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糖或药

春天的时候,柳树煤矿的旧式排房里总是弥漫着一股腐草和泥淖的腥臭气味。家居其间的人家依旧紧闭着赭红色的门窗,依此抵御异味的侵袭和在温情阳光下振翅而飞的苍蝇的入侵。由于长期匮乏阳光的照射和风雨的沐浴,居民们个个面色苍白言语拘谨,极似深入简出的鼹鼠一般,面容猥琐行动诡秘,这不免给人增添了一丝阴郁烦闷的嫌恶感觉。其实这种狭隘且极端的民居之风的确由来已久。


倘若你伫立在柳树煤矿的最高点—矸石山上向西俯瞰,目光穿越煤矿上空经年浮游的煤尘和缭绕的工业烟雾时,就会发现运煤的铁道专线北侧波动着一方黑水以及随风摇曳的肮脏芦苇。这是煤矿所固有的风景之一。地层深处的煤被掏空后,杂草丛生的地表就日渐塌陷下去,日子天长便汇聚了各处的水流,最终成为塌陷区。青黑色的塌陷区里时常漂浮着胶壳帽胶靴皮革手套和工业油污,俄尔也会有卫生纸乳罩之类的妇女用品夹杂在其中。


旧式排房就傍着塌陷区而居。一家家低矮潮湿的居民院落里凌乱地摆放着煤、劈柴和生火用的油纸。在向阳的墙角处普遍栽种着仙人掌、白菜花、月季花等民间花卉。一条贯穿院落的晾衣绳上则长年地挂满了打了补丁的帆布工作服、粗布裹脚布和四季换洗的男女服装。柳树煤矿的居民们大都驻守在这里,一年年的繁衍着不息的烟火和繁杂的喧嚣。

往往在凌晨时光里,上早班的人们常常会踩到那些在夜幕中游到门前或路边上的河蟹身上,随着微弱的一声脆响,一股浓烈的鱼腥味拔地而起,雾障般地盈绕在塌陷区和民居院落的上空,最终散落进一天的生活之中。

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景象了。我那时十四岁。因为经偏头疼的缘故,我从矿子弟学校休学赋闲在家,成了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想入非非的少年。于是,便得以像鱼或鸟一样自由活泛地游荡在排房和矿区之间,亲眼目睹或参与了某些轰动一时的事件。可以说那段生活是我一生中最快乐最伤感最明亮也最晦暗的时光。现在,我心情暧昧地回忆着那些带着霉菌味的过去,阳光下的手指上泛着糖或药的味道。


现在想来,随着时空的流转,许多事情变得模糊朦胧起来,一些人事纠合在一起发生了错位,但这并不影响对往昔时光的追忆。是的,追忆,或者纪事。比如,那时的柳树煤矿活跃着许多著名的男人,采煤工杨德勤无疑算得上一个。

杨德勤就像他采出的煤一样平淡无奇更无风度可言,而且他还有为大家所厌嫌的毛病,他有狐臭。如此一位平庸的男人是如何博得女人的欢心和青睐呢?他当然秘而不宣。但,泄密的人大有人在。比如他的二女儿。


暮春时节的雨,淅淅沥沥的打在旧式排房的窗棂和屋檐上,发出空洞而又寂寞的回响。休班在家的杨德勤用手指烦躁地弹着湿濡的玻璃窗,正唾沫乱溅地发着牢骚。而他的女人则坐在床沿上不言不语地补缀着一件蓝布工装。

杨德勤在蹲在地上,用手指在地上无聊的画着圈。是的,很无聊。他连续画了五个圈后,捏住五个觅食的蚂蚁分别放到里面。他先是往第一个圈内吐口水,把第一个蚂蚁淹没。对于第二个圈内的蚂蚁,他采取火燎焚烧的方法。他先燃上一只烟,然后用火红的烟头灸烤蚂蚁的身子,不一会,蚂蚁便蜷缩成一团。他嘿嘿地笑了起来,浑身流溢着一种说不出的快意。对于第三个圈内的蚂蚁,他果断地将它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打了一个响指。他嗅着手指上蚂蚁死亡的味道,身体开始像喝醉酒一样摇晃,接着他往手指上唾了点口水,粘住第四个圈内的蚂蚁,放进嘴里咀嚼着。我在想,蚂蚁的味道和口感是什么样时,突然看到杨德勤跳了起来,原来第五个蚂蚁爬到他的手臂上,正在啮咬他。他一把夺过女人手中的针,不由分说的对着蚂蚁直刺下去。一滴殷红的血珠正在他的手臂上慢慢地饱满。

