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前世是个卖香水的。”
他一本正经地说。
“哈哈，卖香水？还前世？”
对面的女孩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这家伙是严谨理工男，认识他多年了，不是那种会瞎扯的人啊。
他认真地说，“真的，我前世就是个卖香水的。”
女孩嘻嘻笑着说，“那你不妨编编看，你上辈子都做了什么孽？”
2
“我上辈子做的最大的孽，就是爱上了一个女孩。”
他好像沉浸在回忆中，慢条斯理地讲起来。女孩觉得这个平常与她无话不谈的有求必应的男闺蜜，难得有这么“端庄”的时候，不由得收起了顽皮和懒散，认真听起来。
“她是邻家小妹，她喊我小逸哥哥，我唤她灵儿妹妹。我去哪里，她都粘着我，像个小跟屁虫。我们一起长大，一起爬树，一起捉虫子，一起去小河边摸鱼，一起玩捉迷藏，一起躺在麦垛上看星星。你知道农村的夏天，晚上是什么样子的吗？躺在麦垛上，清新的晚风吹来，舒服极了，甜到心尖尖上了的舒坦。”
“我知道啊，舒服是舒服，可是还是会被蚊子咬一身的大包啊。”女孩说。
“是的，所以，当我娘问我以后要做什么，我毫不犹豫地说，要当个卖香水的，专门卖驱蚊子的香水，也就是我们现在用的六神花露水之类的，我要保护我心爱的小女孩永远不被咬大包。”
“你小小年纪，就知道怜香惜玉，你前世挺早熟嘛。”女孩笑道。
“我娘教导我，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点学个一技之长，以后好娶媳妇抱孙子的。”
3
我去学艺了，拜了一个老师傅，我娘说他可厉害了，能制各种各样的香水，一辈子沉迷在香水中，已经成痴。为了能让他收我，我娘足足拍了他一个月的马屁，感动了天，感动了地，也感动了老头。我娘让我好好学。我娘还偷偷告诉我，师傅特别爱听夸奖他的话，要得到他的真传，必须坚持不懈地、精益求精地、花样百出地、创新无限地、不露痕迹地赞美他。不仅如此，还要吾日三省吾身，每天晚上睡觉前问自己，我今天拍的马屁够劲道吗？够肉麻吗？够让人浑身酥软欲罢不能吗？还要戒骄戒躁，时刻提醒自己，我还能不能拍得更好？
在我娘的指点下，我成了最敬业的小马屁精，也成了师傅最宠爱的小徒弟，我入门虽晚，学艺却很快。师傅把很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独门秘方全都告诉了我。时间久了，我不禁有点飘飘然，我本就聪明过人，对气味很是敏感，制作寻常的花香味香水对我来说已经是雕虫小技，勇于创新的心，蠢蠢欲动，跃跃欲试。
4
能回家探亲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亲手调制的驱蚊水，送给我的灵儿妹妹。制作驱蚊水，除了用常见的艾草、食虫草之外，我还加了夜来香，薰衣草少许。点睛之笔，是我提取了稻谷小麦精华，再加上一点点的牛粪精华，使得这款香水，喷上去不仅能驱蚊，还有麦田的味道，仔细一闻，还有若有若无的牛粪味，就像那个躺在麦垛数星星的夜晚，我和灵儿妹妹闻的那样。这款香水，师傅称之为“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我没啥文化，我叫它“初恋的味道”。
灵儿妹妹好开心，眼睛笑得弯弯的。她高兴的时候，一定要大吃一顿来庆祝。当然，忧伤的时候，也要大吃一顿来排解。对于我们而言，没有什么是不能通过心平气和地吃一吃来解决的。我们都是普通的村里人的孩子，我们的美食，无非就是烤地瓜，煮毛豆之类的，但也足以让我们吃得手舞足蹈了。
有一次，灵儿妹妹神秘兮兮地拉着我，给了我一包热乎乎软绵绵的东西。我打开一看，是一个长方形的敦厚的饼，外层是金黄色的蛋皮，里面裹着脆生生的薄脆，绿油油的生菜，涂有醇厚浓郁的酱料，撒了新鲜的葱花，还有嘎嘣脆的花生米。灵儿妹妹献宝似的，脸上充满了小得意，等着看我的反应。我激动得浑身颤抖，抱起小妹，狂喊：天啦，真是太好吃啦，我要上天啦！小妹笑得花枝乱颤，小脸蛋红扑扑的。没错，煎饼果子，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最震撼灵魂的美食。
5
