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以前有跟家里人一起去赶过集吗?
在许多人心中,集市意味着家乡、年味儿、人情。
在山区,对那些没有车辆的老人来说,赶集就是一次微缩版的“长征”。特别是在冬天时候,从村里出来要先爬几座雪山,过几片草地,走到国道边上,顺着公路走去乡里,这段路程花费的时间通常是三四个小时,所以老人们在天不亮的四点或五点时就要上路。
抵达乡里时,前面的路被堵得水泄不通,背着竹篓的村民、运牛羊的卡车、举着小风车奔跑的孩童、炸食物的商贩,让整条街都充塞着熙攘人声、香气和奶茶的色彩。
在现代的连锁超市和商业广场出现之前,盛行在中国乡村地区的购物场所是“集市”。集市是一种小型的交易市场,就像一个放大版的校园跳蚤市场。
集市会在固定范围内流动,按照农历日期今天是这个村子摆集,过两天又是隔壁村摆集,每周或月在镇上有时间较长的大集。在集市上摆摊的是周边村镇的商贩,出售的商品多种多样,从棉花糖、卡通气球、炸香肠到日用衣物、锅碗瓢盆,多是居民生活亟需的物件。
但是在热闹的烟火气背后,是乡村在物资和对外联系上的匮乏。在城市的物流贸易体系往往只流动到县镇一级,而作为乡一级的地域范围往往会被忽视。
2021年,孙阳在老家待了半年多。她赶在教培机构裁员、倒闭之前,就自己从教育行业跳槽了,拖着一个行李箱就从杭州回到了山西运城,位于稷山县清河镇的老家村子。
我想,她这是在职场摸爬滚打多年,准备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吗?当然不是,因为孙阳真正工作的时间还不满两年,而且只做过英语教培机构老师这一份工作。之所以回家,她的理由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因为和我一起租房的朋友选择回家考公务员了,我一个人在杭州,觉得没啥理由继续待下去了。那是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又是疫情,又是洪水,台风,暴雨,我每天给学生上完课回到房子里倒头就睡,难得空闲时,会突然嚎啕大哭。”
相比工作机会,孙阳更看重的是人情关系。在辞职后的空窗期,她回了老家的村子。
老家是一个让她能感觉到舒适的地方,没有工作也没有作业的时候,她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去逛街——也就是赶集。
“瓜子、核桃、锅巴、煎包、烧烤、炸鸡柳,集市上有好多好吃的,你可以从天亮吃到天黑。”说这话的时候,孙阳抱着一袋炒瓜子带我参观村口的集市。单是一个炒瓜子,在集市上就有好多种,南瓜子、西瓜子、葵瓜子,不同人用料各异,炒出来的香味也五花八门。
在孙阳的家乡,每个村子都有自己的赶集日期,镇上也有。村里的是为期一天的小集,镇上的大集则会持续二至三天。
就像城市社区旁边的餐馆和便利店,集市对于乡镇来说,满足的是村民的在基本生存需求外的日常生活需求。在村庄脱贫之后,村民有了更高的收入和提高生活水平的诉求,于是集市上的摊贩们也变着花样地推出更多好吃好玩的。
在镇子上,集市不知何时多出了充气城堡、旋转木马等游乐设备。在赶集的那天,文化广场上一座座五彩缤纷的滑梯、蹦床、城堡在充气鼓风机的风力下迅速膨胀,货车拉来旋转木马、碰碰车和电动的卡通四轮车,小孩子一旦进去,不玩到天黑绝不肯回家。
不过镇上的集市对孙阳的吸引力并不大,那里更多的还是超市、商场和餐馆。用她的话来说,镇上“吃喝玩乐都差不多,环境也比不上县里,更像是一个城中村中村”。更多时候,孙阳都在走村串户,把每个村庄的集市都逛一遍。