女人依旧忙碌着。她把工装平铺在双腿上,用剪子修饰着破损处的毛边,神情就像秋水一样的沉静。

你就知道捣鼓衣裳,难道就不会干点别的事?我听到并看见杨德勤一把夺过女人手中的工装掷在地上。嬴弱的女人惊诧地看着突然发作的丈夫,眼神显得极其惶惑。她的两只手局促地在身上盲乱地游动着。

此刻,我在想象他们的对话。

女人说,大雨天的,总不能去看蚂蚁上树吧!

蚂蚁?杨德勤抖动着双手阴郁地笑着。你也想到了蚂蚁,哈,真是活见了鬼了。

女人动动嘴角努力地笑了一下。她撩了撩额际间的一缕乱发,又说,听人家说蚂蚁还能入药呢!

这我知道。杨德勤又嗅了嗅手指上的死蚂蚁味说,要不蚂蚁会比虱子多了种冲鼻子的药味?

老王家属的风湿病就是蚂蚁泡酒治好的。女人一边说着一边弓下身子去拾工装。杨德勤的目光被女人坦露出的一块细嫩的脖颈吸引了过去,他的喉咙里发出了类似猫一样的呜咽声。他探过手去,生动地抚摸着女人说,他妈的,闲着也是闲着。

女人仰起脸来嗫嚅道,我身上不干净,还正来着呢。

一到下雨天你就来,真是活见鬼。


黄昏的时候,杨德勤打了把黄色的油布雨伞跨进了湿润的暮霭之中。在这个春雨潇潇的雨夜里,采煤工杨德勤就像雨点一样四处游荡着。


现在是夜晚十点多,柳树煤矿幸福路上穿行着刚下班的工人。有人借助路灯的光线看见了踽踽独行的杨德勤。老杨,下着雨干啥去?杨德勤茫然地看看打招呼的人,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此刻恰巧有一群洗澡归来的女工正叽叽喳喳地从他身边走过。杨德勤嗅着那种飘然而过的香皂味,凝滞的思维似乎得到了某种暗示和启发。他带着欢喜的口吻说,去女澡堂给女人搓背去。又有人搭腔道,你就不怕有人割了你的家伙。杨德勤踢踏着脚下的水洼快乐地说,割了正好下酒喝。

采煤工杨德勤擎着一把黄色的油布雨伞继续向矿里游移着潮湿而狭小的身影。当空气中传递过来些许讨人喜欢的温情气味并且有一行抓革命促生产的红色大字在杨德勤的眼眸里若隐若现时,他陡然愣怔住了。说女澡堂,还真到了女澡堂。他搔搔头皮暧昧地说,真他妈的鬼使神差。

女澡堂怎么来了个爷们?杨德勤被身后的女人推搡了一下。他惊惶失措地回头注视着来人。霎时间,杨德勤的眼睛象鬼火似的亮了一下。来人是矿医院的护士张美花。

我,我这不是在等你么!

等我?你啥时有的这份孝心。

嘿嘿,不是一天两天了。

杨德勤望着张美花白暂细腻的脸庞和丰腴无比的腰肢,声音就像被草茎拨弄了一下,发着颤音。

大妹子,你怎么没带雨伞。杨德勤心怀叵测地走进张美花并随手在她的手上捏了一把。

张美花不加节制地笑起来。你胆儿挺大,也不怕我煽你耳刮。

打是亲,骂是爱。我懂的很哩。杨德勤凑到张美花的耳边献媚道,大妹子,你的皮肤保养的真好,这那象四十出头的人呢!

