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命不久矣的人,虽然从我红润的面色上,人们看不出这一点,但我心中深知这一点千真万确,我刚从T公司大规模裁员浪潮中失去了工作,又在前不久与出国留学的大学室友们失去了联系,我的父母家人远在家乡的小城中经营的小本生意,而我的手中只剩下在T公司实习并且转正这短短三个月时间中获得的微薄的工资,我非常清楚《劳动法》明令禁止不能解除工作不满六个月的员工的劳动合同这一点,但这些法条就如校园中的学习条例一样,可笑而无用。现在我真真切切感觉到自己是一个人了。
整理完我工位上的一切杂物,动身返回短租的小屋,已是傍晚了。我的小屋在离市中心很远的郊区,这样能够帮我省下一点房租,等我坐到公交车的终点站,车上只有零星两三个人了,再走上一公里路,等我回到公寓楼门口,等着我的只有公寓旁的流浪猫了。我一如既往的从包中取出一根火腿肠,掰断半根,丢给他们,随后走进了电梯。
这个破旧的公寓楼有着自己破旧的电梯,那些个楼层按钮已经很不灵光了,我按了好几次四楼按键它才缓缓开动,更倒霉的是它还没启动几秒就发生了故障,没错,我被困在电梯里了。这时已经是深夜,并且呼叫按钮早已不出意外的失灵,我意识到自己或许要在这里过夜了。敲打电梯门自我逃生的想法在我的脑中一闪而过,但根据我工科硕士的学位所学到的知识与常识告诉我(主要是常识,大家其实都知道大学中说的一大堆专业话术,生活与工作中常常一个都用不到),如果破坏电梯门可能会造成突然掉落,甚至更糟,电梯失控而突然上升再从顶楼掉落的意外,想到这里,我突然放松下来,瘫坐在地上,失业的疲惫与无力感让我的神经有些衰弱,脑袋也疼的好像要爆炸一样。我闭上眼睛稍作休息,但有些事总是向我的大脑袭来,生活的压力吞噬了我,我知道自己早就有精神一直紧绷,导致神经衰弱的病状,我在高中时期就已经向我的家长倾诉过了,但回应我的只有他们听闻此事后阴沉下来的脸,后面的话语我好像无法听见,又好像听得太清楚了。我想,或许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子的,当我们经历了不幸,朦胧也清晰两种状态会同时扑面而来,我看得太清楚了,以至于认为是老天故意要戏耍和捉弄我(我心中暗想“戏耍”和“捉弄”这两个词用的真准确,对于上天来说,故意搞我让我遭受不幸反而有点抬举自己的意味,我的意思是说我可不配让老天爷来专门制造我的不幸),但我其实对万物一无所知,想到美国迷茫的一代当中还出现了像海明威那样的作者,我心中又泛起了失落,比起他们,我认为我们这一代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想着,渴了,我拿起包中的一瓶矿泉水开始喝了起来,这是我仅有的身边的一瓶水,我还没有吃晚饭,我心里真高兴,因为这样我的肚子就会发响和我对话了,起码这样不会让我感到太孤独。顷刻,我大声呼喊了几句,十分钟后,回应我的只有从电梯门缝中传回来的余音,我决定不再白费功夫了,这个破烂的公寓他妈的偏偏隔音效果这么好,我心里暗骂道。我盯着电梯中昏暗的黄色灯光,有些恍惚了,我的灵魂好像慢慢游离出我的身体,我的思绪渐渐飘入金色梦想,我还在努力使自己思考,金色梦乡这个形容未免太过老套,从最早的披头士金色梦乡组曲到奥威尔《1984》中的章节名称到依坂幸太郎的小说名称,我想大家早就听腻了这个名称,但思绪无法防止这一点。
我首先看见了我的母亲,她依旧在那家自己的小饭馆中包着馄饨,深夜11点的时间致使店中没有一个人,也或许店中整天也不会有几个顾客,母亲的皮肤早就松弛下来,小时候的自己在如今年老的母亲身边坐着,做着烦人的作业,抓耳挠腮,不出一会儿就去拿手机玩起了游戏,然后这个画面便消失了。
然后在金色的月光下,自己在一个不知叫什么的公园中散步,路旁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路灯好像孤鬼一样盯着自己。然后我便害怕起来,开始奔跑,想要逃离这个公园,那些个画面全都是古老的相机中的像素画面,充满着颗粒感,好想要让我被这些颗粒窒息身亡。跑着跑着我被绊倒了,路旁的灯光突然暗下来,我好像看错了,最旁边的那个路灯穿着我母亲的衣服,变成了我母亲的体型向我慢慢走来,但我的眼镜掉落在一旁,看不清她的面容,随后前面一路灯的灯光也随之熄灭,变成了具有我大学室友的服饰与身型的人,然后是后面一个路灯,他是我学生时期最喜欢的一位老师,接着有我的同事,我的老板,刚刚坐车回来的坐我旁边的陌生人,他们伏下身来,抚摸着我的受伤的腿,我的母亲爱抚着我的头,我心中涌入一股暖流,心中放松许多,我捡起一旁的眼镜带上,环顾一圈。这哪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人,他们虽有各异的与万分熟悉的形态,却都长着我的脸,他们在黑暗中啃噬我的身体,血肉模糊。然后突然一切又消失不见了。
醒了,我的眼睛迷蒙,看了手中的表,才凌晨3点,再抬起头,我的对面仿佛站了一个人,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是他带我来到这个城市,是他让我进T公司工作,而电梯故障,也是他搞得鬼,我的毛孔惊栗,向电梯的一角蜷缩过去,再抬头看去,那分明是我自己的模样,我的脑袋极痛,我不认识那个人,我甚至发现其实我不认识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又怎么能说我认识我自己呢,那个人用着我的面容逼问着我生活下去的意义,我的瞳孔开始无法聚焦,我开始无法辨认这是否是我的神经衰弱在作祟,或许这一定是的,但是我也分辨不出来了。他的表情越来越嚣张跋扈,从电梯的镜子中我注意到自己的面容发白,嘴唇泛出紫色,眼中全是血丝,我在他的逼问下成为了一个疯子,我看见那个人从包中拿出我工作时用得到的美工刀,向我的喉咙割去,然后我才清醒过来,或许我失去了一切,但唯独没有失去生存下去的勇气,但是我的善良与纯真用被扼住的嗓音发出反对的叫声,而留下来的只有我的尸体,这会是早上第一个发现电梯故障的人重新打开电梯发现的惊喜,与送给世界感谢它我曾存在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