至要走时,他才终于说道,
“我们都会溺死在周遭的现实里。”
我以为这又是哪句诗,所以没再搭他的话,只是点了点头,吃了几个小串后去结账。
我俩分别在大雾里。
第二天一早,公安局来了两个人,问过我几个问题后,希望我可以配合他们过去做些记录,母亲慌张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说他们问我昨天去了哪,我昨天只是吃饭喝酒,应该没什么事,母亲在我穿外套的间隙嘱咐我,“不管有什么事,可别影响到考公啊。”
在去公安局的路上,我们被前面一个娶亲的车队堵住了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奔驰车,全都黑得发亮,有几个还特别大,个个都在车头上拴着大红花、贴着大大的“囍”字;停车的空当在不停地放鞭炮和礼花,炸得地上和天上全是灰蓝的烟,空中弥漫着辛辣的硝石味;由于实在无事可干,我索性和开车的欧国搭起话来,问他前面为啥不动了,
“路这么窄,对面还是个救护车。”
我当时还以看热闹的心态和他们打起趣来,三个人打赌到底哪边先让开,在鞭炮声和救护车的哀鸣声中,我根本没有想过救护车里可能装着的是谁,还只是在无聊的逗乐中担心自己考公会不会受影响。
最后是救护车让开了道;我们跟着娶亲的车队一起开过去,它小心地缩在路边,默默地注视着一朵朵大红花、一辆辆奔驰车走过,连同我这个不明所以的朋友。
警局没几个人,他们把我带到询问室后,只问了我昨天晚上去的具体地方,为什么出去,是否喝了酒,只问到是最后一个问题时,我才意识到,娶亲的车队、救护车,以及被询问的我,这一切都联系在一起。
“刘立心酒量怎么样,你们分开时候他还清醒吗?”开车的欧国问我。
“酒量一般,我们分开的时候他还念诗呢!”
“喝完酒干啥的都有,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你再想想。”
“他是在说胡话。”
我很好奇为什么要问起刘立心,可是被告知流程进行时不可以反问,也就闭嘴了。出了屋子,我赶忙向欧国问起我被叫来的原因,他说道,
“你不知道吗?今早救护车里拉着的就是他啊!”
“他出什么事了?”
“凌晨五点,从不冻河被捞上来,泡得像是刚褪皮的猪一样。”
一时间我的脑袋被各种信息塞满,悲伤茫然不知所措,轻轻开口,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小兄弟,和你应该没啥关系,”欧国说,“等尸检验出来酒精就结案了,而且昨天雾那么大。”
他见我呆在原地迟迟不动,安慰我放心,劝我早点回去,说他们今天都很忙。这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我问道,
“局里那么多座空着,大家都是因为这件事吗?”
“那不是,今天有开道维安任务,有大人物要结婚。”
“大人物?”
“对呀,罗平云和王秀闺女,今天那阵仗你也见了的。”
七:
由于我一心放在复习上,刘立心的事也就被放到一边了,在10月14吊唁当天才见到他父亲。那天早晨母亲主动提醒我,说今天起应该可以探望我那走丢的朋友了,我穿了深色的外套,带了本《少年维特的烦恼》,去到刘立心和他父亲刘仁住的地方,没几个人;刘仁守坐在刘立心的遗像旁,佝偻着背小得像个孩子,见到我后,茫然布满血丝眼睛已经没有泪了,微微转了转,开始给我找凳子、倒水,我安慰过他,喝完水,最后看了刘立心一眼,放下书站起来准备走,刘仁突然开口说道:
“立心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问,有些摸不着头脑,说道,
“他已经回来了。”
刘仁眨了眨眼睛,仿佛刚睡醒一样,又一次接待我坐下,颤抖着手去拿起杯子要续水,我告诉他,我要走了,他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挥手同我告别,就在我准备转身走的时候,他又一次开口问道,
“你知道我家立心吗?和你一样大,学习可好了。”
我仔细看了看他,叹口气,心想走丢的也许不止刘立心一个人。
后来我就闭门不出准备考试去了,直到半年前上岗,才渐渐知道后来发生的事。
两天前,母亲刚从乡下回来,她在董兰姥姥家里吃杀猪肉,由于是小女儿,分回来一片里脊肉、半个猪头和两个猪蹄,但是她没准备做给家里吃,而是将半个猪头燎毛后包好,让我给郑爱莲带去,