四十的女人一朵花,你懂啥?张美花的声音低吟起来。

杨德勤又靠近一步,也许这样就能聆听到寡居数年的女人那急促而紊乱的喘息声和心跳声了。

女人四十一朵花,当然全靠那当家了(当时,我很费解这个那)。杨德勤的右手在张美花的手腕拧了一下,嘿嘿地笑了几声。他径直地把雨伞往她怀里一放说,明天晚上我去你家拿雨伞,便回转身子迅疾地消匿在暮春的夜雨之中。


张美花仰起脸来,对着朦朦细雨悄然抒情道:春天来了,桃花开了。


在五月那些阴云密布细雨霏霏的日子里,我看见有关杨张的流言蜚语就像煤矿上任何一条道路一样,污浊不堪令人作呕。每当我聆听到那些人云亦云的传说,嗅到那种猝不及防就会飞来的唾沫异味,看到大人们那种心怀鬼胎愚不可及的神情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恶心和悲哀。在那种场合下,我不知道谁更像个大人谁更像个孩子。

多年来,我一直感觉自己像个举目无亲的孤儿。尽管我的生身父母如今依然健在并且仍在喋喋不休地吵闹,随时都可以听到他们碎玻璃样的尖啸声。但我说的是种源自心灵深处和精神内部的东西。比如就像暮秋时节就会漫天飘飞的蒲公英,它和种子土壤无关。

想想那时的柳树煤矿有许多这样想法的孩子。叶勇就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我是个孤儿。孤儿,你懂吗?望着叶勇眼睛里天生的凶气和他那时刻紧握的双拳,我认真地点点头说,我懂,咱们都是孤儿。不,你不是。叶勇用力的挥舞着手臂说,你爹妈都在可我爹死了。你不是还有妈么?我谨慎地疑问道。她是个婊子,叶勇恶狠狠地啐了口唾沫说。

叶勇说他妈张美花是个婊子。

有这样一个春天的午后,我正在排房之间追逐着一只美丽的红头苍蝇,背后泛起了女孩略带颤音的恳求声。跟我玩一会好么,他们都不跟我玩,我就要烦死了。

杨德勤的二女儿霞背倚着墙壁啃啮着指甲,散发出丝丝丝类似蛇爬行的声音。她的目光直露的盯在我的身上,俨然两只一触即发的箭矢。

她们就知道跳皮筋,踢毽子,扯老婆舌头,我才不稀罕和她们玩呢。小红到有很多花花绿绿的糖果纸,晴天的时候她就拿出来晒太阳,下雨的时候她就放进她的内裤里。有一天我趁她不注意,想从她内裤里偷片糖果纸,谁知我竟然摸了个空。第二天上厕所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把糖果纸全部转移到了乳罩里面。啧啧,小红才十四岁就带上她妈妈的乳罩了,真是臭美!我才不稀罕和她玩呢!来,霞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弹弓说,咱们比赛打鸟,看谁打的准。

谁跟你玩,你身上有虱子。

女孩霞的嘴唇立时苍白如雪,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一只肥壮的虱子在她的脖颈上蛆似的蠕动着。我神情恍惚了一下,手指也莫明的痉挛起来。我闭眼冥想了片刻,就当她是只可怜的脏猫吧。我的恻隐之心由此油然而生。好吧,就玩十分钟。

你不怕我身上的虱子吗?

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可怕的。

女孩快乐地嬉笑起来,脸色也随之生动的红晕了。她说其实生虱子是件挺好玩的事,闲着的时候还可以把它们当成可爱的小动物来玩呢,还可以用它来喂鸟呢。我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说,猪身上就生虱子。女孩显然没有听清我的话,她用手掌拍了我一下说,你知道虱子有几只脚吗?我说和你的一样多。女孩摇摇头认真地说,它有六只脚呢。我厌恶地咳嗽了一声,蓦然间便翻上来一件心事。于是,我面对着女孩心怀叵测地说,你今天真漂亮,简直就像个白雪公主。女孩突然像兔子一样惊跳起来,你夸我,该不是有什么事要问我吧!女孩尖声尖气地说。

我一把揪住女孩黄茸茸的头发说,我都不怕你身上的虱子,你还怕我问你什么?

