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原来是昔日一同被罢官的张如圭,谐音如鬼,说:“现朝廷有令,罢官的人可以复职。”贾雨村一听很高兴,冷子兴马上建议说:“去求你东家,让东家求他的内兄贾府,你就可以复职了。”贾雨村回去谋之林如海。林如海官职显要,门第高贵,但他心地坦荡,为人善良。当贾雨村说出自己的想法时,林如海已经替他都想好了。明明是林如海动用自己最亲近的关系帮贾雨村复职,明明是林如海出银子帮贾雨村活动,但他却说:“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到这个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你放心,我已经写下一封荐书,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多么周到细致,多么与人为善,贾雨村谢不释口。贾雨村接受甄士隐资助时,他只略谢几语,而他对林如海前而后恭。贾雨村还故意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这说明他不想让林如海知道他早有利用林如海之心,太狡诈了。贾雨村是黛玉的老师,但黛玉没有一个字评价他,说明利欲熏心、狡猾奸诈的贾雨村虽然给黛玉启蒙,但他的为人对黛玉丝毫没有影响。贾雨村陪黛玉进京后,去找贾政,递上名帖,他就和荣国府攀扯上关系了,摇身一变,不再是送学生进京的老师而是宗侄了。他获得了贾政的信任,不上两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曹雪芹写贾雨村特别擅长用“谋”字,说明他总是来回算计怎样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最高的利益。

黛玉弃舟登岸,荣国府的轿子来接她。黛玉常听母亲说,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而她看到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经不凡。黛玉进府时,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人耻笑了去。这时的林黛玉小心谨慎,和她以后的行事大不相同。黛玉在宁荣街先看到“敕造宁国府”,然后看到“敕造荣国府”。荣国府正房迎面墙上挂了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上面赤金斗大三个字“荣禧堂”,后面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在荣禧堂的紫檀木大条几上,摆着价值连城的古玩,昂贵的玻璃装饰品。上面有鼎,匾下有画,画有一条气势磅礴雨天海潮中的墨龙,画两边有一幅银雕对联,写道: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荣国府的正房荣禧堂,皇帝赐匾,壮丽轩昂,墨龙大画透露出来到荣禧堂的朋友非等闲之辈,这把国公府封建大官僚之家绝顶气势、地位写了出来。黛玉看到这个地方,愈加小心行事了。

黛玉进府看到有人扶着一个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贾母一见到黛玉就搂到怀里,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贾母搂到怀里的只有两人,一个是贾宝玉,一个是林黛玉,而贾母叫心肝儿肉的就只有林黛玉,而且贾母还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唯有你母。”对此王夫人早就洞若观火。贾母介绍说:“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然后下令说:“今天有客人来了,姑娘们不要上学了。”黛玉拜见了外祖母,又根据外祖母的介绍,拜见了贾赦、贾政之妻,宝玉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这时,三个奶妈跟着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姐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二木头迎春。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玫瑰花探春。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四丫头惜春,三人衣着服饰相同。黛玉急忙起来见礼,大家归了坐,丫鬟倒上茶,然后叙述母亲怎样得病、吃药,又是怎样发丧。贾母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唯有你母,见了你,我怎能不伤心?”说着又把黛玉搂在怀里哭起来。大家发现黛玉言谈不俗,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身子很弱,有不足之症,问:“经常吃什么药?为什么不好好治疗?”黛玉说:“我从会吃饭就吃药,到我三岁那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要化我出家,父母不同意,和尚说:‘你要舍不得她,她的病一生都不能好了。要想病好,除非以后总不见哭声,第二除了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她就平安了。’疯疯癫癫说了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说:“我这儿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付就是了。”一语未了,听见后院有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心想:“这些人个个敛声屏气,恭肃严整,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曹雪芹把戏剧名角出场的“挑帘红”加到王熙凤身上了,王熙凤先在台后响亮的叫板“我来迟了”,然后被一群媳妇丫鬟簇拥着来到台前。

