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们广昌的大多数孩子来说，暑假最重要的劳动大概就是做莲子。

剥莲蓬，咬莲壳，牵莲皮，顶莲心，每一个步骤都得会，前三者还要精通。如果是给别人家做，剥莲蓬决定了能抢到多少成熟度最合适的莲子，决定了一天劳作是否顺利，因此竞争在这一步是最激烈的。主家将莲蓬倒作一堆，像座小山丘，我们围着小山，将自带的篮子放在左侧，或蹲着，或坐在自带的小凳子上，右手拿着莲蓬，左手大拇指指尖往下一用力，就将两个莲子间的莲蓬掰开，露出莲子圆润的半边身子，再用大拇指指腹将莲子往外轻轻一拨，啵，啵，莲子就出来了。虽然大家都想着要最合适的莲子，但也会自觉搭一些老的，不然都得剩给后来者，而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永远不是后来者，这大概就是村人们朴实的助人助己思想吧。剥莲蓬的时候最受欢迎的是大朵莲蓬，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会惊叹一番——这莲蓬大哦，两旁的人也都要应和一下。最不欢迎的则属于哑莲子（内里空空的莲子），如果是大莲蓬里有很多哑莲子，则更惹人叹息。

剥好后，主家称过重量，我们就可以自寻一块平整清凉的地方做莲子了。篮子里的莲子颜色不一。莲壳颜色淡绿似抹茶的，太嫩，好咬壳，但莲皮太厚；莲壳颜色接近黑色则太老，既不好咬，莲皮也会紧贴着莲子，要很用力地搓；莲壳颜色微棕的是最合适的，咬壳和牵皮都很方便；还有一种水莲子（莲梗折了，莲蓬浸在水里），湿哒哒，松塌塌，一咬下去满嘴奇奇怪怪的味道，还会弄湿手，这在做莲子的过程中是很可厌的，手指瞬间就变得滑不溜秋，捏不住莲子。

如果是我和弟弟两人一起去给人做莲子，我们就会一起做一篮子，通常是我咬莲壳，因为我会妈妈的咬莲壳绝活：咬住莲壳的尖尖，手指巧妙地一旋，白色的莲子就在手上了。弟弟则只会普通的方法，先咬掉一半，再去掉另一半，这样不仅慢，还有咬碎莲子的风险，而且一般会留下牙印。如果妈妈跟我们一起，咬莲壳的工作则主要给妈妈。她咬莲壳的速度一直让人惊叹。弟弟在这项劳作中最大的优点就是耐心和毅力，记得有一次我单独去帮人家做莲子，做到一半的时候不想做了，又不好意思退，还是弟弟找来帮我做完，还没有一点怨言。

做莲子称不上很辛苦的劳作，但咬莲壳久了牙齿会疼，这时候就十分羡慕有莲刀的人家了，莲刀手掌大小，由两片小木板夹着一块刀片组成。莲子在莲刀下一放，莲刀往前一滑，莲壳就切开了，手指轻轻一剥就能去掉。其实莲刀是很简单的工具，但是我们附近就只有一户人家有，这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后来别的镇有个人根据莲刀的原理，发明了剥莲子的机器，往斗里放莲子，摇动手把，切好的莲子就乒乒乓乓地出来了，十分方便。若是童年的我们知道这神器，会羡慕死吧。

去掉莲壳，只有莲皮包裹着的莲子洁白如蚕蛹，仅在顶上有一点点棕色的盖盖。牵莲皮就从这里下手，掀起盖盖，顺时针或逆时针转一圈，最后在底部一搓，就完成了。当然，这属于最顺利的过程，意外随时可能出现，盖盖掀断了或者中途莲皮断了，总要再搓搓才行。牵莲皮是否顺利自然是有运气在里面，但是最重要的还是技术，所以这就可以比赛了。

通常是五个或者十个莲子一次（少了看不出速度，多了莲皮会干），看谁做得快。记忆中关于比赛的场景最多的是在我家左边第三家邻居家，我和弟弟跟他家的小孙子、外孙女关系最好，正好他家有亲戚经常送莲子过来给我们做。我们四个人常常并排坐在他家西边的屋檐下，这里有光滑凉爽的水泥地，没有太阳，时常有穿堂风，是做莲子的绝佳之地。我们就在那里一边劳动，一遍天南地北地聊着，然后不拘是谁提议一声——我们来比赛吧，大家就立刻开始准备工作，咬好莲子，一声令下就开始牵皮。赢的自然开心，输的也不气恼，毕竟天还长，莲子还多着。