女孩望着我欲走的眼神,便垂下头认真地考虑着什么。你给我买两块奶糖就告诉你。霞仰起脸来口吻决绝地说。不,五块奶糖。她又飞快地加重了语气。

我踟躇了一下,觉得她这种想法既天真又可笑。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还是遂了她的心愿。

当女孩轻描淡写地透露了我想知道的内幕后,我的脸腾地绯红起来并且还隐隐地发烧,一种隐私被人出卖的感觉油然而生。女孩说,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我爹跟我妈睡觉的时候,我爹就在下面。矿上好多人都这么问我,但我从来不告诉他们。女孩迅速地剥了块糖,眉飞色舞地甩进嘴里。我爹就在下面,这有什么。女孩快乐一扬手中的弹弓说,鸟不就在天的下面吗?打鸟和打人没什么两样。我呆呆地凝望着女孩远去的身影,心境变得忧郁而又伤感。人就是鸟,鸟就是人吗?我百思不得其解。


黄昏的时候,我爬到了一颗枝叶茂盛的杨树上。攀援着冰凉湿润的树枝,环顾着像晨雾般袅袅蒸腾起来的暮霭,我看见一片片青涩的树叶在我的周围蝴蝶似的上下翻飞着,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听见自己真的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鸟叫。此时,我明白了一个事实,杨德勤和他老婆睡觉的姿势,确实不同一般。老杨懂得房中术,要不外面的女人怎么会给他相好。这个传说,也在此时得到了印证。

我整个少年时代是在虚无和百无聊赖中度过的。对于肮脏、嘈杂、到处充溢着干燥煤屑气味的柳树煤矿,我心中漂浮着老年人式的苍凉和对人生的厌弃感。尽管柳树煤矿用它那丰富的资源和虚假的人情养育并接纳了我这颗被鸟雀遗落的草籽,但从我叛逆的血液里还是衍生出对它的厌恶和反感。在那无垠的黑夜里,我睁大眼睛,仔细谛听着排房外散漫的脚步声夜露的垂落声和火车粗重的喘息声。我分明触摸到来自遥远的陌生的亲切呼唤,离开这个鬼地方,像鸟一样逃离每一片缀生着闲言碎语的沾满煤屑的枝叶。事实上,我的心灵业已飞虫一般莽撞地撞击在整个柳树煤矿晦暗的夜的帷幕上。我听见有人在铁道边缘哭泣,有人在灯光混乱的俱乐部里夸张的歌唱,更清晰地看见无家可归的乞丐正在更新厂空荡的大门前忧伤地游荡。有一阵呜呜咽咽的极似杜鹃啼吟的口琴声在黑黝黝的塌陷区方向始终沉浮不定,似乎就是孤儿的倾诉,无奈、低回并伴随着眼泪的滴沥声。我知道那是一个更为孤寂的灵魂在寻找心灵的家园或最后的归宿。


时令到了春夏之交的六月,少女慧的生理起了惊人得变化。比如她已经有了不知所措的初潮;比如她以往娇小的乳房已经开始隐隐鼓涨;比如她的身上总是萦绕着一股甜丝丝的馨香。慧感觉到自己的女孩时代正悄悄隐退,而美丽复杂的少女时代已不期而至。少女慧突然变得郁郁寡欢、离群索居起来,并且她已拒绝和同位叶勇说话。

那是节代数课,留着齐耳短发满脸生满雀斑的女教师正教授着枯燥无味的三角函数。面对讲台下昏昏欲睡的学生,女教师觉得她口若悬河是多么的荒唐而不合时宜。透过北窗的一缕阳光照射在她熠熠生辉的雀斑上,她就要发火了。这时她愤怒的眼帘里惊恐地站起了脸色潮红的慧。报告老师,叶勇扰乱我听课。慧拘谨地说。女老师心不在焉地问,他是怎么扰乱的。慧低垂下含泪的眼眸吞吞吐吐地说,他,他老是摸我。女教师怔了怔,响亮的吐了口痰,她疑惑地看看危襟正坐的叶勇说,叶勇是班干部,他怎么会摸你呢?你身上又没有金子。女教师又响亮的吐了口痰说,漂亮女孩就会说假话。

