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
谷雨前的山梁上,风里裹着去年的草籽。我蹲在豁了口的陶罐旁,看栓柱娘筛拣混在麦种里的狗尾巴草籽。那些细小的颗粒带着倒钩,像极了西口古道驮队挂破的衣裳碎片,光绪廿八年闹饥荒,你太爷爷揣着半袋草籽上的路。老人枯瘦的手指在阳光下筛动,草籽落进粗瓷碗发出沙沙轻响,走到绥远地界遇上沙暴,草籽撒了大半,倒让后头逃荒的人有了路标。
晒场边的土墙上,栓柱正往拖拉机车斗捆扎行李。发动机轰鸣惊飞了草窠里的麻雀,那些从祖辈鞋底落下的草籽,如今黏在橡胶轮胎的纹路里。我望着车尾扬起的黄尘,忽然想起货郎担子上飘摇的草穗——百年前朝北,百年后向南。
碑影
村西乱石滩新起了三座碑。老石匠的凿子最后一次划过青石,惊醒了沉睡在岩层里的古老草籽。清明雨落下来时,未刻字的碑面渗出淡淡青苔,像极了狗尾巴草初生的绒毛。
栓柱爹的碑前供着炸油糕,裂缝里钻出一株野草。放羊归来的孩童掰开冷硬的供品,草茎在他们指间弯成半个问号。我蹲下身扒开碎石,发现碑基下藏着完整的草根网络,这些银白色的细须正悄悄攀附花岗岩的缝隙。
"当年王老太的碑,现在成了田鼠窝。"老石匠的孙子踩着碎石过来,工装裤上沾着深圳工地的油漆点。他递给我看手机视频:拆迁楼体的裂缝里,一丛狗尾巴草在混凝土粉尘中摇晃。
融雪
四月洪汛冲垮了鹰嘴梁的土路,却让埋在深层的往事重见天日。浑浊的泥浆里浮沉着民国时期的铜烟锅、知青点的搪瓷缸,还有拴着红绸的拨浪鼓。狗尾巴草在溃塌的边坡上率先返青,用根须缝合大地的伤口。
抢险队带来的探照灯彻夜亮着,灯光里翻飞的草絮像极了那年冬夜的雪。栓柱从南方连夜赶回,安全帽上的反光条刺破黑暗。我看着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泞里,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追着货郎跑的赤脚少年。
黎明时分,第一辆运沙石的卡车碾过临时便道。路基旁的积水映着破碎的朝霞,几茎草穗的影子在波纹中摇晃,竟拼凑出老支书补路时的佝偻背影。
回声
白露那日,后山移动信号塔竣工。钢铁支架投下的阴影里,狗尾巴草依旧保持着向阳倾斜的姿态。栓柱闺女在塔基旁捡到半块残碑,苔痕斑驳的"西口"二字旁,新生草芽正从笔画缝隙里钻出来。
黄昏时我登上山梁,看见村庄躺在金色草浪中。新铺的水泥路泛着冷光,却仍有倔强的草芽顶开伸缩缝。暮色最浓处,当年货郎歇脚的歪脖树已然枯死,树洞里的鸟巢却还沾着去岁的草絮。
山风骤起时,我听见三十年前栓柱编草马驹的笑声,听见老石匠凿碑的叮当声,听见拖拉机突突的轰鸣。这些声响与草浪的簌簌声交织成网,罩住了正在消失的与即将生长的。当最后一道天光没入山脊时,我惊觉自己站成了另一座山——而更远处,依然是无尽的、草色苍茫的山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