休假结束后，我依依不舍告别灵儿，继续跟师傅学艺。我走火入魔般，决心一定要研制出一款煎饼果子味儿的香水。我坚信，它会成为香水之王。煎饼果子味道的香水一出，所有其他的香水味全都要靠边，被霸气地掩盖得无影无踪。而它的味道，不仅所向披靡，还令人沉醉，让人垂涎欲滴，让人心中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当然，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知道，其实榴莲味儿、韭菜盒子味儿的、肉包子味儿的、麻辣小龙虾味儿的香水，也都特别清新脱俗，特别余味袅袅，只是我心中已经有了和灵儿一起吃过的煎饼果子，觉得其他的都要逊色不少。
制香的材料，不用多说，一切我只要最顶级最新鲜的，我师傅入行多年，我又是得意门生，材料自然不难取得。只是对于煎饼果子味儿的香水，最难以攻破的技术难题，便是如何制造出热气腾腾的感觉。煎饼果子虽好，一旦不趁热吃，味道就要大打折扣。而香水的原料再珍贵配方再精妙，如果没有灵魂，效果也不可同日而语。香水和美食，虽是不同领域，而道理是相通的。
我去请教师傅，师傅虽然恼火我不务正业，却也被煎饼果子的味道深深折服，愿意一试。他捋了捋他的翘胡子，语重心长地说，热气腾腾是煎饼果子的灵魂，而对美食真诚的热爱和奔放的热情，就是煎饼果子味儿香水的灵魂。有了灵魂，香水才动人，才有真正的魅力。
我仔细琢磨这句话，顿悟了。我去煎饼摊上蹲点，无论倾盆大雨，还是骄阳似火，我带着我的香水瓶，让它去感受煎饼摊前各色人等那热盼的眼神，吞咽的口水，满足的微笑，幸福的饱嗝。
功夫不负有心人，历经七七四十九天，我的煎饼果子味道的香水，终于有了人间烟火。
轻轻一喷，香飘万里。沉浸其中，有一种幸福的眩晕，我脑海里全是灵儿弯弯的眼睛，肆无忌惮的笑声，红扑扑的脸蛋。这款香水，我叫它“春风十里不如你”，师傅笑我没上过学滥用诗句，而我却觉得这个名字最能表达我的心意。
6
煎饼果子味儿的香水研发成功后，我迫不及待秀给灵儿看。
果然，灵儿对我的崇拜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又好比黄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我得意极了。
“就没有哥制不了的香水。” 我心中无比豪迈。
“那，你给我制一款闻起来显瘦的香水吧。”灵儿充满期待地说。
灵儿已经是情窦初开的年龄，知道爱美了。
作为小吃货，她的脸蛋圆溜溜，身体也胖嘟嘟。少女情态，娇憨可爱。我觉得就是刚刚好了。
可她纵然没读过什么书，也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个小胖墩是不能称之为窈窕淑女的。
你以为我会说，没关系，你这样刚刚好吗？不，我没好意思说。我虽然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想起她就不自觉地傻笑，但我不会直接跟她说我喜欢的，我想她自然知道。
你以为我会说，要闻起来显瘦，不如自己去减减肥吗？不，我不忍心说。因为那样她就不能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吃她想吃的东西了。
她要我做什么，我只管去做就是了。无论多难也要去做。
她想要自欺欺人也没关系。反正无论她是真胖还是假瘦，我都喜欢定了。
7
我又陷入了新一轮的不务正业和走火入魔。
每天茶饭不思，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就是什么香水闻起来显瘦。
我问师傅，师傅拿他的烟杆子敲我的脑袋，怀疑他最心爱的小学徒是不是脑袋进水了。
好在我有亲妈亲授的马屁神功护体，师傅对我的异想天开也采取了纵容的态度。
他提议说，你不妨从别的领域找找灵感。
要显瘦，最容易联想到的便是服装了，我去拜访了周围的裁缝铺，得到了一些诸如“黑色显瘦”“提高腰线有拉长腿部的效果，长了就自然相对瘦了”的意见，然而，怎么把这些理论和香水联系起来呢？
视觉和嗅觉之间，真的可以打通经脉，融会贯通吗？
经过无数的尝试，我始终找不到理想的解决之道。
