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麦黄时

        似乎刚过完春节不久,竟然已经开始收割小麦了。在我的概念里,收完麦子这一年已经又过完了一半。工作缘故,不能回老家帮忙收小麦,只在电话里关怀一下家里收麦的情况。现在的收麦季节已经越来越没有过去收麦的感觉了。在农村生活了28年,我对那里一年到头儿的四季轮回那般熟悉,童年收麦的情形似乎还都历历在目。   

      收麦在过去的农村绝对是一件大事儿,俗话里有个词叫“焦麦炸豆”,可见那个时候会有多么忙碌。记忆里麦稍儿一黄家里就开始准备各项收麦事宜。这个时候也是我们小孩子有些许高兴,又有些许害怕的时候。

父亲会到集市上买回很多东西:割麦子的镰刀,年年收麦年年买,似乎每年都会用坏几把。扬场用的木锨,这是真正的木做的家伙儿。扫帚也得准备上,一个人扬场一个人扫,大扫帚是必须的。还有一些东西是词语表里没有的,比如“luopa”。这些不是我们最关心的,我们关心的是父亲又带回了很多平时我们吃喝不到的东西:啤酒是父亲的,平时不出大力气的时候他也不舍得喝,这时候也会买上两捆,变蛋是我们家每年都会准备的收麦时的美食,可惜的是我从小大受不了那个味道。最喜欢的是一种叫“小香槟”的饮料,很甜,没有一点多余的刺激,是我和大妹的最爱。

收麦之前,农村人还会在离家较近的地方碾一个很大的“场”,用石磙反复碾压,直到非常平整,这是收麦时候碾压和存放小麦的地方。

        天还没亮,我已经听到了院子里“刺啦刺啦”磨镰刀的声音,知道要开始去地里割小麦了。 一望无际的黄黄的麦田煞是好看,我却最怕头顶毒辣的太阳。那时候家里有十几亩地,小麦全是一家人一镰一镰割倒在地的,一个上午,也就一亩两亩。弯着腰割麦子的滋味不好受,成熟的麦田里有一股腥味,麦芒也难免要扎到脸,所有的人似乎都会有镰刀割到手的经历。抬头看看,眼前的小麦还有那么长,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看看太阳,还没到中午,也没法说“妈我回家做饭吧!”实在是热啊,热得我满脸流汗头晕眼花,热得我心里直犯恶心又吐不出来(长大后我知道了那叫“中暑”)。大妹比我稍小一点,她割一小会儿就跑到树荫下了。我却一直不好意思跑到树荫下休息,除非爸妈叫我“妞儿过来歇歇吧!”我才赶紧跑过去喝点最爱喝的小香槟,大热天的树荫下吹着凉风喝小香槟一直是我记忆里非常惬意的时刻。

        割倒在地的小麦要打成“扑儿” ,也就是弄成一堆一堆的,不能全部一顺儿,要不然装不上车。然后父亲母亲会把它们装上手推车(我们叫它“拉车儿”),车要装好装正,要不然中途翻车非常麻烦,不仅要重装一遍,而且会损失很多麦粒。父亲在前面拉,我们在后面推,远的时候要走好几里路把麦子送到场里,一块儿地的小麦要分好多次运送。一路上会碰到很多乡亲,他们开着拖拉机一边走一边跟父亲说话:“兄弟,走到这儿啦!”父亲这时候往往不好意思地回应:“是啊是啊,你先走吧!”然后就回头对母亲说:“明年说啥我也得买个拖拉机,不能再出这苦力了。”可是印象里这话他说了好几年。现在想起来,父亲那时候真的是年轻力壮啊!

      麦子运到场里,要摊开晒好一阵子,晒掉水分,这样更好碾压,麦秆和麦粒更好分离。最早的时候,是爷爷赶着小毛驴拉着石磙一圈一圈地在场里转,这时候我可以在旁边看着, 有事儿的时候爷爷会吩咐我,这里厚啦,摊开一点,那里薄得露出场的地面了,往一起拢拢。碾麦子的时间是那么的漫长,以至于让我们觉得有些无聊,我和大妹就偷闲躲在树荫下麦垛旁边吃点东西,喝点小香槟。

爷爷是个说书先生,也是个最幽默的人,正赶着毛驴他突然叫我们:“过来过来,给你们吃好东西。”我们信以为真地飞奔过去,爷爷指着麦子上的驴粪蛋笑眯眯地说:“看,多好的年果子,谁吃?”我和妹妹知道受了骗,也暴露了各自的馋相,笑着不好意思地跑回树荫下了。大妹一个劲儿吵着她好渴,我知道她是想喝小香槟,也不好意思跟她争,就由着她去喝。谁知道小香槟里竟然是有些许酒精的,她竟然喝醉了,一人窝在麦垛旁边睡了整整一个下午,爸妈后来因为这事笑了她好多次。

