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葬速葬,按照回回的风俗,仓琼的殡礼本该于当天下午晌礼后举行,但在马峻的坚持下推迟了一天,他要陪伴自己心爱的女人度过今世最后一个夜晚。
这是清真老皇寺有史以来第一次为一个皈信回教的藏族女人举行殡礼,并且这个女人居然是一个大活佛的亲妹妹……老皇寺开学阿訇马镜明带着他的几位大满拉赶来为仓琼送行,高亢而忧伤的古兰经诵读声响起后,院子里所有来送殡的人们开始沉默并低下头颅,静静地聆听着诵读。
"……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雅辛。以智慧的古兰经发誓,你确是众使者之一,你的确是在正路上被派遣的使者之一,万能至慈的主降示此经,以便你警告……"
北房堂屋的柱子上挂着康念云送来的挽帐,白色府绸帐子上写着墨迹未干的四个魏碑体大字,"音容宛在",底下是小字落款,"世交仓门康佛响之子康念云痛挽"。康念云头戴一顶刚从南门板桥头的地摊上买来的崭新的白号帽,这是他一九二八年腊月参加马四七老汉殡礼后第二次戴着回回的帽子参加回回的丧事。
南过厅的门窗被一块巨大的白色帐子遮挡了起来,那里,冶海澈正和几个女人一起给仓琼洗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次大小净。人在自己的哭声中一丝不挂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后在别人的哭声中归去,连身上的一点垢痂都不让带走,能这样清清净净的回去,或许就是幸福的归宿吧。白色的帐子上,用阿拉伯文端庄严谨的库法体书写着古兰经妇女章第七十八节经文,"你们无论在什么地方,死亡总要追及你们,即使你们在高大的堡垒之中……"
净仪完成后,穿好裹尸布,"客帆"的两端已经束起,马峻却又一次要求打开"客帆",他希望能再看仓琼最后一眼。尽管他昨晚一直半跪在仓琼身边,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躺在南过厅停尸床上的那个安祥的、沉睡的、美丽的女人。但他的这个要求被马镜明阿訇严辞拒绝了!
"客帆已经包扎不能再打开!"
"阿訇爷,我们是夫妻……"
马峻哀求着,尽管他要比年轻的马镜明阿訇年长许多。
"夫妻也不行!"
阿訇的语气非常坚决。
"不行吗?夫妻也不行吗?"
他努力抑制着悲痛,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滚了出来。
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在亡人即将抬往清真寺之前的最后一刻,哈筛黑从大虎家赶到了。
"筛黑……阿哥……我的仓琼……她……她走了……阿哥……你是清廉的人……你是真主喜爱的人……你给我的仓琼做个好都哇……你一定要给我的仓琼做个好都哇……"
马峻紧紧抓住哈正西的双手,边哭边说,肩膀不停地颤抖着。
哈正西也哭了,泪水从脸上一直往下,流到他那已经有点花白的胡须上。他用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阿訇马镜明和他的三个大满拉也听不懂的波斯语开始吟诵大筛黑鲁米的诗《芦笛之歌》。
"请倾听芦苇诉说的故事,
一个关于被拆散的故事。
自从有人把我硬生生从芦塘砍下,
我就有了一副悲哀的嗓子。
任何曾被迫与爱人分离的人,
都会了解我的哀怨。
任何曾被迫与根分离的人,
莫不企盼着归去。
…………"
在忧伤的如泣如诉的吟诵声中,仓琼穿着"客帆"的尸体装进埋体匣中,然后被人们拾起迈着急促的步伐向大门外走去。这,便是今世的永别……
甘加的夏天终于到来了,放眼望去,草原像一张巨大的无边无际的嫩绿色的毯子,从脚下一直铺向天边,辽阔的蓝天上点缀着一朵朵白云,草原的风温柔而舒缓,一阵阵从耳畔吹过。大地上盛开着五彩斑斓的各种知名的或不知名的花朵,晶莹剔透的琉璃草像一颗颗蓝色的星星在草丛中闪烁,金灿灿的千里光在朝霞中散发出淡淡的清香,粉色的柳兰像一朵朵燃烧的火焰,碎碎的狼毒花瓣上凝着点点露珠。赛钦湖水泛动着微波,厚厚的水草下面鱼儿自由自在地游荡……
白石崖下,八角城旁,海西嘉措寺第九世拉智法王、活佛强巴贡布背靠杏黄色靠垫,微闭着眼睛在行宫前阴凉处高大的花岗岩台阶上打坐,似睡非睡,一串白色砗磲赞珠在他左手中似动非动地转动着……一粒……又一粒……一只白鹤优雅地舞动着翅膀,从东方的天边缓缓飞来,轻轻落在行宫大门前林卡的柏树上,不停地向他点着头,然后将嘴里衔着的一根丝线放在柏树枝头,一声哀鸣,展翅飞去……强巴贡布匆忙站起身来,踉踉跄跄走出大门,吃力地踮起双脚伸手取下绕在树枝上的丝线。明媚的晨光下,这是一根墨绿色丝线……墨绿色丝线……这不是妹妹出嫁前他送给妹妹的扎头绳吗……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降临,仓琼……仓琼……强巴贡布挣扎着、叫喊着……
"珠古!珠古!您这是怎么了?珠古!"
