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木木爷爷常常对她说:“我们木木啊,要好好读书,将来去大城市里,就不要跟着爷爷住这小阁楼啦。”
爷爷每次说到这里,都要用磨起了毛边的袖口,擦擦眼睛。木木看见爷爷浑浊的带着血丝的眼睛,心里总是酸酸的。
那时她太小,这心酸感觉,后来很久很久才明白,不过是委屈着又无力改变现实的无奈。
木木的阁楼是在爷爷的店铺上面,临时搭建的。窄小、简陋,木料用得也很敷衍。
阁楼上只放了一张小床,还有一台老旧缝纫机。那是去世的奶奶留下的,小时候木木爱把脚放在踏板上,踩不动也做个样子。爷爷见着了总会笑得眼角泛泪光,我们木木真像她奶奶啊。
上学了的木木,就趴在这台缝纫机上做作业,有时候趴着趴着就睡着了。爷爷关上了铺子的门,看到阁楼灯还亮,就会上来把木木轻轻抱到床上,然后再蹑手蹑脚地下去。
很久很久以后,木木离开了那个小阁楼,还会记得那时候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爷爷下楼,小心地踩在松动木板上“吱吱呀呀”的声音;阁楼上坑坑洼洼,露着水泥块的白墙;还有偶尔夜起下楼,躺在店铺里那张旧床上的爷爷,睡熟的鼾声。
木木10岁,天真无忧,乖乖巧巧。豆浆店里客人多的时候,她就不吵不闹地待在阁楼上,从木板的缝隙里,望见来来去去喝豆浆的人。望着爷爷一整天都佝着的腰。
02
木木上初中了,爷爷更辛苦了。木木学习很好,邻里间都夸木木是个好孩子。
可木木,却笑得很少。木木有了她的心事。
大概,年少时的我们,对喜欢的理解,总是来自于一个人。这个人,多半与往后的岁月无关,却因为那时的少不更事,成了那段岁月里绕不过去的主题。
木木打小就是个细心的孩子,初中以后,更加敏感了。
她知道他叫乔言,楼下班的。人很高,喜欢在操场打篮球。好像……几次值日,下楼倒垃圾的时候看见过他。
她不知道什么叫喜欢。从来也没有人跟她说过,喜欢是怎么回事。
那时候的女孩,总是羞于承认“喜欢”二字。纵使喜欢,也要装得无比厌烦。“哎呀,你不知道他这个人有多讨厌……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而那时候的讨厌,便等于喜欢了。
乔言似乎中午从来不回家,经常来她班里玩。木木知道,他和班里的谭希是好哥们。后来,木木总是下课后回家很快地吃完饭,然后很快地去学校。
爷爷问起,就说有作业没写完。只有木木知道,是因为乔言。
年少的时候,女孩很容易就被轻狂骄傲的男孩吸引。大概这样的酷劲,满足了女孩子心中所有关于异性的神秘幻想。
乔言就是这样的男孩。高却不帅,毒舌自负。木木常常只敢低着头,偷偷地瞥一眼他。察觉到乔言注视的目光时,木木把头埋得更低了。
03
“腿又短又粗,走路屁股还一扭一扭的。”乔言说的这句话,一直回响在耳边,一想起,木木就满脸通红,耳朵发热。
爷爷晚上问起,是不是不舒服,怎么最近吃得越来越少了?