但我却由此悟出了“显瘦”这个词的另一层意味，既然被看的人视觉上已经无法改变，那让看的人眼睛出点问题也是可以的嘛。
我混合了各种小米椒红椒泡椒野山椒等各种椒，制作了变态辣香水，闻者伤心，嗅者流泪，鬼哭狼嚎之际，谁还记得对面的姑娘是胖是瘦呢？
我提取了特浓韭菜和薄荷精华，再从师傅私藏的小宝库里借了芥末粉和雪碧，混在一起，制作了一款神仙水，只需要嗅上那么一嗅，那酸爽，立刻能让人魂飞魄散。天人永隔了，谁还记得对面的姑娘身材如何呢？
然而，灵儿是我心爱的姑娘。这些显瘦香水，给我灵儿做防狼武器尚可，当香水用实在太残暴。
我觉得没办法跟灵儿交代，要让她失望了。我把自己锁在师傅的小书房里，夜不能寐。
困极了打盹儿时，梦里惊醒，却是灵儿因为我不能制作出显瘦的香水，气恼我，不理我。
我郁结于心，无从排解，开始翻看师傅书房里的书。
我看到“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看到“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看到“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看到“春依旧，人空瘦，泪痕红缢鲛绡透”，看到“莺嘴啄花红溜，燕尾点波绿皱。指冷玉笙寒，吹彻小梅春透。依旧，依旧，人与绿杨俱瘦”，哪怕识字不多，我依然能感受到诗句里那浓浓的哀愁。
我终于制作出了显瘦的香水。
我设想自己如果没有了灵儿，将会怎样难过，泪水就扑通扑通往下掉。我把泪水收集起来，配上一点玫瑰花露，就成了一款显瘦的香水。师傅说，用心用情做的香水才会动人，这款香水里，闻起来有思念的味道，有牵肠挂肚的味道，有忘我的味道。它让人沉浸在精神世界里，自然对世俗的外在的胖瘦视而不见了。
8
我顶着大大的熊猫眼，打算很瘦地把显瘦香水，交给灵儿。
她会像闻到煎饼果子香水那样开心得跳起来吗？
想到这里我心中满是甜蜜。
当我见到灵儿，我惊讶地发现，灵儿已经不需要显瘦香水了。
因为她真的变得很瘦了。
才数月不见，她像是变了个人。她变得苗条，精心梳理了头发，还化了淡妆。
她很美。大姑娘的装扮，更让我怦然心动。
见到我她很高兴，却显得矜持，不再抱我，也不再咋咋呼呼咧嘴大笑。
我有点不适应，也有点尴尬。
她也是。
“小逸哥哥，我恋爱了。我喜欢上了邻村的阿牛哥。他也喜欢我。”她红着脸，轻轻告诉我。
这消息就像晴天霹雳，我顿时呆住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问这么傻的问题。
“我见人就炫耀煎饼果子味的香水，他也好喜欢，我们就认识了。他说和我在一起很放松，还说，爱吃的女孩子，运气不会太差。他会做很多菜。他还给我买了漂亮的裙子。。。给我买包包。。。他。。。”
她容光焕发，滔滔不绝讲起和他的点点滴滴。
而我却什么也听不进去。
我收起我的显瘦香水，默默回了家，倒头就睡。
9
第二天我便要回去。我娘说身体不舒服的话，就跟师傅再多请一天假，有万能的马屁神功，师傅不会生气的。
而我执意要走。
灵儿唤了她的阿牛哥，一起来给我送行。
“这是我哥哥，他可厉害了，他什么香水都能做。”灵儿很自豪地向阿牛介绍我。
我呵呵笑着，交代阿牛，“好好照顾我妹妹啊，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世间最遥远的距离，是我掏心掏肺爱你，而你只把我当哥哥。
我强压住心碎的感觉，挤出笑容，说，时间不早了，你们别送了。我走啦。
“你等等，我跟小逸哥哥有话说。”灵儿对阿牛神秘一笑，那样温柔的眼神，她对我确实从来没有过。
我心里升起一丝柳暗花明的期待和一丝不要再有幻想的无奈，问凑过来的灵儿，“什么事？”
灵儿羞红了脸，悄悄说，“小逸哥哥，你会做催情香水吗？我想有独特的味道，让阿牛哥永远爱我，离不开我。你下次回来，送我一瓶催情香水吧，好吗？”
这请求让我心如刀割。我说了一声好，扭头就走。
我听我娘在后面解释，说小逸学艺太辛苦，这次回来身体不舒服。
“照顾好自己！”我娘在后面大声叮嘱。
10
我一路狂奔，也一路泪奔。
我就是这样感情细腻的男孩。师傅说，对于制作香水来说，光有灵敏的鼻子还不够，还要有最敏感的心灵，这样才能制作有灵气的香水。
