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的小寒,台北市天刚破晓,一切看起来就好像才刚刚开始。
一个弯着腰的老头从小巷里走出来,他的左眼淌着眼泪,粉色的肉外翻着,眼球灰白。
老头背着手站在巷口,一脸严肃,就好像他还是在抗日的战场上。老头抬高了下巴,看着不远处的人影渐渐走近。
“侯英!”老头喊道。
被叫做“侯英”的是一位五十左右的中年人,身穿黑色西服,系一条深蓝领带,鼻上一副银丝眼镜,面容焦黄疲惫。
侯英朝老头挥了挥手,布满血丝的眼睛有了笑意:“三哥。”
老头握住侯英的手腕,压低了声音:“我听说,上面有人找你?是不是因为你的生物实验?”
侯英惨淡地一笑,不说话。
老头拉了侯英往巷子里走,到一座旧宅前停下。宅子的两扇朱红桧木大门已经有了点点霉斑,门前挂着的灯笼早已看不见颜色,悬着的几只蜘蛛触动着小脚。老头和侯英过了大门,拐了个弯,停在一间小屋的窗外。屋子没有拉上帘子,侯英透过玻璃窗望着屋里那位正在熟睡的小可人儿,不自觉浮起笑容:“这两天旎旎还听话么?”
“旎旎啊,当然是乖的。歌唱得可好听了,像她的妈妈。”老头顿了顿,“只是,你老实地告诉我,你究竟惹了什么麻烦?”
侯英摇了摇头:“是一件大麻烦,天地不容。”
“侯英啊,来,吃粥!”厨房里侯三嫂招呼道。
侯英朝侯三嫂摆摆手:“我等旎旎醒了一起吃罢,三嫂。”
侯英蹲下身子,低头看窗下的几盆干泥土。盆里原是种了杜鹃花儿,在春末夏初时开着红艳艳的花,像极了他姑娘的红裙子。说起他姑娘侯小珈,在六七年前可是个有名气的小提琴家,善良又漂亮,吸引了不少的公子哥们。
侯英寻了个水瓢来,舀了水浇在盆里的泥土上。他记起来他姑娘来这里玩儿的时候,也是这样给花浇水,垂着头,微微弯着腰,手里拿着水瓢,一下又一下。
直起腰的时候,侯英感到一阵目眩,一双手扶住了他。这一双洁白修长的小手,一周前还在台北最大的音乐厅里拉着小提琴,赢得满堂喝彩。
“阿公,你来啦!”小手的主人是一个九岁的女孩,一双眼睛鹘伶伶地尽是水光。
“是啊,外公来接你回去了。”侯英的手掌轻轻摩擦着女孩的脸颊。
“阿公,我给你唱首‘思想起’好不好?”
“哦?你会?”
“当然!”女孩捏着嗓子唱起来,“思双枝——枫港过去呀伊嘟是车城——花言巧语呀伊嘟未爱听啊嗳哟喂——阿娘仔讲话若有影嗳哟喂——嗳哟刀枪做路也敢行啊嗳哟喂……”
“这丫头倒比昨天巷口拉二胡的黄牙老汉唱得好啊!”老头拍拍女孩的肩膀,笑得灿烂。
小寒之日雁北乡。
宽敞的洋式客厅里,几个妇人围坐着打麻将,桌子底下一个铜脚炉微微闪着红光。
“哎呀,输了个精光!还玩什么!”身穿墨绿杭绸旗袍的卷发女人嚷嚷道。
“怕什么?反正你家里还有个老牛马垫背!输一局又怎样?‘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的不是嘛!” 说这话的却是侯三嫂,身上一件衣料粗糙的灰衣。
卷发女人拈起一根牙签,在手边的盘子里挑了一枚蜜枣放进嘴里,含糊着说:“侯三嫂,我倒觉得是你这一身灰衣挡了我的财路呢!”
侯三嫂赔笑道:“怎么会!”
“欸?你家里头不是有个教授抱着孙女跳海了!”一个尖嘴妇人转了转眼珠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叫。
侯三嫂低了头,嘴角一丝苦笑:“我家老头说,是被当官的逼的!”
“为什么?”卷发女人停下咀嚼。
“无非是利益场上的事情罢了。”尖嘴妇人道。
“可不是嘛!为了侯英的研究!竟逼得一老一少到这般地步!”侯三嫂胸前涌起一股气愤,“想要抢侯英的研究也就算了,竟连个小小的女孩也想要抓去!你们是不知道!当官的气焰有多盛,他以为他是谁啊!”
“这么说起来,那个研究是个祸头!”
“是什么研究?”
侯三嫂直了直背,说道:“听我家老头说啊,是一个可以把死人的知识、才艺转移到活人身上的法子!”
竖着耳朵的几个女人听见这话忍不住嗤笑起来。
“你们可别不信!侯英为了研究这个花了七年啊!每天就只待在他那怪可怕的研究室里,要不是旎旎在他身边,他怕是要闷死在那研究室里了!”
“七年?莫不是从他女儿女婿车祸死后开始研究?”卷发女人瞪大了眼睛。
“对……那天我和老头陪着他去认尸体……他发疯似的抱住她女儿,说要把他女儿女婿带回家,说要让女儿女婿的才华保留下来,说要听女儿拉小提琴……侯英那天反反复复说了很多……”侯三嫂叹一口气,“你们应该知道侯英女儿侯小珈吧?”
“知道,知道,是几年前蛮有名气的小提琴家!她嫁了一个留学回来的指挥家!他们经常搭档演出!”尖嘴女人抢着说。
“你听过他们的音乐会?”别的女人问道。
尖嘴女人有些局促:“这倒是没有,我没有那样的雅兴。不过,我儿子听过!我儿子去年中秋还去听了一个叫章旎的小女孩的小提琴演奏会,这女孩是不是就是你家教授的孙女?”
“是,是……旎旎……”侯三嫂想起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想起那句“思双枝”,想起大口吃饭的旎旎。去年小寒,吃完早饭离开的侯英和旎旎,竟在当晚跳了海,侯英是怕他研究出来的东西被坏人利用罢。
“难道说,侯英把那种让才艺转移的方法用在了小孙女身上?”尖嘴女人惊道。
侯三嫂点头,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一颗麻将摩擦着。一时间,大家都不言语。
“快打起精神多和两盘好不好!”尖嘴女人拍拍桌子,“欸,脚炉不暖了,得换一换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