慧委屈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滴在课桌和翻开的书本上。下流,该死,山鸡脸。慧嘤嘤嗡嗡地说。女教师显然被激怒了,她一拍桌子吼道,你骂谁?谁是山鸡脸。我骂我自己,我骂我自己自己的眼睛让鹰叼走了。慧摸着眼泪抽抽咽咽地说,我骂自己是个没长眼睛的山鸡脸。

女教师脸上斑驳的雀斑气泡一样鼓涨起来,她气势冲冲地跑下讲台,怒不可遏地将慧的书本掷到窗外。你以为你是公主吗?简直是婊子作风。要骂自己回家骂去,甭在这里污染课堂空气。

少女慧终于捂着泪光荧荧的脸颊如同受伤的鸟一样哀泣着跑出了教室。在漫长的回家路上,慧用柳树煤矿妇女们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不分清白不辩是非的女教师。很显然,女教师的言行深深地刺伤了少女敏感而脆弱的心。那天,幸福路上的行人们看到一位美丽而干净的少女手里拿着一块褐色的块煤,她一边用指甲一点点的剥蚀着煤块,一边咬牙切齿地往飘落的煤屑上吐唾沫。后来,有人听见了她在说公主。有人听见了她在说婊子。也许,那天的慧是在比较公主和妓女的意义以及她们在柳树煤矿能否生存的价值。


第二天慧没来上学。第三天慧也没来上学。望着空空荡荡的座位,叶勇看到一缕柠檬状的馨香在眼睛里漫漫上升着、扩散着、牵绊着,最后在脑际深处定格成一朵硕大无比的栀子花,还隐约地发出垂露的滴沥声。我就要死了,我受不了了。叶勇像潮水一样的涌动。也就是这个时候,叶勇为了少女慧开始了最初的逃学。


事情的发展居然惊人得出乎意料。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我看见叶勇和慧勾肩搭背的朝空旷的煤场地带走去。不言而喻,他俩是好上了,或者说他俩恋爱了。

许多不明真相的人都说,叶勇是胁迫了慧就范的。其实事情完全不是这么回事。确切地说,有一个人对叶勇和慧的恋爱关系起了异乎寻常的桥梁作用而充当了媒介和月老的角色。这个人是谁呢?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是慧的父亲采煤工杨德勤。


那天下午逃学归来的叶勇本来打算直接到慧家里去钓她的,可当他路过自家的门口时,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圆镜仔细审视完着自己的形象后,叶勇觉得应该打扮打扮,回家穿上父亲遗留下的大圆头皮鞋,再抹上一把母亲张美花的头油,这样似乎就能变得更精神更能吸引慧一些。他这样想着就掏钥匙开门,门竟然没上锁。一眼望去,母亲张美花房间的窗帘却拉得紧紧的。他顷刻间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妈的,叶勇低吼了一声,便冲进厨房里拿了把锃亮的菜刀撞进了张美花的房间里。令他失望的是房间里只有头发散乱的张美花一人。人呢?叶勇举着菜刀努目圆睁地问。张美花慌乱的眼角不时地瞟向大开的窗口,一丝陌生的狐臭味从窗口处氤氲到叶勇的鼻孔里,我非宰了他不可!叶勇敏捷地从窗口一掠而过。

杨德勤正狼狈不堪的提着裤子往自家门里跑,警觉回头时,他看见了拿着菜刀追来的叶勇。杨德勤惊呼一声,急忙撞进院落里,反身插牢了门。


大白天的你插门干嘛?正在水池上洗衣物的慧惊讶地说。叶勇要杀我!杨德勤惊恐地回答。话音刚落,木质大门便响起骇人的撞击声。

好女儿快救救我!脸色苍白的杨德勤一把抱住慧的胳膊声音颤抖地说。慧轻蔑地看着落魄的父亲,若无其事地摔摔手上的水珠说,我才不管你们的脏事呢。好女儿只有你能救我了,杨德勤用力地摇晃着慧说。我怎么救你?慧细长的眉毛凝聚起来,嘴角浮生着一缕冷笑,我又不是男人。杨德勤急促地说,只有你能制服他,你不是让他摸过吗?慧顿时明白了父亲的用意。她一面用手敲击着水池一边尖声道,你们都不要脸。慧的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肆意地淌了下来。