卫队长扎西次仁惊恐不安地跪在强巴贡布脚前不停地叩着头,原来是一场梦。
"扎西……没什么,我……扶我出去……大门……仙鹤……白仙鹤……"
然而柏树上什么都没有,四周一遍寂静,只有风轻轻掠过草原,掠过林卡,在树枝间发出一阵阵呜咽……
"仁波切,您这是……?"
扎西次仁不解地望着活佛。
"一切有为法,皆是梦幻……是泡影……佛说……郁郁黄花无般若……青青松柏尽法身……"
强巴贡布喃喃自语着,扶着扎西次仁的手慢慢地转身离去,高大的身材在晨光中拉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发源于达卜勒赫卡山东麓的细细的赛央曲在广阔的甘加草原上汇集了无数的溪流、山泉,最终变成了一条美丽的温柔的河流,它缓缓地蜿蜒着,恋恋不舍地由西向东穿过整个大草原,抚慰着它流过的每一寸土地、滋润着它流过的每一片草甸,然后在八角城下的湿地中静静的歇息了一阵。之后,它变成了一条激情澎湃的河流,义无返顾地冲进铁龙峡豁口,翻腾着白色的浪花,发出撼动峡谷的回声,左奔右突,百转千回,顽强的倔强的固执的穿过铁龙大峡谷,在一个叫麻当的地方,它和大冬河不期而遇了!
唉呀,大冬河,那是一条忧伤的、孤独的、污浊的、泥沙俱下的,却又充满了魅力的有故事的大河。一路流来,大冬河接纳了无数的河流,它有什么理由不接纳这条美丽的历经千辛万苦而相遇的赛央曲呢?然而,从赛央曲汇入大冬河的那一刻起,赛央曲就为之失去了自己而成为了大冬河的一部分。
唉呀,美丽的甘加草原,唉呀,险峻的铁龙峡,唉呀,奔腾不息的大冬河……
仓琼一只手牵着马峻,一只手牵着强巴贡布向大冬河走去,可是哥哥却停下了脚步。
"哥哥,妹妹要走了,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你会不会想念我?"
"妹妹啊,你去那里干什么?"
"哥哥,妹妹要去找香格里拉!"
"哦,哥哥不会想念你的……"
"为什么?难道你不爱妹妹吗?"
"爱,但哥哥知道人失去的任何东西,都会以另一种形式回来,包括爱,包括你……"
"那好吧,我走了,没有妹妹的岁月里哥哥自己保重!"
"响峡,仓琼要走了,你会不会想念我?"
"不,我会陪你一起走……"
马峻终于来到了甘加草原,仓琼出生和长大的地方。站在甘加梁遥望,草原是一片斑斓的花海,风轻轻的在耳边回响,在格桑花丛中低声的吟唱……唉呀,那草原上的风诉说着爱情那用笔墨写不出的忧伤……一丛丛柳兰像一丛丛燃烧的蓝色火苗,在风中不停地舞动着,那是刻骨铭心的爱情化成了一生一世的遗憾……唉呀,心爱的人已经走远,风,送来草原的哭声,有谁能和逝去的爱人一起走远?失去了很久才明白,原来人们一直未曾拥有……
秋风中,美丽的草原已经凋零,大冬河呜咽着向东流去……
(长篇小说《大河东去》完)
写在后面的话:
"与艰难相伴确是容易的",的确,这是伟大的真理!
2018年是我命运中极为黯淡的一年,在认证中心那间阴冷的办公室里,万般无奈之下我拿起了手机,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划拉,去圆大学时代的一个梦~~~写一部长篇小说,诉说河湟地区百年来的沧桑,诉说我的家族、我们民族生存的艰辛,以及与之息息相关的回汉藏各族人民之间那种超越民族、政治、信仰的伟大的善良的人性。从2018年9月开始,到2019年4月,我利用8个月中的周末时间写出了《大河东去》的前五十一章,期间几乎谢绝了所有的社交活动。近日,我在非常沉重的工作负担之下,利用晚八点到午夜一点的时间写完了后六章。至此,包括引子章在内共五十八章、约二十万字的长篇历史小说《大河东去》上半部(草稿)终于杀青了!
在此,我诚挚的感谢甘南师范高级讲师马麒先生、马来西亚吉兰旦大学教授马立武先生、西南交通大学教授虎啸先生、暨南大学教授姚新勇先生在写作过程中给予我的精神上的鼓励和支持!
感谢所有《大河东去》的热心读者们,我爱你们!
目前我的工作任务十分繁重,要为一个近一千七百人的,目前基本上自负盈亏的事业单位负好责,带好路,很艰难,很辛苦。下半部的创作可能要拖延一段时间,在这里请你们理解和原谅!
让我们共同努力,盼望《大河东去》上半部能尽快实现修改后的第二次连载,盼望《大河东去》下半部的创作能在我的有生之年顺利脱稿,盼望《大河东去》纸质版有朝一日能够公开发行出版!
让我们坚信,与艰难相伴确是容易的!
作者:碱湖(马丁援)
2020年11月4日夜于临夏州人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