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清明四月天

               

                  感恩清明四月天

                        文/ 天涯     

        以前,清明于我只是一个节气。时光倏忽,唯有三月漫长,等待的心在期待的事物来临之前,总感觉近在眼前又日月绵长。从前以月以周过的生活,在有所期待的时日里,便以分以秒过了。春天就是这样,它的乍暖还寒总是让刚刚露出头的温暖渴望瞬间又被寒风敲打着缩回了脖子。在一明一暗,一冷一暖的变化中,有一天走在街上,突然发现远处的柳树已有淡淡的烟岚,迎春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和煦的春风中摇晃,我们被窖藏的心情被春风吹开了一条缝隙,各种缤纷的想法开始拔节生长,思念也在我们的期待中一寸一寸地长高了。

        小时候,只有清明节到了,妈妈才允许我们兄妹脱棉裤,我才能在浩荡的春风里感觉自己变得轻盈。所以我一直觉得清明节就是把孩子们从笨熊变成小鸟的节日。“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向我们……”唱着欢快的儿歌,我们开始在四月里追逐春天,享受春天的姹紫嫣红。人间的四月天,在儿时的记忆里,就是从冰雪中凿开一个美的令人舍不得过的天日,是期待许久却又觉得匆匆那天的幻境。

        花一季一季地开,人一年一年地老。如今的人间四月天,已被岁月磨砺出许多生命的老茧,这些粗粝的印记嵌在我的手上,膝上,眼里,心里,时不时摩擦着我对以往的眷恋。重返四月天,我总能想起父亲在四月天弥留之际的苦楚,他被各种管子约束在病床上的无奈和绝望。那时候,从窗户望去,我的眼前是油菜花铺展的绚烂春光,我的身后却是即将凋零的至亲生命。经年累月的病榻旁伺候,在芳菲竞放的那些年里,我已感知不到春花蛊惑的魅力,只觉春光轻慢,岂能觉知生命的不能承受之重。花渐衰,色渐凋,那句“惜春常怕花开早”的意象,已经从我人到中年的生命诗词中隐去,取而代之的却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人生嗟叹。

      清明每年如约而至,只是父亲离开后,清明就不仅仅是草长莺飞的四月天,也不再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欢欣。草木生长的时候,思念也在生长。儿时仅是踏青游玩的节日,如今慎终追远更赋予它深沉的含义。在这样的节日,人们把回忆和思念翻出来,抹去尘埃,在阳光下晾晒。

      记得父亲走的那天早晨,他还有些许心跳,呼吸已经完全停止,我匆匆告知妈妈过来看爸爸最后一眼,便急忙开始料理后事,妈妈被侄女搀扶着走进病房,她一看到医生在拔除爸爸身上的各种管子,哇的一声哭起来。刚哭了一嗓子,就被我们制止。我告诉妈妈,你这样大声地哭,爸爸会听到的,这样他走得不安心。而这些说辞我也是听别人讲的,便如法炮制说给妈妈听。妈妈一听,哭声戛然而止。我当时也没有崩溃,或者说我没有工夫崩溃,我要忙父亲的身后事,根本来不及哀嚎。直到父亲化为一缕青烟,我才在春深似海的日子里用泪水流泻巨大的哀恸。而我的母亲,我再也没见她流下过一滴泪水。

      父亲属虎,母亲属龙,他们相差甚远的价值观和生活习性是导致龙虎斗的主要原因。从我记事起,缭绕在我耳边的硝烟,因为父亲病重而渐渐远去直至消散。我想,母亲的泪腺因为长期弥漫的硝烟刺激,已经萎缩了。在身心俱疲的当下,泪水的断流也是好事,至少,让她不至于在未来的日子太心苦,太伤身。父亲走后,养尊处优的母亲性格大变,从小就拔尖的她一向不甘人后,爱唱爱跳,爱美爱吃,走路带风,说话云开。父亲离去后,母亲从不捯饬自己,吃饭也不挑三拣四,别说唱歌,就连说话都扫气无力,终日沉默寡言,和从前判若两人。她的那一身精气神好像和父亲一同被埋葬了。母亲说她不会哭了,当然也不会笑,如果表情也有电流,那她的表情就像心跳停止的心电图,没有任何起伏变化。她的听力,思维,反应,行动,语言像被安装了电闸一样,在被关上以后,各种功能都几近消失。我无论怎么讨她欢心,也讨不来她的神采奕奕,甚至也讨不来她的一滴泪水,她的心情好像彻底凝固了。

        根据当地习俗,双亲中的一方离世后一年,另一方不宜上坟,我也入乡随俗,从未带母亲去墓地祭奠。今年清明,我第一次带母亲来看父亲。因为疫情的缘故,公墓园里很多工作人员设卡检查,一路的忧思也被一系列的检查扫码冲淡了。母亲依然面无表情,机械地接受各种检查。她已经和社会脱节,像是一个被时间软禁的老人,今夕何夕?!