      麦子碾好以后,要“起场” ,把上面的麦秸挑开,剩下的是麦糠和麦粒。麦糠和麦粒拢在一起,如果刚好赶到有风的时候,就开始“扬场”,借助自然风力把麦糠和麦粒分开。这时候一般是父亲扬场,母亲在一旁扫,叫”漫场“,也就是把没有脱掉壳儿的麦粒扫出来。每年这个时候父母之间往往会生气,爸爸一边扬场一边开始叨叨:“百无一用是书生啊,我要你这高中生有啥用啊,连个场都漫不好。”我一直感叹母亲的脾气真好,父亲吵她她一句话都不说。你可不要以为她不善言谈,她是我爷爷的得意弟子,是我们三里五村最有名的说书先生,可惜她被“漫场”难为住了。

每次看到扬完场以后那一堆黄灿灿的麦粒,我都感到满心欢喜,我想这也是爸妈最高兴的时刻吧!有一年刚扬完场,天上突然就电闪雷鸣,我们根本就来不及把小麦装进袋子里,爸爸慌慌张张地从家里拿来塑料布,盖在麦堆上,可是风又老是把塑料布吹起来,我们实在不想小麦受淋,一家人一人一个角趴在麦堆上压住塑料布的几个角,任由倾盆大雨从天而降,从开始下雨到雨停,我们一家人一动不动地保护着我们的口粮。现在还记得雨点落在身上的感觉,像是一个个的小石子儿打在身上,有一点疼,还好是热天,雨水竟然是温的。感谢苍天怜悯,它落了雨却没有因此损害我们的健康。

        这样的过程要重复好多遍,儿时的收麦季节实在是漫长,往往会持续个把月。这时候家家户户都是忙碌的,也是欢喜的。除非碰上多日恼人的连阴雨,已经成熟的小麦还长在地里,大家伙儿会聚在一起,一边打扑克牌一边发愁再不放晴小麦就要出芽了。不过记忆里小麦真的出芽的年份似乎很少,上天还是慈悲的。

如果有几天不是那么忙,父母会吩咐我们出去“拾麦”,就是到已经收割过的田地里捡落在地里的麦穗。有时候是自家地里的,有时候是别人家地里的。现在感到奇怪的是为啥捡着自己地里的麦穗没有捡别人家的有成就感。一帮孩子成群结队,捡捡玩玩,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西河边上,看到了我们村儿的那一大片也是唯一的一片苹果园。跳过院墙偷苹果是必然的,尽管看果园的老头儿脾气很坏,又很机警,而且院子里还有一条吓人的大黄狗。不过林子真的好大,以至于他和黄狗都看不住,小孩子还是会进去偷,他听到动静后骂着骂着孩子们就笑着叫着跑出来了。不敢进去的会被叫做“胆小鬼”,如我,不过被笑后大家还是会分给我几个小苹果,因为不到成熟的季节,又酸又涩,我却一直觉得那滋味儿分外好。

      晚上看场也是很有印象的。家家户户的场里都会留人。这时候我喜欢躺在场里吹着夜风看满天的星斗。如果祖母在,她会抽出麦秸给我编出一个好看的戒指,然后劝我好好认字儿,将来就不用受这份洋罪。父亲如果在他会把祖母的话总结成“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於人,妞儿,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别再像你妈和我一样这样生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啥时候是个头儿啊!”我更关心的是祖母嘴里那些动人的故事,忙不迭地打断父亲的话:“知道啦知道啦,奶奶昨天那个故事讲到哪里啦!那个老猴子最后有没有把那个大姑娘背走啊!”奶奶就开心地笑起来。

麦子扬出来,晒好就可以入仓了。这时候还有一件必须做的事儿,交公粮,每年我都见父亲把大量的粮食交给国家,有时候甚至会是总产粮的三分之一。不过不是白交,国家会给一部分钱,年年父亲都盼着公粮钱赶紧下来他好还债。交完公粮收麦季节就完整地过完了。

      科技进步地飞快,我们家后来也有了拖拉机,再后来开始用收割机。到现在农村的收麦季节一两天就过完了,大型收割机进入麦田之后 十几分钟就解决问题,粮食直接卖给面粉厂甚至都不进家,更谈不上进场。 我17岁那年,父母开始到郑州做生意,家里不再种地了,我们家也不再过收麦季节,但是我怎么也忘不掉父亲出过的苦力,母亲挨过的吵。爷爷过世多年了,现在奶奶一个人守着我们老家的院子,她说她老了,哪里也不愿意去。我想她一定可以听到大型收割机的轰隆,也一定会想起她当年给我讲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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