后来的慧不知是被跪下相求的父亲打动了还是滋生了别的想法,最终她还是开了门。慧站在阳光斜照的大门下,像排房里众多成熟妇女一样用圆滑的口吻说,操,毛还没扎齐呢,就要砍人啦!要砍你就往这里砍。慧一把扯开碎花上衣,对着叶勇坦露出一对雪白饱满的乳房。就是在这个时候,叶勇手里的菜刀铛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整个给惊呆了,以致于后来慧所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清。

慧说既然大家都不要脸了我干嘛还要脸。

从这个时候,叶勇和慧的恋爱关系便公开明朗化了。

从烟尘飞扬的柳树煤矿走向阳光纯净的原野,是一次心灵蜕变上升的过程。在那些秋风乍起、天空深远的季节里,我避开父母日益升级的吵闹和离婚的讨价还价声,带着许多叠好的纸鹤来到野外,作一次心灵的放飞。面对每一种真实可信的植物,我都会把它视为我与生俱来的亲人和朋友。亲吻着那些干净的枝枝叶叶,抚摸着那些无语苍劲的生灵,我流着泪水,一次次的将写满心事的纸鹤掷向天空。那时,烟火味浓郁的家庭消匿了;父母亲阴郁的脸孔虚化了;煤矿中令人绝望的噪音绝迹了;纠缠的人事隐退了。

这里才是我心灵的寓所。

惟有站在这里我才不会困惑。

在远离人群煤矿的旷野,我无拘无束地倾诉着一个少年的忧伤和迷茫。


秋风吹落了柳树煤矿每一片泛黄的树叶。

秋雨打湿了柳树煤矿每一个人的心房。


在雨水泛滥街道泥泞的十月,蜗居在旧式排房里的人们,心情是烦闷而焦躁的。这时节,总是有人在盼望天晴,也总是有人在滋生是非。人是害怕寂寞的,在无所事事的季节里,人们总希望发生点什么。比如杀人,比如放火,比如出现一起桃色新闻,比如井下发生事故。如此说来,采煤工杨德勤的中风事件和煤场情殉事件的发生,就非常的合乎逻辑,也非常吻合柳树煤矿某些人的幻想了。


那是第四场秋雨的一个早晨,下夜班升井而归的杨德勤和工友们开着下流的玩笑,鱼贯地走进水雾缭绕的男澡堂。

男澡堂里依稀地晃着几个赤条条的人影。在蒸汽和飞溅的水花中,脱衣服的杨德勤恍惚地看见叶勇的面孔在眼前晃荡了一下便不见了。他当时应该感到很纳闷,这个小子发什么神经,大早晨的来洗澡?但很快他的疑惑便被打断了。老杨,洗干净你的家伙,免得张美花嫌你脏。有人叽叽噶嘎地说道。脏怕什么,脏总比阳萎强。杨德勤不加思索地说。

怎么,张美花以前的男人阳萎?有人吃惊地问。杨德勤没有作声,他在寻找掉在地上的肥皂。人们以为他默认了,便又进一步说,那孩子是谁的?杨德勤一边拿起肥皂一边往身上涂抹着说,反正不是我的。

叶勇是个私孩子。杨德勤特别响亮地说。

传说就是在这个时候,脱得精光赤条满身煤屑的杨德勤被人猛力撞了一下,然后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僵硬的水泥地板上。当有人急忙奔过来欲扶起杨德勤时,人们才惊奇地发现他怎么也扶不起来了。

人们赶紧把他送往医院,可一切已经晚了。就在杨德勤被撞倒的同时,他已经是个严重的中风患者了。而肇事者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个掩藏已久的契机罢了。