        公墓修葺得越来越整饬,周围的绿化颇怡人养眼。松涛阵阵,鸟语花香,头顶的天蓝得脆生生的,我们来时的阴霾被此地的空翠一扫而空。父亲的墓地背靠着山,山上也修建了一排排的墓地,像椅背。两侧整齐划一的墓碑像伸展的扶手,整个地势像极了一把太师椅。而父亲的墓地在椅座的位置,从这个位置向前望去,一片空旷辽阔的洼地里,栽种了整齐的松柏,抬眼便是晴空万里。父亲生前寂静独立,不喜喧哗热闹,这个墓地的位置也是按照他生前的习性选的。但愿父亲九泉之下,能感知儿女的心意,在另一个世界仍能静守灵魂,清心寡欲,没有纷扰。

        我们扫墓,擦拭,上供,敬香,跪拜,祈愿父亲在世界的那一头平安无虞,佑尘世中的家人平安健康。母亲站立一旁,默不作声。等我们起身,轻弹尘土,准备和父亲告辞,母亲突然放声大哭。自从父亲一别,母亲被我们喝止过那次哭泣后,再无眼泪。突然这么一哭,着实把我们吓了一跳。她的哭声让我们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泪如雨下。她一边哭一边用干枯手掌抚摸那冰凉的墓碑,呜咽之声令人肝肠寸断。我们怕母亲忧伤过度心脏病发作,凭她哭了一会儿,便劝她节哀。尽管侄女脸上挂着泪珠,仍笑着安慰道:“奶奶,我爷爷在那边过得很好,您别伤心了。”随即转头问我:“姑姑,奶奶这是怎么了?真是后知后觉,爷爷走了两年也没见她哭过,怎么现在哭成这般?”我也不解,只能回答她,奶奶是触景生情吧。待母亲平复了心情,我们搀扶着她缓缓走出墓地。母亲悠悠地对我说:“我马上要和你爸爸团圆了。”我笑着说:“不急,您先让我爸清静会儿,随后您再和他吵架去。您还怕没架和他吵吗?!”侄女噗嗤一声笑出来,说:“奶奶,我爷爷就是想清静,才选了这靠边的墓地,您要见了我爷爷,别欺负他了啊!”母亲又开始掩面抽泣。我问母亲:“妈,我爸去世那天您说不哭就不哭了,过去两年了,您怎么突然哭得这么厉害?”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说我一哭他就走得不安生,吓得我就不敢哭了。后来我一直想哭,但又没地方哭,今天总算能随心所欲地为你爸爸哭一哭了……”听完母亲的一番话,我突然内心折了一般地疼痛起来,眼泪汩汩而出。

        这偌大的尘世,漫长的人生,能够肆无忌惮地哭泣也是一种奢侈。这么多年来,母亲终于能在清明节毫无顾忌地哭一次,没有任何忌讳,也没有任何负担。蓄积了数年的委屈,忧伤,思念在这个任由人们哭泣的日子里释放出来。这一哭,也让我重新认识到父母那辈人的爱情,或许言情的优雅已被岁月和生活的负累尘封,但朴素的牵挂和深沉的思念却因时间历久弥坚。

      或许,我们早已接受了死亡和离别,接受了孤独与衰老,也不再奢想后半生能否有高光和华彩附着于生命之上。我们只是在善良而真实地活着——吃饭、工作、爱人……在每一个节日来临的时候,奉上自己的虔诚;在每一次忙乱的事物中,摆正从容和优雅,认真地安放善良和真诚,用细微的实际和劳作坚实自己的内心,让我们走出的每一步都结实有力,在平坦或崎岖的路途上,不再作一些轻浮的感慨和怨怼。只在闲暇的时日里,譬如在这样的节日,凿一条缝,捧一声笑,放一阵哭,捻一朵花,携一缕风,在生活与梦境之间作短暂的虚度,想想逝去的亲朋,看看流动的白云,流不敢流的泪,笑不能笑的事,唱很久未唱的歌,不去关心粮食与蔬菜,打开心灵,放空自己……

        清明,天清地明,草长莺飞,一切生命都在蓬勃向上,而每个生命所承载的情感、思念也更加清澈,更加明晰。只要生命不息,思念就不会苍老。就像眼前这些松柏,一年四季苍翠蓊郁,只要我们还有心跳,思念就会愈加茂盛,愈加清晰。

        感恩清明,让尘世的人能够尽情地挥洒泪水,把思念、哀恸、忧伤还有慰藉,任由花鸟聆听,清风抚慰,让我们如潮的哀思,涂上四月的阳光,鎏金的思念便如一束流动的光照进我们的生活,给我们感念,也给我们的生活涌动起金色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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