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去一家外企实习，公司在国贸，从地铁A口出来，就直接进入国贸商城B1层，然后乘电梯直达公司办公室。此后，直到晚上下班回学校，再从另一个地铁口出来，才能再次见到外面的太阳。

虽然是地下一层，商场里却明亮通透如阳光普照。光滑的地板和玻璃橱窗永远一尘不染，奢侈品牌商店的招牌自带光环，灯光倾泻，似有淡金流动。一群群外表精致的人从这里走过，精神上便也镀上了一层光晕，不自觉地有了几分身为精英的满足和骄矜，于是走进电梯，心平气和地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第一天上班，经理带我四处转了转，熟悉一下环境，说中午一起吃饭。回到工位，看差不多都安顿好了，经理准备回他的办公室，顺便对坐在我前面的女生说：“这是我的实习生，照顾一下。”然后就走了。那个女生很年轻，长卷发一直垂到腰际，化着精致的淡妆。她递过来一盒巧克力，我拿了一块，说了声“谢谢”。“Hello，我叫Allison，你呢？”我说了我的姓名。她有点犹疑：“呃，我怎么称呼你呢？”我的名字大概是有点不太顺口，我马上反应过来，说：“叫我Cora就行！”她笑了：“好的，Cora！”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工位。这就是初次见面的问候了，整个过程Allison的表现漂亮又得体。

经理是个很开朗的人，在公司似乎很受欢迎。中午去吃饭，他呼朋引伴，叫了一大帮人，其中有四五个年轻人，大概二十多快三十岁的样子，无论男女，外表都是一样的精致。吃饭时，他们聊得很开心，我能插得上嘴的机会不多，便在一旁饶有兴味地听着。主要发言的是那几个年轻人，他们从度假计划聊到耳机手表，再聊到买房投资，聊天内容似乎并不重要，因为聊天不是为了讨论某个问题，而是为了互相打趣调侃。那几个年轻人你来我往，语速很快，中文里夹杂着简单的英文单词，其他人也不时接一两句话，但只要开口，必是恰到好处的俏皮话，其他人也报以恰到好处的笑声。席间的气氛热闹而欢快。

两天后，一个部门的一个同事要离职了，又来了一个新同事，人力资源部便组织大家聚一下，经理当然在受邀之列。经理瞥见我，便说：“小朋友，你也来，周四一起吃饭啊！”我觉得我很没有必要去，甚至去了会显得有点多余，但又不好拒绝，于是便去了。

餐桌上除了要离开的同事和新来的同事、她们部里的几个同事，还有人力资源部的三个主管和公司的主管，此外就是经理和我了。这次聚餐的人年龄偏大一点。公司的主管叫Sylvia，是一位很优雅的女士，大概快五十岁，短发，皮肤白皙，穿着淡绿的丝质套裙，颈项上戴着一条珍珠坠的细项链，此外没有多余的首饰。大家入席，请Sylvia坐首席，她笑着说，应该让今天的主角坐首席，于是大家便推让两位同事在桌首坐了下来。菜还没来，要离职的同事买了蛋糕，大家便先分蛋糕。Sylvia拿了一盘蛋糕多的给我，笑着说：“你是我们当中最年轻的，你能消耗这种甜食。”我笑着回了声“谢谢！”分完蛋糕，人事部门的主管让两位同事发表一下感言，大家一边吃着蛋糕，一边说着“以后常回公司看看”“欢迎加入”之类的话。吃完蛋糕，菜来了，于是大家开始吃饭，话题也从两位同事转到了其他事情上。

之后的谈话主要是由人事部门的几位主管和经理主导，那两位同事再没怎么有机会说过话。我本以为这次聚餐会是一个比较私人的、带着感情的聚餐，但让我感到有些惊讶的是，聊天的话题依然不过是度假计划等宽泛的事情。Sylvia一直举止优雅，但让人感到很随和，其他人也是一直说着恰到好处的俏皮话，气氛依然热闹而欢快。菜一盘盘端上来，话题一个个被抛出，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好像也不剩什么可聊的东西了，新入职的同事开始拿起手机。人力资源部门的一位主管又说了一句话，但没有那么俏皮，她旁边的一位同事正在看着手机，却自动地发出了短暂的笑声作为回应。这笑声让我感觉有点不太对劲，因为这种笑声是客套性聊天的标志，刚见面的人为表示礼貌和友好，在聊天时常会心照不宣地发出这种笑声，以让谈话得以继续。慢慢地，等大家熟识了，这种客套便慢慢消失，代之以与彼此性格相应的风格各异的亲密感。但这些一起工作多年的同事之间依然保持着这种客套，让我略微感到有些吃惊。不过，也可能是我想太多，也可能这就是她们之间的相处方式，同事之间的聊天风格当然不像我和同学之间的聊天风格。饭桌渐渐安静下来，也许是中午吃饱后有点倦了，虽然大家也没吃多少，认真吃饭的大概只有我一个。经理说：“怎么样，要不散了？”于是我们便回去了。

下午，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工作，公司里很安静。要离职的那个同事拿着一盒小点心，走到Allison的工位旁，说：“Allison，拿一块儿，我还没吃过，不知道好不好吃。”Allison轻轻惊呼了一下：“谢谢Jane！哇塞，这点心好好看啊！对了，你明天就去新公司吗？”“还没呢，明天我去体检，估计下星期才去入职。”“唉，以后就见不到你了。”“没事儿，我们周末可以约啊。我那儿离簋街很近，以后可以约簋街了。”“不错不错，那可以约簋街了！”这时，一位女士从Allison的工位路过，大声招呼道：“Allison同学，你们那个seminar准备得怎么样了？”Allison回过头来，答道：“前期准备都差不多了，现在正在联系出席的人。”“酒店decide了吗？”“还没。”那位女士往后仰了下身子，很惊讶的样子，笑着问：“还没decide呢？”“对，我们现在有两个option，成都和北京，主要在从cost方面考虑……”于是两人继续聊了下去。Jane在旁边站了一会儿，看样子她们还得谈一会儿，便拿着点心默默走了，去和其他同事告别。

等Jane从其他工位回来，那位声音很大的女士已经走了，Allison叫住Jane：“Jane，我拿的那块蛋糕是树莓的，很好吃！”Jane开心地笑了，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我出去上厕所，刚出门，碰见Sylvia进门，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Sylvia脸上并没有午餐时的那种微笑，而是有些疲惫的样子，但这只是一瞬间，因为我一看到Sylvia，马上笑着打招呼说：“Hello！”Sylvia也立即优雅地微笑着向我点了点头，然后我出去，她进门。

我向洗手间走去，回想那一闪而过的影子般的倦容，又想起上班第一天热闹的午餐和今天中午欢乐而略带客套的聚餐，不禁有点恍惚，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看到了那张疲倦的脸，不知道那精致的妆容是否只是一层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