“前些天,爱莲带给我她老家的羊肉,”母亲对我说道,“你现在是公务员,大家对我都客气了,”母亲边说边呵呵地笑起来,“而且,爱莲二姑娘明年也毕业了。”说完,她又去处理那两个猪蹄去,我带好东西出了门。
郑爱莲一见到我,就又问起张梓岚的情况,我告诉她,张梓岚现在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我总觉得她本来就是个正常人),她听后脸上有了微笑,而且变得健谈起来,说后天王秀也许会去探望她,还讲起了2022年10月10日的事。
“哎,出嫁那天,我就觉得不踏实,”郑爱莲说道,由于堵车,男方比原计划要晚了一个小时,张梓岚在家里早早地就想穿好婚纱。
在结婚之前她已经变得无比配合了,“她闹腾过一个月,哭了又有一个来月,我真担心她哭出啥事儿,”郑爱莲说,可是慢慢地,张梓岚又像往常一样了;从被禁足那天起,张梓岚每天都读着鞋盒里的一百九十九首诗,最后她默默地平静了下来,第三个月时罗平云登门拜访,他彬彬有礼、谈吐得当,除了张梓岚,一家人都对他有好感,“哎,天杀的,我那天还跟着劝她,说感情也是可以学来的,”郑爱莲边说边轻轻扇自己的脸;罗平云走后,在王秀和郑爱莲的劝说下,张梓岚默认了母亲的安排,两个月后嫁进罗家,因此张梓岚与刘立心分别近半年后,也就是2022年10月10号那个嫁娶的黄道吉日,郑爱莲激动得一晚上都没睡着,在太阳没露头时,她已早早地打扫过家里,然后准备了一碗泡着大米的水,包好张梓岚平时用的化妆品,将张梓岚新置的随身内衣抚平叠放好,又一次检查了首饰和备用的婚鞋,看着那双小鞋子发了会儿呆,就照顾张梓岚洗澡化好妆,开始等待迎亲的车队;车队一到,就准备帮助张梓岚穿好婚纱;王秀在忙着接打电话;过了预定的时间还是不见男方,张梓岚想提前穿好婚纱,好让延误的流程可以稍微往前赶,郑爱莲拦住了她,
“如果今天他连等你穿好婚纱的耐心都没有,”郑爱莲对张梓岚说道,“过门了你想化好妆漂漂亮亮地出去,他又哪能有耐心呢?”好在迎亲的车队在上午赶到了;张梓岚穿好婚纱上了车,王秀上了另一辆车;郑爱莲跑回屋去端那碗泡着大米的水时,车队已经出发了,“我没出息,梓岚上车我光顾抹眼泪,忘了大事,”说话之间她又一次抹了抹自己的眼泪,说当时她只好追着婚车在后面泼水,边泼水边念叨,
“清清白白,顺顺利利,清清白白,顺顺利利······”
“刚刚还摸着头发安慰她呢,一转眼就上车了。”郑爱莲边说边自顾自抽泣起来,我不忍心打扰她,准备走,
“要是嫁给那个后生,梓岚现在肯定不是这样。”她懊悔地哭起来,我只好等她情绪平复些才开口,
“你见过刘立心?”
郑爱莲告诉我,在张梓岚不被允许出门的日子里,经常见到一个后生在别墅的院子外晃,像是在等什么人,起先她以为是什么心怀不轨的人,就告诉了王秀,王秀并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只是让她看住张梓岚,
“后来,我见他蔫得像条流浪狗一样,才怀疑他就是梓岚的对象。”郑爱莲说道。
直到结婚前一天,也就是10月9日,刘立心还徘徊在王秀家附近,那天下午,张梓岚六个月来第一次被允许和刘立心说话,在远处王秀的注视下。
八:
昨天上午,病人们在窗口排队领完药后,我谎称给张梓岚配的药片出了错,就趁机去她的房间里问她,
“结婚前一天,刘立心见到你了,对吗?”
“嗯,我要结婚的消息早就传出去了,他一直不死心,”张梓岚说,“妈妈让我亲口告诉他,说对我们两个人都有好处。”
“可你当时想过那么做的后果吗?”
“他每天那样失落,我不忍心,想让他放下我,重新开始。”
“所以你嫁给罗平云,也是想着重新开始?”
“我没有办法,”张梓岚绝望地说着,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睛已经流出泪来,“所有人都说,感情是可以学来的。”
在结婚那天,她努力地配合着妈妈王秀的要求,配合着丈夫的要求,配合着每一个人的要求,却在晚上的婚床上后悔了,
“他那东西像是烂掉过一样,我害怕,”张梓岚哭诉着,“我幻想着立心来救我。”
然而反抗既需要勇气又需要决心,就算张梓岚真的具备,也为时已晚,这场金钱和权利的联姻,在刘立心独自迈入冰冷河水的第二天晚上完成结合,没放过任何一个清白的人。
“你知道那天挡住路的救护车吗?”