除了比赛，我们还有另一种调剂，积攒莲皮。扫出一块干净地方，牵好的莲皮放一起。短、薄、绵软的莲皮堆在一起晶莹如雪，像一碗刨冰，晒干后就会变成焦黄色，脆生生，捏一下十分解压。每个暑假我们都会给自己攒很多莲皮，然后用枕套装起来作枕头，最初的时候，莲皮枕头酥酥的，香香的，不久后莲皮压实了，就硬邦邦的了，结局自然是被抛弃。我们也不可惜，因为下一个夏天还可以重新做一个，而下一个夏天总会到来。

有几个夏天家里不用收稻子，就由妈妈带着我们去做莲子。和妈妈一起做莲子的画面最鲜明的是在村子老屋的巷子里，一条狭长的巷子，左侧一条水沟穿过，右侧一条被踩得发亮的泥地过道，我们就坐在过道上。巷子四面都是土砖房，是太奶奶甚至更老的那辈人住的，只有北边还住着人家，莲子就是他家的。

跟着妈妈一起做莲子不如和小伙伴一起自由，但是有一样快乐是共同的，这快乐来自一声“卖冰棒哦”。妈妈很懂得美食带给人的快乐，平时就常做各种好吃的，夏天的冰棒她也不会拘着我和弟弟，卖冰棒的来了，我和弟弟就可以去选了，有时候买两毛钱的纯冰，有时候买五毛钱的红豆冰棒，冰是香甜的，红豆也是香甜的，现在想起记忆里也是香甜的。

那时候帮人做莲子是三五毛钱一斤，只有我和弟弟的话一天能赚几块钱，如果妈妈一起就可以赚到一二十块钱。在那时候的农村也算还可以的收获了，但代价也不小。咬莲壳多了，牙齿会变黑，妈妈会在开学前用钢丝球帮我和弟弟刷掉黑色，直到现在我的门牙还有一条条横着的印记。（说到这里，又非常遗憾那时不曾拥有一个莲刀。）代价二是裙子，莲篷、莲壳和莲皮的汁液只要沾着衣服就会留下去不掉的褐色印记，每年暑假都会因此失去一两条裙子。

那时做莲子的记忆通常在邻居家，但是外婆家有一年种了很多莲子，妈妈把我和弟弟送去外婆家做了一个多月莲子。那时外婆正养着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小女孩（养大了又被白白接回去了），我、弟弟、她睡一张床，她有个不太好的癖好，每天早上咬弟弟的脚趾，弟弟每天早上都在疼痛中醒来，想教训她，又不敢，外公外婆那时可都是当宝待她。

在外婆家做莲子是很枯燥的，因为没了熟悉的小伙伴，但是我们还是坚持到莲子收完。妈妈来接我们那天，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要外婆的钱，但最后外婆还是成功塞到弟弟口袋里。弟弟并没有立刻告诉妈妈，直到走到村口才说，妈妈立刻拿回去还外婆。我们俩在村口的老樟树下什么话都没说，但其实我是理解弟弟的，一个多月的辛苦，我们想要一点报酬，何况弟弟还被咬了那么多次。

上初中后我们搬去镇上住，高中时又搬去县里，几乎再没做莲子，偶尔回老家帮奶奶或外婆做一点，却是一点乐趣也没有了。

前几年，爸爸不再跑车，回老家盖了房子，种了几亩莲田，我暑假回家又开始了做莲子的劳作，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一天下来腰疼，远不如小时候席地而坐舒服。有时候爷爷会放一天刘三姐，他听力不太好，山歌放得震天响，给寂静的村子添了一份热闹。而爸爸每天早上摘莲子被打湿的衣服和晒得黝黑的肌肤，则掀开了童年快乐的做莲子时光的另一面。

今年家里不再种莲子，我也没了暑假无法回去，在地铁口和菜市场看到有人卖嫩莲子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些飘着莲香的夏天，想起跟着妈妈去巡查莲田，想起早起去拍莲花，还有爸爸起大早给我外地的我的爱人摘嫩莲子……

宋朝时，周敦颐感慨“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现在，爱莲者、敬莲者多矣，这爱与敬虽与他不同，但都承载着我们对生活、对家人、对曾经岁月的美好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