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当归镇百花宴，段易去赴宴，以往他并不流连于这样的场所，无非是文人骚客之间推杯交盏，说几句奉承话。

只是家父有事推不开身，着他来露个脸，且说今日宴会还有江南舞女助兴，也好让段易来散散心。

席面就在长街上，只是设了围栏，不准平民百姓靠近，四周俱摆了花，各式的花被精心养护在陶瓷瓶里，撑了几面实木架子，洋洋洒洒摆满了街。

几个舞女便在木架围出的空地里翩翩起舞。

段易漫不经心地撇了几眼，众舞女穿着与花色并无不同，只有一女子未施粉黛，披了件娥白色外衫，并一套藕粉的衣物，在百花中有些突兀，倒也相得益彰。

听说，这是一读书人家养出来的女儿，家道中落被发卖，名为壹蕊。

段易心里竟起了一阵涟漪，这女子像是见过似的。

又是一年桃花盛开，壹蕊站在段府花园里，顾盼生姿，眼睛里多了灵动，和旁边的婢女有说有笑。

段易自百花宴上见了她，回府便求了段老爷，要求娶宴会上的舞女。

段老爷自是不肯，舞女低贱，段府世代皆是读书人，做不出这样的丑事。

可这段易铁了心，以死相逼，绝食了数日，段老爷膝下只有这一子，且段易之前还经过那样的磨难……

罢了，罢了，娶便娶吧。

壹蕊二八年华，只凭百花宴上的一眼，嫁入段府，此生便免了颠沛流离。

段府迎娶壹蕊，并未张扬，毕竟是续弦。

大婚那日来的人并不多，壹蕊盖了红盖头，依稀听到什么流言，说段易前妻不知何故惨死，至今都未查明。

壹蕊忽然想到了什么，凄凄惨惨地笑了一下，逃无可逃的命运，又能如何？

段易确是一好夫君，婚后与壹蕊相敬如宾，恩爱有加。

又一年三月里，当归镇的傍晚，风里带着花香，段易成亲一年有余了，壹蕊却迟迟没有身孕。

这一天，段易受了段老爷训斥，说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段家的香火无论如何要延续，明日就着手为他准备纳妾事宜了。

段易心中烦闷，行至后花园，见壹蕊正在园中的石亭中等他。远远瞧着娘子穿了鹅白色的衣裳，举手投足，放佛回到了两人初见时的情景，段易的心情登时好了起来。

壹蕊见段易来了，笑了笑，“段郎可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段易思忖了一下，随即嘴角浮了浮，“去年今日，我与娘子初遇，一见如故。”

说着坐在了壹蕊对面，给自己倒了一盅清酒。

酒过了三巡，壹蕊跳起了舞，不知道哪里飘来的花瓣，落在她的鬓角，裙角，段易喝了许多酒，目光游离，这熟悉的舞步，像是在哪里看过似的，却不是初见那日壹蕊跳的那支了。

段易酒喝得愈发沉了，他又想起了多年前在桃花树下那只猫妖的告白，可笑，一只猫妖，怎么可能会爱上她，只不过是只为逢场作戏罢了。

段易苦笑，心却一抽一抽地疼。

意识开始涣散，壹蕊伏在段易膝上，“夫君，你可记得我，你可爱过我？”

段易影影绰绰地看见，他的膝上，一会儿伏着壹蕊，一会儿竟变换成了他的亡妻。

酒喝多了，恍惚觉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却也懒得去想了，膝上的人还在说着什么，段易缓了缓神听了下去。

那年，我也是这样一般年轻，我父强逼你娶了我，我那时天真烂漫，深以为只要我一心一意对待你，你便会为此感动。

可恨你软弱又无情……

当归镇上曾出过一位丞相，丞相年轻时不过是一平凡书生，后来机缘巧合与一猫妖生了情愫，后生下了一个女儿，猫妖在生下此女不久后受天谴堕入轮回。

丞相的女儿名唤万安，猫妖天生有九条命，但每一世投胎如何，只能保留记忆，自己却做不得主。

万安遇见段易那一年，两个人都是大好的年纪。

那时当归镇上有杏花微雨，段易眼见万安出入丞相府，人又生的极美，寻了机会向她表了白，万安怯懦，说婚姻大事要凭父母作主，却也暗生了情愫。

段易央父亲去丞相府提了亲，第二日桃花镇上人人皆知丞相千金下嫁，万安却在这时同段易坦白了自己的身世。

段易像是被人兜头扬了盆冷水，“你该早些说。”

万安皱了眉头，“我当日拒了你，且也未料到你家要提亲”

段易思忖了几日，加之段老爷一直在旁为他施加压力，在整个段府的兴衰和自己的姻缘之间，保全了前者。

新婚当日，段易面容自若地安排着大小事宜，众人都说他娶了丞相的女儿，日后升官发财指日可待，到那时可要多多提携。

段易眼神空洞，浅笑着作揖，好说，好说。

嫁给段易后，他一直对万安淡淡的，从来不亲呢，也没有关怀，可万安将他视作此生的归宿，尽了全力为他谋划，关心他的冷暖。

直到那一天，段易醉酒听着人家奉承，不小心说出了万安的身份，后来宿在了四方楼，彻夜未归。

第二日天明，跟着去的小厮只说少爷进了四方楼，嘱咐他回来告知少夫人，午时再来陪夫人用膳。

万安一夜没睡，听小厮回话间跑了两次神，段易将她是妖的事公布于众，段老爷知晓后晕了过去，这时局，实在不好收场。

正午时分，段易喝的醉醺醺地进了门，万安扶他坐在床沿，段易厌恶地拨了拨她的手。

“段郎，所以碰到喜欢的，择几个纳进门也无不可。”

“只是，我想要个孩子。”

段易听了，扬起脸笑了出来，“孩子？我同你生的？那是个什么东西，半人半妖？”

“哦，我忘了，你也不过是个半人半妖的怪物，你还想，让我的孩儿也掺杂上你这妖孽的血？”

万安怔怔地听完，“段郎说我是什么？”

段易回了回神，“罢了，我带回来两个姑娘，你给她们安排了住处，我酒醉伤了神，你不必听我的。”

万安心下有了打算，毕竟是她强迫他在先，既然没有那份缘分，不如就静悄悄走了的好。

没等万安起身，忽地一条白绫，自身后探了出来，紧紧箍住了万安的脖颈。

只听段易的声音冷冷地传了过来：“你不是猫妖吗，你不是有九条命吗？现在世人都知道了你是猫妖的事情，为保我段家，只能牺牲你。

而且，用掉你一条命也没什么，你，不过是只妖，妖也会有感情吗，下辈子，可别再遇上我了。”

万安死了。

她没有挣扎，眼睛由黑变灰，阴霾一层又一层地覆盖，终于闭上了。

故事讲完了的时候，壹蕊浅笑嫣嫣，“段郎对我可是真心？”

段易酒醒了大半，“真心，可你是如何……”

“段郎不是知道吗，我有九条命呢，哈哈”

段易看着眼前的女人，笑得似疯似颠，声音发了颤:“我那时喝醉了，做了错事，怪我胆怯，只能牺牲你……

我这一世，真心待你，好好补偿你可好？”

壹蕊仍是伏在段易膝上，“我真心待你的时候，你是如何？你为了段家娶我，我知你意图不明却也嫁了。

后来，你厌弃我，我也决心离去了，可你，选择了牺牲我去保全你们！”

段易的手滑了下来，弥留之际想起过往种种，万安巧笑倩兮地站在街上，桃花落在她的鬓角，喊他段郎，终究是辜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