事后,人们发现他们当时闪了严重的破绽,没有及时追查肇事者。肇事者是谁呢?是故意还是无意?这似乎成了件悬案。而中风患者杨德勤心里最清楚肇事者是谁,他为他一句刻薄的话付出了一声中最沉重的代价。只可惜此刻的杨德勤作为四肢麻木、口齿不清、口歪眼斜的中风患者,即使他想说也说不出来了。那么,就让那个人在他的心底永远地埋葬吧!自此,杨德勤成了旧式排房里最深入简出的隐居者了。


雨过天晴。柳树煤矿在十月里显露出往年少有的好天气。这不是个好兆头,居住在旧式排房里的饱经风霜的人说。好就是不好。不好就是好。这是柳树煤矿居民们对人情世事的普遍看法。但这并没有妨碍有人走出家门走向户外走向空旷的煤场地带。


黄昏时分,叶勇和慧又来到了他们的恋爱地点。煤场在夕阳的残照中浮现着一层温暖的橘红色,煤屑和甲虫就在那种虚幻的光晕中旋转翻飞着。偶尔会有一只黑头黑脑的老鼠出没在煤堆表面,神色慌张的寻觅着散落其间的人屎和馒头屑,并不时地侍弄出蟋蟋嗦嗦的拘谨声响。叶勇和慧就并排坐在煤堆后的水泥板上。

慧始终没有作声,她保持着最初的缄默。叶勇拿过她右手掌温存的摩挲着,眼睛饱含了春水般的欲望。慢慢地,叶勇动作凝滞了,他敏感的中指被一个硬物戳痛了。他低头仔细一看,慧的中指上不知什么时候戴上一件劣质的银戒指,上面还刻着一个马字,并在夕阳的余辉中熠熠闪光,他感到眼睛被生生的刺痛了,并且手指也在莫明其妙地痉挛着。飒飒的冷风在周围肆意地打着旋,叶勇的心里布满了晚秋的苍凉。他装着若无其事地样子把慧的右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上,然后扳过慧的肩膀,将冰凉的嘴唇凑了上去。这时,慧冷笑了一下,你不是恶心蒜味吗?我今天可是吃了两头大蒜。

叶勇一怔,眉头随即蹙了起来,一阵嫌恶的感觉从他的心底泡沫似的泛上来。你明明知道我最恶心吃蒜的女人,可你为什么......

嫌恶心就甭在跟我好。慧拔了根草茎含在了嘴里。

叶勇啐了口唾沫,并使劲的踏上了一脚说,你真的跟机电科的小马好上了?

慧说,小马有钱给我买新衣服和雪花膏。

叶勇说,新衣服和雪花膏有什么了不起!

慧说,那你就我来点了不起的东西。

叶勇无语地燃着一支香烟,然后撸起右胳膊的衣袖,将火红的烟头朝手臂上烫去。一股毛发和皮肤的焦糊味随即荡漾开来,空气中蔓延着一种悲壮的气氛。叶勇微微地舔舐着干裂的嘴唇,那神情极似雕塑师在创作一幅倾心的作品。烟头蛇一般地在他的手臂上活泛地游移着、噬咬着,很快四个殷红的字凹显出来:慧,我爱你。

慧看了一眼,将头扭向一边不屑一顾地说,这有什么了不起!小马还用刀子在他的胸口上刻我的名字呢。

叶勇感到烟头在的手里呜咽了一声便掉在了地上。他伸出舌头慢慢地舔着手臂上的字迹,眼睛里的光芒渐渐随着夕阳的坠落而暗淡下来。秋深了,冬天就要来了。猛然间,父亲临死时的话突然闪现在他的脑海里。秋深了,冬天真的就要来了吗?他喃喃自语着,眼帘里渐次掠过旋转的井架、喘息的火车、耸立的矸石山、芦苇摇曳的塌陷区......一股深秋的寒意在无情地侵蚀着一切事物。他点点头肯定地说,是的,秋深了,冬天就要来了。

叶勇收拢目光,投向无动于衷的慧。你从前为啥跟我好?

慧说,那是为了我爸爸。

叶勇说,原来你是带着阴谋和我好的!

慧说,我还不是照样让你亲让你摸让你干。

叶勇说,现在你想背叛我?

慧说,我不属于你一个人。

叶勇说,你不怕我弄死你!

