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女孩儿，她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梧桐树下，抬头望着枯萎的树叶，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再站多久。

一

        秋不知何时已很深了。

        不知道下过了几场雨，马路边积了很多水，一层又一层的梧桐叶子浸在雨水里，像是沉在深渊底部的石块。水面倒映着被突兀的树枝划破的天空，亮的有些刺眼。夏天里茂盛的如同伞盖的梧桐树，也已褪去一身翠色。风轻略过，枯黄的叶片沙沙作响，摇曳着，打着旋儿，落叶归根。夏意正浓的时候，道路两旁的这两排梧桐树，高大壮硕，枝浓叶密，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住了烈日，洒下一片沁人心脾的荫凉，延伸向遥远的地方。而现在，那番茂盛竟早已不见踪影，光秃秃的两排梧桐树，粗糙的枝干犹如半截干尸突兀地插在路边，直突突地刺向天空。

        天气骤然变得阴冷了，一阵又湿又冷的秋风忽然吹过，卷起一地枯叶，带着透彻的寒凉穿过衣服侵入肌肤透进骨髓，陡然而生的寒意使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裹紧身上的衣服。

        正当这突如其来的寒冷让我无处可逃的时候，伫立在不远处梧桐树下的她闯入了我的眼里。

二

        她穿了件白色的长裙，一尘不染的洁白裙摆随风摇曳成一个漂亮的弧度，看起来仿佛是她在迎风起舞。头上那顶粉色的极为宽大的帽子，极不协调的盖在他的头上，包裹着她瘦弱肩膀，在周围遍地枯黄的落叶中分外的显眼。她抬着头，仰望着光秃秃的梧桐树枝上，一片还没有落下来的叶子，像个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一个人呢？

        正当我觉得有趣的时候，她也注意到了我。她转过身来，冲我笑了笑，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用有些孱弱的声音说“都冻成这个样子了么？”这时我才注意到，此刻的我正弓着身子缩着头，双臂紧紧环抱着，就像个滑稽的小老头。

        “哼！”我故作傲娇的哼一声，本着丢钱不丢人的大男子主义原则，怎么能让一个小女生笑话了？“谁说得？，一点都不冷，多凉快！”我挺直凉了腰杆，还摆出了一个自认为很酷的姿势。突然又一阵更强烈的寒风吹了过来，我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后悔没听妈妈的话，出门多穿件衣服了。

        而这一幕逗乐了她，她轻轻用手背遮住口鼻，低下头嘻嘻的笑着。我也看清了帽檐下面她的样子：一双可爱的大眼睛忽闪着泛着灵光，精致的眉毛微微上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可她的脸却有些惨白，像是发烧了一样，嘴唇像是被抽去了血液，有一点灰白。帽子下，我发现她的头发似乎有些稀少，并且有些枯黄。

      不甘示弱的我立刻反击回去：“还笑我呢。你看，你的脸和嘴唇都冻白啦！哈哈哈！”她听了这话，笑容渐渐收敛了，眼睛里的灵光也暗淡了。她转过身去，继续仰望着树上的枯叶，不再说话。周围变得很安静风，吹动干枯的梧桐树叶，发出沙哑的哗哗声。

        “完了……”我想，把人家小姑娘惹生气了！我开始后悔说出那刚才的那番话。“那个，对不起……”我小声嘟囔着，她还是没有搭理我。“要不，我请你吃大白兔？”她扑哧笑了：“谁要吃你的糖呀！”

        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驱散了阴霾，洒在梧桐树上，周围也没那么清冷了。

        她指着梧桐树枝上，一片在风中摇曳着还没有落下枯叶问我说：“你说，明年片叶子还会绿吗？”

        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我竟一时怔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心里有了些不祥的感觉。

        “会的吧。”我说，“你不知道吗？叶子也是需要冬眠的，冬天离开枝头，春天再顺着根茎爬上去，仍然绿油油的啊”

        “哈哈哈，真的吗？那如果环卫工把叶子打扫走了，那来年春天他们是不是就找不到家了？”

        “呃……”

三

        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再也没有在见到过她，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大雪纷飞，冬天势不可挡的来了。一层又一层的雪，将只剩下了枯枝的梧桐点缀的有些臃肿，乍一看像是动画片里的场景。一层又一层的落叶被厚厚的雪覆盖在树根下，零落成泥碾作尘。就像那些逐渐消失的梧桐树叶一样，我也逐渐忘记了那个奇怪的女孩儿。