木木只是摇摇头,说吃得挺饱的了啊。
爷爷说,木木,爷爷没有钱给你买很多新衣服,不能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爷爷对不起你……
木木急忙打断爷爷的话:“爷爷,不要紧。”转过头去,赶紧擦掉眼泪。
沮丧得说不出话来。也许在乔言眼里,自己就是又矮又胖。成天穿着旧衣服,灰头土脸得像路边永远不起眼的小草。
那天下午,从来没跟她说过话的乔言,突然就说了那么一句伤人的话。木木回头看见乔言戏谑的笑,羞愧得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一天早上,木木刚起床,下了阁楼。看见几个熟悉的身影,她一眼认出了乔言。旁边的那个男生,是同班同学谭希。
木木的第一个反应是,转身就走。
“木木快来啊,这不都是你的同学。”爷爷热情的招呼声,让她慌的不知所措。
像是在阳光下被人一下子剥光了所有衣服,就这样赤裸裸地站在那里,被人观望。那仅存的最后一点点自尊,此刻被摧毁得分毛不剩。
木木转过身,勉强地笑笑,装着很自然很灿烂的样子:“早上好。”
爷爷说:“木木你也快来吃吧,等会凉了。”木木说,好。
她分明看到乔言是皱着眉头的。
算了,他永远不会喜欢我的。
那种失望,对于日后谈过很多次恋爱的女孩,根本算不上什么。可对于当时的木木,那便是生活里所有的快乐和希望,都熄灭了。
木木不知道怎么喝完的那碗豆浆。滚烫得把她的口腔烫起了几个泡。烫得眼泪流了出来,遮也遮不住。
谭希诧异地看着她,递过来纸巾,问:“木木,你怎么了?”
乔言没有说话,冷冷地望着她。
木木笑着掩饰:“嘿嘿,没事,爷爷的豆浆太好喝了。”
傻傻的样子,清澈的眼睛,圆鼓鼓的小脸,让人忍不住想掐一把。
“跟没喝过豆浆一样。”乔言说出的话,似乎永远带着不屑。
木木一脸尴尬地起身收拾,谭希在一旁“哈哈”笑着打圆场。
再后来的一个月,木木很少见到乔言。哪怕是她很早很早地去班里,午后再没有看见在教室里闲逛的乔言了。
04
接到辅导老师递过来的单子时,木木是惊喜的。
那是广播台招聘播音员的通知。木木是那种很乖学习很好的女孩子,算不上美女,小小的肉肉的,眉目清秀。
“去试试吧,你的声音很好听。”辅导老师是刚毕业的男生,清秀文雅。总穿着休闲装,递过单子手,手指修长。
木木感激地望着这个大哥哥一样的老师,冲他一笑,露出一对酒窝:“谢谢。”
当木木站在广播室的窗前,俯瞰楼下的操场、马路、树木、走着的人……发呆了几分钟,才回过神来。
她想找的那个人,没有看到。已经是下午快上课的时间,怎么?他还没来吗?
学姐在催她了,得播音了。木木不舍地望了眼窗外,转过身来,拿起话筒。
背了练了许多遍的内容,由话筒传出,清澈干净的声音:“这里是校广播台,我是木木……”
她不知道,正午的阳光和她清脆的声音一起,到达了那个她等了许久没来的少年的心里。
乔言骑着自行车,穿过那一排樟树掩映着的林荫小道,阳光从叶与叶的间隙里打下来,落在他深色的卫衣、眉毛、还有眼睛里……
木木的声音,刚刚好,“我是木木……”“我是木木……”乔言停下,用脚撑着地面,细细听着。木木,那个女孩子哦……
而木木不知道,她想他是听不到的了。上课铃响起,木木在广播台说:“我们下周五再见”。
乔言停好自行车,走进教室。在靠窗的位置,他心不在焉。侧头看见,正赶回来上课的木木。细碎的头发,带点稚气又倔强的脸。还是那么矮……不过好像瘦了不少。
05
阁楼上狭窄的空间,没有局限木木的成长。那种狭小的空间,给了木木很大的安全感。转身就能靠在墙上,抵着墙,看着书,坚实的感觉,像是被人拥抱着。实际上,木木无比渴望一个拥抱,没有就幻想。
她想,若有一天,被他拥入怀中,付出任何代价,她都是愿意的。
木木长高了一点,比以前更加沉默了。成绩却是越发得好,也开始有男生表白了。爷爷的身体也好起来。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乔言。