黛玉看到来人的装饰既豪华又昂贵,假发髻上用金丝银线穿起多种宝石,上面一支凤口衔挂珠钏的金钗,五只凤凰。脖子上的项圈是赤金珠玉扭成飞龙的形状,身上佩戴着昂贵的古玉,穿的是窄裉袄,银鼠褂,洋绉裙。一言以蔽之,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她的丹凤眼是三角,柳叶眉是吊梢,这就有了狠奸相、悍妒相、霸王相。一双炯炯有神的三角眼会在她奸诈、机变时瞪起来,两弯吊梢眉将在她发狠、发怒时立起来。这样的眼睛和眉毛给王熙凤带来了一个粉面含春威不露的特点。黛玉忙起身接见,贾母笑说:“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称棘子,你只叫她‘凤辣子’就是了。”黛玉不知怎么称呼,众姊妹忙说:“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认识,也听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是二舅母王氏的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学名王熙风。黛玉忙见礼,凤姐携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笑说:“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用帕拭泪。贾母说:“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不要再提。”凤姐忙转悲为喜说:“我见了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了老祖宗,该打!”又携黛玉的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要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婆子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王夫人问:“月钱放完了不曾?”凤姐说:“月钱放完了,才刚带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见昨儿太太说的那样,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说:“有没有,什么要紧,该随手拿出两匹来给你妹妹裁衣裳。”凤姐说:“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这两日就到,我已预备下,等太太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黛玉去见两个舅舅,邢夫人忙起身说:“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倒也便宜。”贾母说:“正是呢!你也去吧!不必过来了。”邢夫人答应了,带黛玉出了垂花门,早有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油车来,邢夫人携黛玉坐上,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下来。众小厮退出,打起车帘,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推测必是从荣府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正房厢庑游廊,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院中随处是树木山石。进入正房,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命人到书房请贾赦。贾赦说:“连日身子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来听完,坐了一刻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再去。黛玉说:“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黛玉推辞的有礼有分寸。到了王夫人的正房,黛玉看到正面炕桌堆着书籍茶具,东边有一个椅垫,王夫人坐在西边。王夫人见黛玉来了,往东边让。黛玉观察细致,判断出王夫人让的是上座,她坚决不坐,王夫人再三礼让,她就挨着王夫人坐了,既不越礼又亲切,黛玉绝不越雷池半步。

说话间,老太太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黛玉赶过去。一个“忙”字,写出了贵族家庭的金科玉律。王夫人来了,仆人才安设桌椅,李纨捧饭,凤姐安著,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子,凤姐拉黛玉坐左一,黛玉知道这是首位,她十分退让。贾母说:“你舅妈和嫂子不在这吃饭,你是客人,应该这样坐。”黛玉才坐下。贾母让王夫人坐下之后,贾府三位小姐才入座,这叫长幼有序。迎春右一,探春左二,惜春右二。贾母吃饭时,王夫人陪着,李纨和凤姐两人站在饭桌旁布让,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外面伺候的媳妇丫鬟虽多,连一声咳嗽不闻。诗书礼乐之家的礼数,宗法社会宝塔尖的气派,贾母这一顿饭写活了。吃完饭,各有丫鬟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儿惜福养身,饭后过一时再吃茶,不伤脾胃。今黛玉见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接了茶,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洗了手,又捧上茶来,这才是吃的茶。贾母说:“你们去吧!让我们自在说话。”王夫人忙起身,引李凤二人去了。贾母问:“黛玉念什么书?”黛玉说:“只刚念了《四书》。”黛玉问:“姊妹们读什么书?”贾母说:“读的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瞎罢了。”一语未了,丫鬟进来说:“宝玉来了。”