        总是等到燕子来了，草儿冒尖的时候，人们才会发现冬天已经过去了，就像那些默默融化了的雪一样，安静和谐地走了，没有一点痕迹。直到某天，街边梧桐树的枝丫上开始结出饱满的芽儿，我突然又想起了她，想对她说：“你看，树叶儿冬眠醒了！从树枝里钻出来了！”

        四月的某一天，春意已经很浓了。马路边的两排梧桐，叶子都有巴掌那么大了，在暖暖的春风里懒洋洋的晒着太阳，在微风里轻轻的摇曳着身姿，泛着一阵阵绿光。一切都那么美好。我眯着眼睛，躺在梧桐树下的长椅上，贪婪的享受着春天的美好，阳光轻轻洒在脸上，暖风熏得我快醉了。

四

        正当我沉醉当中，飘飘欲仙时，周围一群人的喧闹声打破了我的醉意。他们围着一张海报，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我凑了上去，远远的看见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躺在病床上，双眼疲惫地睁着，头发被剃光了，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一个大大的氧气罩把整张脸都盖住了。应该是某个不幸的病人，因为治病花光了积蓄，急需大家的帮助吧。

        “唉——不幸的人啊，愿你早日康复！”我心里想着，摸着兜里原来打算去买大白兔的两枚硬币，努力挤进比我高快一倍人群，想找捐款的方式，也看看这个可怜的人谁。

      海报上说，病人是个小女孩，才12岁，和我一样大，叫梁小玉。哈，小玉，好可爱的名字，和我最喜欢的《成龙历险记》里的小玉一样。我为这个小女孩儿而感到难过。这个小女孩儿非常喜欢跳舞，而且跳的非常好，曾经拿过我们市的大奖呢，不仅如此，她还非常喜欢画画，并且，她的画在我们省少儿文艺大赛中得到了银奖。

        多好的小女孩儿啊！可不幸的是，她在去年夏天，被查出了白血病，并且已经到了比较严重的地步。一个夏天的化疗后，小女孩儿体内的癌细胞被杀死的差不多了，但也因为化疗带来的严重的副作用，她乌黑浓密的头发掉了一半，身体也变得瘦弱不堪。

        小女孩儿的家庭，也因此花光了所有积蓄。

        然而，去年冬天，她的病情再次复发并且急剧恶化，再度住进了医院，可借遍了亲朋好友的小女孩儿的家庭，已经再也拿不出任何钱来为她治病了。

        海报的下面，配上了几张小女孩儿健康的时候的照片，有她翩翩起舞时候的照片，认真画画的照片，还有一张照片，小女孩儿穿着一件洁白的长裙，在灿烂的阳光下，对着笑得很开心，眉毛微微地上挑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快乐。

五

        啊！那件白色的长裙，那双大眼睛，那上挑着的眉毛！难道是她？！怎么会是她？！

        我仿佛触电了一般，倒吸了一口凉气，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几个月前那个秋天里，伫立在梧桐树下的她的身影来。我仿佛忘记了现在还是温暖的春天，只觉得现在比那个秋天更加的寒冷。

        “我要去看她。”我对我爸说。

        “谁？”我爸说。“小玉，那个生病了的小女孩儿。”

        “你俩认识吗？我怎么没听你说过？”我顿了顿，“她是我的好朋友。”   

        我几乎忘记了怎么去的医院，也忘记了怎么离开的医院，只记得躺在床上一直昏迷着的小玉。她的头发已经掉光了，眼窝深深的陷了下去，颧骨高高的戳着，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大大的氧气罩下面，她张着嘴费力地呼吸着，微弱的气息仿佛随时都会停止。瘦成一张纸一样的皮肤包裹着修长的手指，风干了般的手背上插着好几个针头。

        我叫她，却没有任何反应。我心疼极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响，我从兜里掏出来一颗大白兔，放在她的枕边。那一刻，我真的想听他再说一句：谁要你的大白兔？

        日子一天天热了起来，大概是夏天来了。马路边的梧桐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长满了浓密的树叶，大的像一只锅盖，小比巴掌还大。我想等哪天下雨了忘了带伞，或许可以摘片梧桐树叶当作雨伞撑着。

六     

        终于，在某个周日的早上，爸爸轻轻来到我的身边，轻轻的告诉我说，小玉已经不在了。

        也许我知道总会有这一刻，也许我还没有意识到什么是死亡，那一刻，我显得很安静。

        我走到马路旁，站在那棵梧桐树下，抬头望着小玉曾经注视过的地方，茂密的梧桐树叶遮天蔽日，找不到哪片是她曾经说过的叶子。

        “明年，叶子还会绿吗？”我又想起了小玉的话。

        一阵清新凉爽的风吹过，梧桐叶子迎风起舞，随风摇曳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哗哗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