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身上一直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不见了,迎接我的也不是熟悉的消毒水味儿,而是一股让人窒息的潮湿的闷味。
我抬头一看,发现天空中间镶嵌着一颗巨大的眼瞳——那是一只巨大的深蓝色的眼睛,宛若将太阳染蓝、放大百倍,再以剩余的天幕作眼白。它正在死死地盯着我。
这让我想起克苏鲁神话里的邪神。可我不惧怕,甚至觉得亲切。
我看见蓝眼睛巨大的眼皮缓缓合上,又慢慢张开。熟悉的声音在我脑子里响起:“现在,你是想要毁灭,还是想要生存?”
我说:“让我想想。”
蓝眼睛依然沉默地盯着我,虽是无言,我却在他眼中看到了名为“笃定”的态度。我在地上翻了个身,记忆像跑马灯一样呼啸而过,最终定格在了我生命偶有波澜的某一天。
01
我曾经是一个幸福的小孩,被爱着,可以自由地追逐着草丛里斑斓的蝴蝶。
直到有一天,我的父亲忽然被一群人押走了。过了大概一两年,我的母亲带着一脸斑驳的泪痕,捧着他的黑白照慢慢地走进来。我听很多人说,我的父亲是个杀人犯,但我对他的印象仅仅停留在一个温柔和气的中年男人身上,很难与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有什么联系。
母亲似乎也不想说什么,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有一天,她再也没能出来。我闻到熏鼻的尸臭,不断拍着门,喊:“妈妈,我好饿。”然后邻居带着警察把我家的门破开,妈妈发黑恶臭的尸体被他们带走。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蓝眼睛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起初,它只有一个拳头大,样貌也长得儿戏,像是在世界上忽然被涂鸦出来的一个图形。它在警察关门之后,默默地凭空出现,和我对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样一个没有侧面、也没有背面的东西,我很难描述它到底属于什么,甚至很难理解它到底属不属于这个维度。
我尝试和蓝眼睛对话,说:“你好。”
蓝眼睛却并没有表现出和善的态度。它沉默地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我从它那不像样的乱七八糟的眸子里读出了“冷漠”。大概过了有一个晚上,它忽然眨了眨眼睛,问:“现在,你是想要毁灭,还是想要生存?”
我不懂它的意思:“毁灭什么?什么生存?”
蓝眼睛又眨了眨自个儿,说:“毁灭是像你父母一样离开,生存就是像现在这样,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家里。”
我说:“那我要生存,我还要上学,我的作业没有做完。”
蓝眼睛沉默地飞到了天上,又不说话了。它不像动画片里那样,是上苍派来的神奇小动物,能教会我魔法,或者带领我探索一个新的世界。它更加像是一个冷漠无情的摄像头,沉默地在天上盯着我。我对它说些什么,它一概不回应。连那句他最爱重复的:“现在,你是想要毁灭,还是想要生存?”都稀罕得不得了。
但我却珍惜它。因为我自认为它不是悬在我头上的什么达摩克里斯之剑,而是一双想要温柔看护我的眼睛。
所以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处处被监视的压迫感,至少当时是的。
我本来以为,我失去的只是我的双亲,我还能活下去。但我还是有些低估了命运的威力了。
当我回到学校时,我的老师变了。授课人从以往那个温柔善良的漂亮姐姐,变成了一个戴着眼镜的,颧骨微凸、瘦削干练的阿姨。
我在上课时间缓缓走进课室。蓝眼睛跟在我身后。罕见的是,它看了一眼这个老师。
老师扶了扶她的金丝眼镜,问我:“你就是许游?怎么那么多天没上学?”
我说:“因为我的妈妈死了,我要在家里面处理他们的后事。”
班上微微轰动了一下,窃窃私语的声音大了起来。老师厉声制止了他们的声音,又指着我座位的方向,示意我过去。让我惊喜的是,我的座位上堆满了零食、小人书,还有我一直喜欢着的姑娘陆丽泽给我叠的千纸鹤。
我用一脸感激的神情看向我的朋友们,却发现他们看我的眼神有些躲躲闪闪的。课上,老师用力地清了清嗓子,说:“我们有些同学一直没来上学,没关系,但我们不能拖累了我们班的教学进度。现在,请同学们翻开第五单元……”
我缺了十来二十节课,现在老师讲的当然是一句都听不懂,只能躲在座位里看同学们给我的好玩的东西。那些东西和往常我自己买的不大一样,显得有些轻飘飘的,没什么手感。我好奇地翻开了一本小人书,内容的笔触稚嫩而不连绵,但色彩鲜艳耀眼,一看就是我班同学特意给我画的。
可是,为什么上面画的是一个人脖子上挂着一个“差生”的牌子,被一群人围着嘲笑呢?