香水绝不是香料们的简单聚会，而是香料们思想的碰撞，感情的升华。
只有懂爱的人，才能妙手天成。
他早已经习惯了我的马屁，一日不被拍浑身难受，饶是如此，他看着我沉默寡言，郁郁寡欢，也没有责怪我。
他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我信他。
我决定亲手制作灵儿要的催情香水，来忘掉痛苦。
这是我给她最后的成全，最后的爱。
催情香水，比起之前古灵精怪的煎饼果子味和显瘦香水，算是轻而易举。
因为这是香水的最常规的功能了，任何一款香水，都多多少少地、直接或者间接地有催情的效果。
而我送给灵儿的催情香水，我用了最名贵的材料，光是材料费，内部员工价都要用掉我三年的工钱。我让师傅帮我骗我妈，我怕我妈知道了会揍我。
这款香水，不是我吹牛，江湖上不会有任何一款香水比它催情效果更好。
灵儿，希望这香水能让阿牛永远爱你，守护你，像我一样。
11
我托人把香水带给了灵儿。又写信给我妈，说我要苦学技艺，不能常回家了。
我逃避着灵儿的一切消息。
我把所有时间都花在研制香水上。
我本就天资聪颖，又有名师指点，寻常香水我驾轻就熟，奇门异术也学了不少。不久，我就可以独当一面了。
师傅委我重任，给了我一家香水馆，叫做存香堂，让我打理。
有一天，我在存香堂看见了阿牛，领着一个妖娆的女人来买香水，那体态婀娜的女人，并不是灵儿。
我让小厮去打探，才知道阿牛嫌弃灵儿爱美食不加节制，结婚后发福身材走样，灵儿不肯离婚，阿牛就干脆大摇大摆在外面找别的女人了。
我怒火中烧。
我告诉小厮，有一款我新研制的香水，可以拿给这位客人免费试用。
那女人眉开眼笑，说这香水味道好特别，就要它了。
12
不久，我就得到了消息。
阿牛和那女人在小旅馆被人发现，双双死亡。
赤身裸体，污秽不堪。男的像是精尽人亡，女的像是兴奋过度心跳过快猝死。
人们对这种桃色新闻最是津津乐道。
消息很快传开，灵儿赶到第一现场，悲愤交加，伤心欲绝，更觉得从此生无可恋，也没脸见人，竟一头撞在旅馆的墙上，死不瞑目。
我没想到这么快，更没想到，那一念之间的恨意，竟然导致如此惨烈的结局。
我看到灵儿的尸体，依然是年轻的模样，眼睛里却没了神采。
我用了一种药水，点了点她的左脸颊。
我对她说，都怪我没有保护好你，我们来生再见。
13
后来，我去找灵儿了。
谋生不易，而死却可以有多种方法。我安置好亲人，又选了一个得体的死法。
但我还是没赶上，灵儿很快投胎了。
我用炉火纯青的马屁，拍得孟婆浑身舒坦，再用那一瓶显瘦的香水，贿赂了同为吃货的胖嘟嘟的孟婆，她用农夫山泉替换了孟婆汤，于是我保留了前世的记忆。孟婆告诉我，灵儿转世投胎后，左脸颊上，有一颗黑色的胎记，像是用食指点上去的。
然后，我就成了现在的我了。
而灵儿呢？你猜她在哪里，我找到她了吗？
14
对面的女孩如梦初醒。
没节操的小吃货，不想减肥偏想歪门邪道显瘦，招蚊体质，说的不就是她自己吗？除了情史惨了点，其他简直就是量身定做啊。
她摸了摸自己左脸颊的那颗胎记。
那曾经是她自卑的理由，而此刻却有一种宿命的浪漫。
“上辈子我没照顾好你，这辈子，我不会让你孤单。”
男孩说完这句话，觉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赶紧喝了一口“喝了就能愉快聊天的”雅哈咖啡缓缓肉麻的感觉。
而女孩早已哭笑不得。
她本应该为这个故事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但是想到这个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呆头鹅，居然能编出这样酸不拉几的故事来，觉得莫名地逗比。
“好吧，我可以嫁给你。但是，你必须老实招来，谁教你编这个故事的？幕后主使是谁？”女孩说。
“嗯，是深圳市幸福之家有限公司媒婆事业部的项目经理，小麦同学啊。她说了，不管用不收钱。这个小麦同学，还真有两下子啊。”
“不许你夸别的女孩。”女孩娇嗔道。
“还有，给小麦同学交完咨询费，这次咖啡买完单，以后你的钱就归我管啦。”
“遵命，老婆。” 男孩起身，屁颠屁颠买单去也。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