“我后来才听说,”张梓岚勉强回答道,她已经哭得要喘不上气了。从她断断续续的述说中,我了解到,10月17日刘立心过完头七下葬后,她才听说刘立心出事了,起先她觉得不可能,被许多人被证实后,她整整一个星期都精神恍惚,“我也想过死,可是我不敢,”她说,后来她想起刘立心的父亲刘仁,想确认这个老人在儿子走没后还好,可是去他家好几次都没见到;去刘仁做活的钢铁厂里,发现厂子已经因为疫情关门了,当时不少厂子都因为疫情而面临倒闭;想到连赚钱的地方都没了,她更加担心刘立心的父亲刘仁,所以就算自己频繁的外出引起了男方家和母亲的不满,她也没有在乎,终于一天傍晚在二道街碰到了刘仁,当时他在一个菜摊面前啃着没洗过的生萝卜,想来是人家把他当乞丐来打发,刘仁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开开心心地在说着什么,凑近一听,才发现,他在向人家炫耀自己的儿子,
“你知道我家立心吗?学习可好了,今年就大学毕业了······”
张梓岚看到他的样子,不忍心把他丢在街上,索性买了菜将刘仁带回他住的地方,帮他打扫好屋子,做好刘立心教给她的炒土豆片并且看着刘仁吃下;此后每天傍晚,张梓岚都去二道街菜市上将刘仁领回他住的地方,像刘立心一样给他做好饭菜。
在人多眼杂的菜市场,人们都说王秀家千金的脑袋也出了毛病,每天跟一个疯老头回家。
“他们说我不检点,”张梓岚委屈地说道,她已经不再哭了,“我就是因为这个被撵回家的。可罗平云每天都不回家,他们却说我不检点。”在张梓岚试图弥补刘立心时,王氏薯业也不得不按照全省规定关停,因此人们在某刻不约而同地格外留意到王秀的闺女,流言好像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一样多,而后又恰巧传出罗平云过着脏病的说法,男方家当机立断,为了肃清那些市井小民狭隘的揣测、防止后续的损失,立马为这个维持不到三个月的婚姻画上了句号;离婚两个月后,张梓岚被送到了我现在工作的精神病院,入院半年后我俩第一次相遇;她入院一年后的今天,我为他们写下这篇记录,开头我从朱攀贵嘴里听到的故事,就是张梓岚入院时,人们对这场早夭婚姻的结论。
“其实她们说我什么都无所谓,”张梓岚又开始哽咽起来,“可是我理解不了,连妈妈也说我弄丢了清白。”
等到她哭够了,我才问她,
“你没向王秀解释过吗?”
“她不相信我,说我和立心一起骗她。”
“她就因为这个把你送到这里吗?”
张梓岚没有说话,只是又不住地哭,边哭边摇头,我不太忍心再让她回忆那些悲伤的事,就没有再同她聊。到昨天下午时我一直在想,下班后去看看刘仁。
九:
昨天下班后,我按照当天上午张梓岚的话,果然在二道街晚市上见到了刘仁,他摇晃着脑袋,逢人就说起自己的儿子,看起来是真的疯了,人家都远远地躲着他,然而刘立心似乎永远活在了他的记忆里,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为他伤心还是该为他高兴;我不会做饭,又不知道怎么照顾人,只好在晚上回去后,写了一篇精神病入院申请书,那是我自备考以来,第一次不是为了自己写东西;然后我向领导请了第二天上午的假,准备带刘仁到医院开一份诊断证明出来。
今天早晨走的时候,母亲将燎毛刷好的两个猪蹄打包,让我上班时候想办法给主管赵明伟带过去,“你得学着和领导打交道,”母亲说道,我本来想拒绝,可是母亲说,“人家有钱人都懂得结交当官的呢,咱们更得学着,这是为你好·····”我没有说话,拿起袋子出了门。
我到路边的家常菜店里,付钱让老板帮我做好,准备晚上时带给刘仁。
上午在医院开完证明,我直接回到了院里,下午放风时候又一次凑到张梓岚身边,想再同她聊聊天,顺便问问她怎么就被送到院里来了,当时她正蹲在墙边一颗槐树下看蚂蚁,还用一根树枝戳来戳去,见我凑到她身边,有些开心,然而没说几句,三个护士朝我俩走过来,说王秀来探望她了;张梓岚听到后,飞快地跑向病区外探视室。
“你也过来搭把手。”一个护士对我说道;药疗护士通常不负责陪同工作,但是出于自己的好奇心,我也一起跟了过去。
见到王秀时,她仍然穿着职场的西装,只是不那样平整了,走路时声音也安静了许多,她看起来一脸疲态,年近五十,也许她陪着关停的公司一起衰老了。张梓岚扑到她怀里,一时之间说不出话,只是在不停地喊,“妈妈,妈妈。”两人坐在粉色的沙发上后,王秀先开口了,
“我听说你状态好了很多,”王秀抚着张梓岚的脸说道。
“妈妈,我按时吃药,按时做操,在院里表现得最好。”
“好好表现,会出去的。”
“嗯。”张梓岚乖巧地点了点头,而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妈妈,你有见刘仁还在街上乱晃吗?”