北静王看到宝玉,说:“面若春花,目如点漆,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秦钟观察宝玉,说:“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娇婢侈童。”贾政本来很讨厌宝玉,但当宝玉和贾环站到一起时,他发现宝玉“神采飘逸,秀色夺人。”曹雪芹从来不写薛宝钗眼里贾宝玉是什么模样,因为薛宝钗要的是金玉良缘、家庭根基,长什么样不要紧。而林黛玉要的是木石前盟,是无条件的感情相知,所以林黛玉观察贾宝玉最细致。在看到宝玉之前,母亲说:“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宠爱,无人敢管。”舅妈说:“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个混世魔王,有天无日,疯疯傻傻,你得离他远点。”当黛玉听说宝玉来了,她心想:“宝玉可能是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黛玉亲眼看到的是一个俊美的少年公子。黛玉第一次看到宝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脸似桃瓣,睛若秋波。虽怒视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黛玉一见到宝玉就产生了好感,内心独白:“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宝玉给王夫人请了安,急忙跑到贾母跟前,他发现祖母身边多了一位神仙似的姑娘,他猜这就是林妹妹了。黛玉第二次看到宝玉“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宝玉看黛玉带着一种喜从天降的心理和有意识的讨好,而黛玉看宝玉带着喜出望外的心理和不由自主的脉脉温情。这么短的时间,在黛玉眼里出现了两个宝玉,第二个比第一个更好看更可爱更可亲。黛玉和宝玉两人一见面立即互相产生了惊喜和震撼,这比传统的一见钟情更深刻,这是天上人间重聚首的喜悦。在黛玉观察宝玉之后,曹雪芹借后人语气,写了两首《西江月》,词云: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曹雪芹用贬斥的语气给贾宝玉唱赞歌,《西江月》形象的概括了贾宝玉的思想和个性。读书做官是那个时代最大的事务,而贾宝玉把求功名的人看成是沽名钓誉之徒,国贼禄鬼之辈。封建社会最高道德“文死谏,武死战”,而贾宝玉把这贬的一文不值。《西江月》是世人眼中的贾宝玉,薛宝钗说贾宝玉是个“富贵闲人、无事忙”,但是和贾府那些浊臭逼人的贾珍、贾琏相比,贾宝玉鹤立鸡群,天分高明,真情至性。贾宝玉是腐败的封建根基上冒出来的新思想的灵芝,而他的真情至性只有林黛玉能够体会、共鸣、怜惜,这也是他们感情的基础。

宝玉初见黛玉,印象最深的是眼睛和眉毛,“两弯似蹙非蹙涓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黛玉似蹙非蹙的眉毛、似泣非泣的眼睛和她的气度神韵、文化修养合在一起,更加超凡脱俗。在宝玉的眼里,黛玉“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黛玉的美总是和她的思考、愁怨联系在一起,大自然的花开花落,人世间的风霜雨晴,总会使黛玉敏感的心灵感受着呼应着。黛玉的美还和泪联系在一起,她的眼里隐隐含着泪水,这是绛珠仙子到人间还泪。宝玉说:“这个神仙似的妹妹,我曾见过的。”还进一步说:“他和黛玉是远别重逢。”宝玉见到黛玉说的第一句话是黛玉在想,但没说出来的话。

宝黛见面后,第一件事是宝玉摔玉。宝玉问:“你有玉没有?”黛玉小心翼翼地说:“我没有,想来那玉也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一听,立即发疯,摘下他的命根子,狠命摔在地上,说:“什么罕物,连人的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贾母哄他说:“你妹妹原来也有玉,因她妈妈去世,把她的玉带走了,你妹妹说没玉,这是她自己不便于夸张。”宝玉听了,把玉再戴上了。到了晚上,因宝玉摔玉,黛玉淌眼抹泪,这是林黛玉第一次哭,她是在还甘露。第二件事是贾母安排黛玉的住处。贾母说:“你从碧纱厨挪出来,随我住在套间暖阁里,把那个地方让给你妹妹住。”宝玉说:“我住在碧纱厨外面的床上就行了,我到套间暖阁里闹的老祖宗不安生。”贾母同意了。这样,宝黛之间就有了比青梅竹马还要强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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