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勇此生,没受过多少挫折。不过,贫穷,原本就是一道沟壑罢了。他们都是那道天堑里的小人物,谁也不会惦记着他。
树勇十二岁那年出门,去遥远的山林里砍柴。也许是迷路了,也许是撞了鬼,三天三夜没回家。
苗翠云的二姨在这时候重病,她家里人跑完了,把她剩在垂垂老矣的木房子里。苗翠云去看她,还没进门就闻见刺鼻的大粪味道,屋里燃着的干柴吱吱作响。苗翠云进屋,她二姨瘫在地上,衣服上,地上都是干的,稀的大粪。她二姨不晓得她来了,躺在地上直哼,干裂的皮肤缝隙里藏着尘垢和呕吐物。只剩炉子里的火还旺盛得很,噼里啪啦把夏天烘烤得又干又脆。
苗翠云想要开口喊她二姨,可刚开口,她就开始娃娃呕吐。呕吐物流进满地的秽物里,她差点被熏晕过去。
苗翠云从她二姨那处出来,便头也没回,回了家里。在路上碰到幺公家的井,她也顾不得多少,摘了头顶的宽叶子,折了折当杯子,大口大口灌着井水漱口。
回家后,树恒刚放牛回来,为了躲避做饭,他去关牛的时候动作慢吞吞的,恨不得没长脚才好。苗翠云燃了灶火,天边红色的云也开始烧起来,红通通的,把水杉坪烤得像冬日里烤好的红薯。
树恒坐在山头上唱歌,他手里拿着用竹杆自制的枪筒子,妄图瞄准地里偷食的鸟。隔壁幺公家的幺儿叫春燕,是个女娃子的名字,人又生得胆小,被树勇他们常常嘲笑。这时候春燕端着一碗炸干的洋芋片坐在门外嚼,那碗洋芋片被炸得金黄,比天边未落的太阳还要明亮,上面沾着亮堂堂的猪油,猪油粘在春燕的唇上,一上一下的蠕动。
许是察觉到了树恒的目光,春燕把瓷碗往怀里拢了拢,转过身。树恒不屑地哼了一声,子弹落在麻雀的脚边,麻雀应声而起,四散开来。
当树恒家里冒起了白眼,树恒晓得,这是翠云煮透了大锅。树亮从西面背了一背点火的干柴丫子回家,背篓里还插着他割草的弯刀,肩上扛着锄地的挖头。
树恒吊着草杆喊他一声哥,树亮看他一眼,把背篓卸在屋檐下。他问:“树勇呢?还没回来。”
这句话提点了树恒,他已经有三天没见着树勇了。苗翠云吃饭的时候忧心忡忡,皱着眉头,她是在担心树用。
村里的人呢已经帮她出去寻了一天,树恒树亮也在他们经常去砍柴的山里巡逻了好几次,一点树勇的影子也没见着。
哪个家里没丢过死过孩子?
翠云晚上睡不着,唉声叹气的,穿过木墙,搅得那两弟兄也睡不着。“哥。”树恒又喊了声,树亮明明醒着,却没有理他。
树勇是第四天回来的,被村里那哑巴背回家的,像个奄奄一息的瘦猴子。他背上一片红通通的擦伤,其余到无大碍。苗翠云去找了村医,村医开了点药,砸碎了,敷在伤口上就没事了。苗翠云那僵直的肩膀,这才彻底地松下去。
树勇出门砍柴,刀没挥稳,连人带着滚下了山崖,躺在草丛里昏睡了三天。找到他的是苗翠云家坎下的邻居,一个谁在灶屋里的哑巴。
苗翠云把家里用白布包着的糍粑拿出来,塞到哑巴手里。哑巴不受,面色通红咿咿呀呀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哑巴和树恒差不多大,身材精干,被山里的太阳晒成均匀的铜色。他长得眉眼粗犷,为人老实又有力气,该说又好多姑娘喜欢他的,可惜是个哑巴。
苗翠云拗不过他,便留他在家里吃饭,哑巴局促着推脱不开,只得留下。苗翠云把家里的糍粑煎了,用了一大勺猪油。树亮在在堂屋用竹条编背篓,他现在在找村那头的师傅学木工。哑巴蹲在门口,一丝不苟看他编。
树勇安安静静躺在房间里,他还没醒过来。树恒坐在灶屋里给灶里添火,默不作声昂着头看了锅里的糍粑好几次。他们难得吃这么一次好的。
苗翠云把糍粑放哑巴碗里的时候,哑巴脸又红了,血管把他古铜色的脸爆成了猪肝的紫色。他原来不是哑巴的,可惜五岁那年一场大病,把他烧糊涂了。村医没在家,队医来不及,于是在他的哭声中,彻底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树勇第二天早上才醒来,苗翠云给他煎了最后一个糍粑,烧了一碗茶叶汤。树勇呆呆愣愣的,胸腔里一阵眩晕。他本是想吐的,看到苗翠花的期待的眼神,又咬牙,把所有的食物给吞了下去。
树勇有些心疼,他难得吃一次糍粑,被他自己的舌头给糟践了。
万幸的是,树勇的身体没有出任何的问题。而至少在我出生乃至长大的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无忧无虞,没多少坎坷。