王秀脸色一沉,猛地站了起来,
“你还在想着他爹?他都把你害成这样了。”
“没有,不是他,妈妈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张梓岚呼吸急促,像是急着喘气一样。
“那个王八蛋破了你的身子,害你染了病,你这辈子都只能这样了······”
“不是,不是,不是!”张梓岚开始浑身发抖,尖叫着反驳,然而因为哭泣,她像是被呛到一样猛咳起来,胸脯剧烈起伏已经超出了正常范围,几乎喘不上气来。
王秀后退了一步,涨着脸,”如果你听我的话,怎么会弄成这样。“
“妈妈,我会听话,让我出去,让我回家······”张梓岚向前双手抓着王秀的胳膊哀求道,因为呜咽说不清后面的话,声音像是被闷在水里。
“你不还要找那个疯子?”王秀抽出胳膊,低头看着半趴在她身上的张梓岚,“你根本就不听话。”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张梓岚身体剧烈地哆嗦着,像是一个将要窒息的人,她坐在地上,一边说,一边抽出右手在自己脸上迅速地扇去,一下,两下,三下······声音那么响亮,好像不是在打自己。
三个护士迅速上前按住她,我呆在原地,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王秀半跪在地上,看着面前的张梓岚,她也哭了,急得挥舞着胳膊,
“快帮忙啊,她要发病了,快拉住她呀······”
后来的印象是那么清晰,那个刚强的女人,就那样绝望地跪在地上,摊着双手不知所措,眼睁睁地看着张梓岚被捆住双手,被拖回病房,自己只能大喊,却连抱住她都做不了;下班后我给刘仁送做好的猪蹄时,那印象都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十:
今天晚上回来,我整理完上午开具的诊断证明,洗漱过后准备睡觉,脑袋里不时想起白天的那些事,想到王秀,想到张梓岚,想到刘仁,想到我那溺死的朋友刘立心,又想起母亲问起猪蹄时撒的谎,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后来我应该是做了一个很浅的梦,梦里,雾很大,找不到月亮,隐约看见前面有条河,朦胧的雾气让它看起来一望无际,一个消瘦的女生正在往河里走,背影很熟悉,
“张梓岚?”
我喊了一句,她没有回头,我急忙走到河边,又大声喊她,她还是不回头,不停地往前走;我迈入河中,想拉住她,可鞋子被吸在泥里,我提不起脚,我的纯棉运动裤也灌满了水;我迈不开腿,而且河水很冰冻得我开始发抖,我最后喊了几句想回去,可眼见那女生的脖子已经要没入水面了,我干脆将鞋子和外套脱掉,往她的方向奋力走去;我紧赶慢赶,满头大汗,怎么也赶不上她,眼看连她的头顶也要没入水面,我憋一口气,顾不上河水涌入耳道,听着咕噜咕噜的声响,用手在水里不停地划着,防止自己在水里跌倒;可最后,只见她头顶已经消失在平静的水面,眼前空留圈圈涟漪,我将嘴巴探出水面长喘一口气,扭头想往回走,却发现岸上站着一个男生在看着我,像极了刘立心,和他对视的那一刻,我醒了,脖子上全是汗,枕头以及湿了;我看了表,是凌晨两点。
我睡不着的时候,就喜欢写东西,以前是写日记,后来写小说;写,能梳理我内心的大部分问题,可再后来因为备考,天天背书也没有这种“苦恼了”。然而,现在,2024年2月14日凌晨,我又一次握起笔,写下这篇记录;我完全想得到,我所写的东西甚至不会被人看见,可是我得写,以后也会一直写下去,就算因此而没了编制,丢掉工作。
那些溺死的朋友没法开口了,活着的人必须替他们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