我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翻开那些零食,零食里只剩下脏兮兮的骨头、皮,但他们用胶水特意把这个粘好了。陆丽泽给我叠的千纸鹤上面写着一句话:“许游,老师说的,你是差生,所以我们可以骂你。”后面跟了几个鲜艳的大字——“臭王八蛋”。
蓝眼睛默默地飞了下来,和我一起翻看那些垃圾、小人书。我看到书里内容越来越过分,甚至有一封信,上面写着:“杀人犯的儿子,不要脸的傻子。”可在我爸爸被羁押的两年里,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我以前的老师总是三缄其口,绝不可能是她传播出去的。
课堂上老师严肃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那些同学们也是。所以他们开始在我身上找乐子。什么橡皮、纸团,默默地飞到了我头上、胸口、腿间,还有人伸出手偷偷拿了老师的粉笔,也往我这丢。
一堂课下来,我的座位已经成了垃圾堆,大家捂着鼻子过来说我“臭”,而老师则漠然地看着一切,不闻不问。也许是心理作用使然,我看到她眼中甚至有一丝恨意。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我痛苦地问那些我曾经最喜欢的同学们。
他们毫无知觉。我的死党,林诚实甚至天真快乐地说:“是老师说的呀,谁成绩不好,就要教训谁,让他改过自新。哈哈哈,许游,你快好好学习吧!”
我忽然想到蓝眼睛的那句:“现在,你想要毁灭,还是想要生存?”而蓝眼睛正默默地定在我隔壁,一动不动地、冷冷地注视着我,就像是以世界为脸皮,用着俯瞰的、漠然的态度看着这场把人符号化的闹剧。当时,他的疑问不像是让我做出选择,而像是一种对我命运的告知。生存还是毁灭?在这个残忍的闹剧中,我一直不断地摇摆着。
没错,闹剧——我真正的不幸,就这么盛大开幕了。
02.
我忘了是哪个名人说的,人要做自己命运的主人。我信了,按照这个说法,我的确是站在舞台中心的小丑。什么马戏团里喷火的狮子,穿丝袜的老虎,跨栏的大象……这些乱七八糟的牛鬼蛇神,都没有我能逗乐大家。
当我带着一头被剪得乱糟糟的头发走进来时,我亲爱的同学们又开始了新的一次哄堂大笑。有些人学着课文《丑小鸭》中的语句嘲笑我:“它又大个,又是灰扑扑的……”
为什么被嘲笑呢?因为我是个所谓“差生”。
但我知道那是老师用来攻击我的借口。她拿着全班同学做武器,对我宣泄着她那股莫名其妙的仇恨。彼时我全然不知她的恨意来自于哪里,只是默默地认为她讨厌我那差强人意的成绩。但当我发了疯般地努力学习时,我总是会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阻挠——比如我考试用的黑笔忽然就被人摔断了水,比如我的分数总会被少改个五六十分。
对,总分一百的卷子,被划去了五六十分。
我曾经会哭,但到最后变得像蓝眼睛一样,冷漠而麻木。
蓝眼睛还是那么沉默,只是我流一次眼泪,它就变真实一点,就长大一点。当我熬到我的翻身仗——期末考试时,它已经有了一张人脸这么大。冷冰冰的眼神始终未变,但它湛蓝深沉的瞳色,灰白无机质的眼白,和中心那点如黑洞般摄人心魄的瞳孔,已经变得栩栩如生,不再是以前那种稚子乱涂鸦的样子。
它依旧沉默地监视着我,一言不发。我也不理会它,就像是它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期末考试那天,我提着笔,就像提着刀,迎着冬日鹅毛般扑面而来的雪,在考场上慢慢坐下。
在我身边坐着的有我以前的死党,林诚实,也有我曾经喜欢的姑娘,陆丽泽。他们隔着我,目光暧昧地相交,但在触碰到我时,又快速地弹开。我不太明白他们在干些什么,只知道我得赶紧把卷子写完。
“许游,加油。”陆丽泽忽然笑着对我说。林诚实也偷偷握住我的手,用力地甩了甩。
我以前一直喜欢着陆丽泽,她温婉、善良。看来如今,她也不是什么同流合污之辈。林诚实呢?林诚实虽然早就不怎么和我一块玩了,但是稳坐全班倒数第二的宝座的他在我心中还是我的精神好哥们。
我吃下了自己心中虚假的安慰,面对着语文、数学、英语,我疯了一样光速写着,只想多点时间检查。终于,在写完最后一个英文字母的时候,我如释重负地放下了笔。
期末考试向来都不是本班改卷,老师总不能越过别的班专门来改我的卷子吧?