特别是在过年的时候,集市尤为热闹。新年不能少的一种集市形式便是庙会,在正月的某天,孙阳所在的村子家家户户会集资请梆子戏剧团来搭台表演,这时候周边的小贩们都会闻风而动,在戏台周边摆上各种美食杂货摊位。
从腊月开始,赶集的人会比平时翻上一倍甚至两倍。集市上增添了肉、水果、鱼、干货、零食、点心等多样品种,全都称斤卖,许多摊位都会卖春联和红包。现在的村庄房屋经过改造后,双开门变成了单开的防盗门,一般会贴春联和福字,不过在孙阳小时候,村子里的都还是老房子,有双开的大门、前院、院墙,所以过年赶集时必买的是年画,在大门两边各贴上红红绿绿的秦琼和尉迟恭。
即便村里和镇上都有商品较齐全的超市,人们还是更倾向于在过年前几天赶集,备齐一系列年货。
在孙阳看来,人们在超市商场里买的是纸巾、油盐酱醋、饮料等日用品和给小孩子的玩具,在网购时买的则是自己喜欢的服饰和电子产品。但要是买过年穿的衣服、吃的食物,还是得去集市上买,因为“那样才有年味儿”。
这种年味儿的一方面是因为许多生鲜食品不易储存,得到过年前现买;另一方面,年味儿实际上代表着老家的熟人社会关系。
城市的超市商场是一个充满陌生人的场所,规定好的价码牌不允许讨价还价,人们彼此间是绝对的顾客与收银员的交易关系,不会有多余的闲谈。但乡村集市是一个熟人集市,摊主和顾客都是本地人,甚至就是邻居,双方在集市中间中的关系超过了普通的交易关系,也有可能发生身份角色的互换。
一天下来,孙阳带着我跟集市上不同人唠嗑,她说如果是过年的时候来赶集,一定要提前做好心理建设,你可能在集市上寸步难行——因为走两步路,就会遇到亲戚。当地很讲究“称谓”,看到熟人要打招呼,如果是亲戚,那就更要叫对称谓以显示尊重和亲切。
“我一般会跟表弟表妹一起去赶集,因为他们几乎认得大街上所有人,会告诉我前面哪个是我的亲戚,应该叫叔叔还是阿姨。”孙阳对自己表弟表妹的“社会”倍感钦佩,虽说这其中有他们从幼儿园到高中都在村里长大的缘故,但她自己的确不擅长记忆各种人名和称谓,如果自己上街,为了避免见面叫不出称谓的尴尬都会避着人走。
赶集时,顾客之间是熟人,顾客和摊贩之间也是。
傍晚时分,孙阳带我去一个摊位上吃炸鸡柳。摊主阿姨是一位中年妇女,戴着粗布手套,用夹钳将两串鸡柳从浸在滚烫热油里的网筐中夹出来。她是孙阳一位姨妈的邻居,除了在集市上做生意,还会到附近学校门口摆摊,可以说她做的炸鸡柳贯穿了孙阳的整个童年。
孙阳在小学毕业后就去到外面的城市上学,仅有过年时才会回来,但阿姨只是迟疑了一下,就认出了她,一边唠着“怎么这时候有空回来”,一边往平底煎锅上又加了一串年糕。小学六年和后来定期的赶集,让她清楚地记得孙阳在炸物上的喜好。
如果你经年浸润在这片周期性流动的集市中,哪怕只是给你一个背影,你也不会叫错对方的名字,记错对方喜欢加辣椒还是葱花。
集市上的顾客和摊贩的身份角色有时还会发生有趣的转换。孙阳说,小时候是外公带着她赶集去买菜买肉,现在是外公到集市上自己摆摊卖肉。她的外公以前自己在地方经营着一家餐馆,如今退休了,闲来无事,便也去集市上摆摊,售卖牛羊肉。
清晨天未亮,孙阳的外公便骑着一辆“三蹦子”(电动三轮车)去十多公里外养殖牛羊的畜牧地带找牧民进货,再拉回村里的集市贩卖。如此长途往返,对回家后习惯接近中午才起床的孙阳或者她父母来说都是吃不消的,不过老人却做得乐此不疲。
周期性的集市体验已经成为了许多村民日常生活的部分,乃至坚持数十年之久的习惯,有时即便没什么想买的,也会想去集市上凑凑热闹。三五个人找个台阶或板凳坐下,有时下下象棋,有时听收音机,有时只是坐在那里唠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