全班都在议论乔言和班里的何楚谈起了恋爱。
唯独木木对此不发一言。
何楚,永远是闪着光的女孩。木木不敢看她,怕对比之下,自己变成灰色的上不了台面的小老鼠。
不去关注这件事,不是不在意,是太脆弱。脆弱得只能自己抱自己,捂住耳朵,编一个理由骗自己,这一切都是谣言而已。
谣言传着传着,就成真的了。
乔言大概永远也不知道,在他牵着公主般的何楚的手时,他们的身后总有一对目光相随,还有一双红了的眼。那是木木的眼。
大概,我们最关心的人,除了喜欢的Ta,还有Ta喜欢的Ta。
木木是默默地观察着何楚的。优渥家境中养大的孩子,被保护得很好。没见过生活里的窘迫与丑恶,那种发自内心的善良和单纯,尽管很肤浅,却也很无可奈何。
当集体出游,何楚看见乞丐的惨状,流下眼泪的时候,木木心里是麻木的。
在她和爷爷的那片住宅区,乞丐遍街都是,没有什么好稀奇的。有些时候,她觉得她过得还不如乞丐。
何楚身上的自信,是富裕家庭用钱一点点建构的。她不用担心失去什么,她知道她想要的总会有。这份安全感,给了她大胆与人亲近的勇气。她不会害怕被拒绝,也不担心不被喜欢。
木木是正好相反的,因为拥有太少,更加珍惜,死死地握住,害怕转眼就失去。
心如死灰的时候,木木甚至想象着何楚和乔言在一起的样子,她不禁嘲笑自己,他们真的很般配啊,自己连幻想的资格都没有了。
木木会记得,何楚那一头乌黑的长发,油亮笔直。总是随意地披在身后,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她也会记得,何楚爽朗的笑声和大胆的嘻笑怒骂,头一甩就随之摆动的“黑瀑布”……
木木不知道,若干年后的自己,为何对这些记忆得那样清楚。甚至,忘记了乔言,也忘不了何楚骄傲的神情,挺得直直的腰背。
06
“爷爷,我不走。”哭成泪人的木木,死死攥着爷爷的手。爷爷的眼泪,淌过沟沟壑壑的皱纹,滴落在衣襟。
一旁陌生的夫妻,面色尴尬。
丧子的痛,还在。而亲生女儿眼里,竟是防备和敌意。
也难怪,当初为了不丢工作,保住儿子,把双胞胎女儿送到了乡下的人家。现在儿子意外出车祸,抢救未果。才想起来,还有个女儿,流落在外。
是他们当初,对不起她。看着这简陋的房子,木木生活着的小阁楼,做父母的唏嘘不已,后悔不已。
“木木,你还可以经常回来看爷爷。”爷爷劝道“跟爸爸妈妈回去住大房子吧,不用挤在阁楼里了。”
“你跟着爷爷,就没过几天好日子啊,苦了你。”爷爷颤抖的手,好凉。
木木仿佛不认识眼前的所有了,愣了好久。直到那两个陌生的人出去了,她也没再说话。
行囊已经收拾好,生活了十几年,才发现自己也没有什么东西。两套换洗的衣服,几本书,便是所有。
07
清晨,拉开窗帘,楼下的亲生父母在等她。这一去,也许她能变成像何楚那样的女孩。富裕的家境,疼爱她的父母,众人艳羡的成绩……
可是啊,这阁楼里,斑驳的痕迹,稚气的涂鸦,还有那张并不柔软的床,爷爷亲手补好的被子……这才是关于青春的记忆。
那张缝纫机的抽屉里,还藏着一本日记。每一天,都是关于你,乔言。从我喜欢你的那天起,每一句都是相对你说的话。
也许青春期的爱恋,算不上是爱,那是不成熟的少男少女们,对爱最开始的幻想和期待。也许,往后会有更加刻骨铭心的感情,但我们总要承认,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时的纯粹和天真,往后的时间里,也许再也不会有。尽管很傻,像木木一样。
那扇窗下,也是这样的一个清晨,曾经站着忽然闯入她生活的乔言。那天,他喝了一碗最简单的豆浆,爷爷磨的。那天,她站在阁楼上的窗前看了好久,直到乔言的背影消失得再也看不见。
那背影,像她这段最暗淡自卑的阁楼上的,青春时光一样,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