想到终于可以翻身了,我露出了一点笑容,心满意足地检查着自己的卷子,于是没有被我的手挡住的卷子露出了洁白的一角。余光中,我看到林诚实正在看我的答案,我本来感到厌恶,但回想起以往和他一起的那些恣肆悠游的日子,手肘不自觉地挪开了些。
“沙沙”的声音从他的笔下传了过来。蓝眼睛飘到林诚实头上,似乎对他的行为很有兴趣。
我正专心地检查着自己的卷子,忽然,陆丽泽大声说:“报告老师,许游抄林诚实的答案!”
她高举的右手就像是旗帜一般,在毫无波澜的教室里格外引人注目。台上的老师扶了扶她的眼镜,用与闹剧开幕的那日一样的目光,又轻飘飘地扫过了我。她慢慢踱步下阶梯,走向一脸懵的我,优雅地拿起我的卷子,撕了。
纸分成两半,又被砸到我脸上。她轻蔑的话从耳膜蜿蜒进我的大脑:“许游,没想到你这么不诚实。”
我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就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只能徒劳地解释:“老师,我没抄,明明是林诚实抄我。”
“不是!你撒谎!”陆丽泽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立刻尖声叫道,“就是你抄了,我看见的,是你让林诚实的手肘挪开些。”
林诚实也应和她:“没错,对不起,老师,我也是觉得不能再让许游被教训下去了……”
全班的目光又一次聚拢在我身上。老师透过冷冰冰的镜片看我,陆丽泽和林诚实也幸灾乐祸地看着我。各种各样的目光对我进行着毫不留情的灼烧,我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因为事情太过出乎意料,我的嘴唇怯懦地蠕动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说话啊,许游,你到底是不是无辜的?”
“我是无辜的。”我回答她。
“无辜?那你拿出证据来。除了丽泽和林诚实,还有谁能给你证明?”
我把自己的目光当作求救信号一样发射出去,可是接收到这个信号的人,不是选择拒收,就是选择颠倒是非。终于,我的目光看向蓝眼睛,只有他在场,只有他能证明我的清白了,只有他不是和这老师一伙,存心刁难我的了。
我举起手,指着蓝眼睛,说:“蓝眼睛!蓝眼睛一直看着林诚实抄我卷子!”
全部人都看向我指着的虚空。可他们好像看不到蓝眼睛,脸上露出了或讥诮、或怜悯的神情。蓝眼睛也很是漠然,他连眼皮都没眨,对着我颤抖的食指,连点讥诮都没流露出来。
“你真是疯了,你这个不要脸的……杀人犯的、神经病的儿子。”我听见老师这么说。
我的领子被她揪了起来。我整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她拖着,丢到了下着鹅毛大雪的课室外面。
深冬,呼气成冰,霜花漫天。温暖的室内喧闹无比,我手上紧紧抓着的有余温的笔似乎也对室内的温度有着什么眷恋。但狠狠拍上的课室门把我隔绝在外。我在窗外望着大家从喧嚣到寂静。直到交卷前的最后一分钟,我踏着蹒跚的步伐,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了学校。
被欺凌,被嘲笑,被捉弄,这些事在我的记忆中,只是开幕——只是开幕后的预热戏。就像是哈姆雷特还未抽出他的利刃,鲍西亚还藏在幕后的深闺里。蓝眼睛不会只满意这种小儿科的东西,它那深蓝的瞳色中,藏着我一生波澜起伏的海。
我在无意中知道了我遭受这一切厄运的原罪。
03.(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