慧投投手说,我早就活腻味了,死算什么。

叶勇凝视着将要从他身边飞走的慧,苍凉的心突然疼的厉害,他无所顾忌地抱住慧说,别离开我我是个孤儿我一个亲人都没有。慧倔强地说,不不不。叶勇听着慧凌厉而决绝的话,感到由衷的绝望。他猛得卡住慧娇细的脖颈威吓道,我卡死你!慧竟然平静地闭上眼睛嘲讽道,你不卡死我就是个孬种就是傻X。叶勇本打算威胁一下慧的,他的确没料到慧非但不求饶反而激他的火,叶勇的恻隐之心片刻间被击得粉碎。一种残暴的念头死死的扼住了他。


慧像棉絮一样软软地倒进叶勇的怀里。她飘逸的头发就像被风折断的稻穗一般散乱在叶勇的胸前。叶勇咂咂干涩的嘴唇,他觉得自己平静的有些出奇。他很奇怪自己在这短暂的岁月里是不是真的长大了,是不是真的长成了铁石心肠处事不乱的男子汉了。暮霭渐渐变得浓稠粘滞起来,四周的轮廓模糊淡化了。叶勇把慧放到水泥板上,蹲在地上冥想了很久。后来,叶勇竟然睡着了。他依稀听见夜露的垂落声和昼夜的嬗变声,依稀看见慧正恬静地笑着并用水果刀切割他手腕上的静脉,依稀嗅到血液的腥热味,依稀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将要流干。他很奇怪自己居然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疼痛。


在第二天的霏霏的晨雨中,来煤场上班的人发现了煤堆后面的两具尸体。那是割脉自杀的叶勇和被他卡死的慧。


事后的第七天,我刚好从一种高烧的噩梦醒来。我说,我要去煤场看看。母亲惊讶的呃了一声,张大的嘴巴好久没有合上,一只苍蝇在她的鼻尖上稳重地伫立着。父亲则在病房的椅子上跌到地上,他马上站起身来,尴尬地笑笑说,瞧,我们都被你的病吓坏了。

我疑惑地审视着四周,发现自己确实住进了医院内。我病了,可叶勇和慧却死了。我讪讪地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母亲和父亲同时疑惑地问。

叶勇和慧托梦给我了。叶勇说他的仇人是机电科的小马,这辈子他是报不了仇了,他让我抽空杀了小马。慧说小马其实也不是个好东西,他好去女澡堂偷看女人洗澡,她让我告诉大家要防着他点。我一五一十地掰着指头说着。

父亲将手指含在嘴里,含糊地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说,当时煤场里聚集了很多人。杨德勤的女人跪在女儿的尸体面前,悲伤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说,孩子,你死的冤枉,死的亏啊!张美花则一手拎着一只断了袢的鞋一手指着慧的尸体骂她是狐狸精,吸血虫,是她害死了叶勇。杨德勤的二女儿霞从人群里挤进来,瘁不及防地朝张美花脸上啐了口唾沫,你是狐狸,破鞋,是你把俺爹搞瘫痪了。张美花恼怒地举手要打霞,不想脚下一滑,仰面跌了一脚,顿时引起了一阵哄笑。

后来,当人们往地板车上架尸体时,霞把手探进慧的上衣口袋里说,她的钱包还没拿出来,说不定能买许多糖呢。在众目睽睽之下,霞掏出了一件东西。蛇!人群里发出一声惊叫。霞先是一愣,接着她竟旁若无人地掐住蛇的七寸自言自语道,钱包怎么会变成蛇呢?

也许这真是个梦。好多事都在梦里变得既恍惚,也真实;既迷离,也清晰。但,谁能说得清呢?

往事如风,今晚月色正浓。


岁月在无声无息地流淌着。它带走了青春、欢笑和眼泪,也带走了罪恶谎言和堕落。而唯一没有改变的却是柳树煤矿永恒的景象。

有人走过了塌陷区。

有人走过了铁路桥。

有人爬上了矸石山。

有人踏进了煤巷道。

是谁在远方召唤流浪的孤儿。又是谁在地层深处歌颂虚拟的爱情。

柳树煤矿不知道。

柳树煤矿一点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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